10，都是你的錯
南香的爺爺喜歡美食，用時下的說法，那就是一個“吃貨”。南香至今猶記得小時候爺爺有什么好吃的，都會跟她分享。南香初二的時候，爺爺覺得嗓子不舒服，常常食不下咽，被診斷出食道癌。醫生說沒有辦法手術，只能放棄治療，還說這種病大概三到六個月就能要人命。南香從小跟爺爺感情特別親，知道爺爺確診的消息，南香哭濕了半條枕巾。
爺爺自己并沒有放棄，只要聽說能治嗓子的偏方，他都肯吃。南香從學校拿回來一大包生物課上解剖過的死蟾蜍，南香爸爸一一剝下它們的皮，焙干磨成粉末，爺爺就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南香姑姑從城里買來昂貴的抗癌藥物，爺爺也大把地吞下去。就這樣熬過了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兩年。南香曾天真地以為爺爺不會死了，只是常常嘔吐一下罷了。嘔吐不要緊的，南香自己只要一坐汽車就會嘔吐。
然而，高二那年春天，爺爺臥床不起了，只靠糖水續命，人迅速消瘦。大人們已經開始為爺爺準備后事。
姜老師偏偏組織五一去小黑山踏青。（要命的小黑山，還記得去年小黑山合影的悲慘事件嗎？）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假期他沒有回父母家。他想更多了解一下這個他工作、生活了近兩年的地方。這并不是學校組織的活動，只有幾個平時跟姜老師走的近的同學參加。姜老師力邀南香一起去。南香不想去，她想留在家里陪爺爺。楊宗保、朱遙今、家秀都動員南香一起去踏青。
姜老師也勸她：“你爺爺不過是在拖日子，你在家陪他他也不會好起來的，不如你跟我們去玩，散散心。”
南香還是執意不去。
四月三十日放學后，南香去看爺爺，告訴他明天班上同學要去爬山。爺爺用混濁的眼睛看著她，費盡全身力氣說：“你去……玩吧，我……今天……看到你……就……行了。”
第二天風和日麗，果然適合出游。家秀來南香家里喊她，說姜老師和朱遙今、楊宗保他們已經在村口的馬路上等她們了。南香媽媽也勸她去玩。南香只好跟大家一起騎自行車去到幾十公里外的小黑山腳下，把車子放在團支書張彥的親戚家，徒步爬山。
山上風景果然與平地不同。小黑山其實并不高，海拔只有四百多米，但是山勢陡峭，山路難行。張彥給大家當向導。有一個比較險峻的地方，叫做“鷂子翻身”，是一塊巨石，據說要人在半空中疾速翻身才能攀爬上去。楊宗保一馬當先，毫不費勁地上去了，然后他伸手下來，把其他人一一拉了上去。
山上有個許愿樹。張彥說只要把紅布條系在樹枝上就能心想事成。說著她從兜里掏出了一把紅布條分給大家。南香不信，還嘲笑堂堂團支部書記居然信山神。不過想到爺爺，她但還是仿照張彥的樣子系了一根紅布條在樹上，許愿爺爺早日康復。她還摘了幾枝野生的杜鵑花要帶回去給爺爺看。
下山的時候更不好走，虧得楊宗保打頭陣，遇到危險的地方就甘當人梯，南香她們幾個姑娘才毫發無傷地玩了一上午。
然后他們回到張彥的親戚家，張彥招呼大家簡單吃了點東西，各人再騎自行車回家。
到家的時候南香疲累不堪，看到爺爺家門上挑著一個白幡也沒有反應過來。她停好車子，吃驚地看著很多親戚都腰系白帶進進出出。媽媽見她回來，拉著她的胳膊說：“爺爺過世了”。
因為是五一，連住在城里的表妹們都來見到爺爺最后一面。南香這個住在隔壁的長孫女卻去了游山玩水。南香扔掉杜鵑花，沖進奶奶的房里，泣不成聲。
舉哀三天之后回到學校，南香變了。失去親人的哀痛和沒能送終的自責，統統轉化成對姜德的憤恨。仿佛若沒有他勸說南香去踏青，南香的爺爺就不會死。人，原諒自己總是容易，遷怒別人總是簡單。
乖乖女改行做個問題少女是什么樣呢？上課從不發言，臉扭向窗外，作業不寫，午睡時間跑去河邊小樹林發呆。叛逆的生活太舒服了，怪不得大家都喜歡。隨便老師在講臺上羅嗦什么，一概不理；不寫作業，大把時間用來看電視、看閑書；河邊小樹林里，風景多么美好。在四中讀書四年多，南香終于開始留意讀書之外的事情。坐在河邊，看天上的云卷云舒，思考人間的生老病死。聚散總無常。
這樣渾渾噩噩幾周下來，五月的月考成績出來了，南香居然還是第一名，雖然比四月份的總分下降了一些，但還是比第二名陳建業高出二十多分。南香就更加放縱起來。有了這個體面的成績，誰也不能拿她怎樣。她不再關心書本，語文課上堂而皇之地看《射雕英雄傳》，甚至她也沒有用心看，只是把小說封面露出來，樂得看到姜德氣得五顏六色的臉。其它科目她也心不在焉。日語課上每堂必被罰站。政治課被點名回答論述題，她毫無愧色地回答說：“我不會”。數學、物理和化學老師閑聊說起南香，總是不相信她真的是不會做那些題目。
而姜老師開始總是躲避南香刀子似的目光，后來看南香越來越不像樣，也不禁擔憂起來。他決定找南香談談。可憐的姜德并不知道自己正是南香的敵人，還以為是失去親人造成了南香的情緒失控。已經快要高三了，再多的悲傷也要讓位給學習。
于是，他趁午休時分其他老師不在，把南香叫到語文教研室單獨談話。
談話進行低并不順利。五分鐘以后，南香獨自走了出來。她用手在身后關好門，呼出一口悶氣。目光如炬的她，慢慢踱回教室坐好。看看黑板右側的今日課表，從上到下依次是“數外政史語自自”。下午第一堂課是語文，然后是兩堂自習課。課表是南香負責謄抄的，錯不了。
看到那個“語”字，想起剛才的談話，南香感覺腹內翻騰，午飯都快吐了出來。她要曠課！曠語文課！她轉過身來，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對坐在后面的季楓說：“我想去河邊走走，你陪我去？”
她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自信：季楓一定會陪她去。這時候她被憤怒蒙蔽了眼睛，也顧不上考慮家秀的感受了。而且，勸她去爬山的事，家秀也有份不是嗎？
季楓果然半個不字也沒有，毫不猶豫地跟她走了。
那堂語文課，南香和季楓雙雙曠課。姜德踩著鈴聲走進教室，發現南香和季楓的座位沒人，心里一沉。他臨時改了授課內容，只布置了作文給學生們發奮，自己坐在講臺上抽煙。班上有這樣一個成績優秀但是個性激烈的女生，對班主任來說，到底是福是禍？
南香最近雖然表現異常，但是從來不曾曠課，就算看起來不努力學習，但是月考成績還是很好。現在她居然曠課了，季楓也不在教室，他們……他們不會是……難道剛才話說得太重了？姜德反省自己剛才的言論，似乎沒有什么不妥之處。這到底是要鬧哪樣啊，批評她最近表現不好，她就給你變本加厲！她又是個女生，打不得也罵不得。頭痛啊頭痛。為什么她就不能像李秀琴、張彥、趙家秀那樣，安安分分地上課，少給老師惹麻煩呢？那些不想考大學的學生，他們談戀愛也算是正道，南香你跟著湊什么熱鬧啊？值周長鄒老師你最好來看看你干的好事，非要我把季楓的座位安排在南香的旁邊，你這不是害人嗎？哦，等下回宿舍照照鏡子，肯定又多了好幾根白頭發。
朱遙今也沒有心思寫作文。他眼看著南香和季楓在快上課的時候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他還親耳聽到南香開口邀請季楓一起去河邊小樹林。天啊，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南香真的看上了季楓？南香，你的眼鏡是不是應該換了？季楓他那里好啊，黑不溜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你沒看他那月考成績，我都替他丟人。你心情不好，想出去散步，你可以找趙家秀陪你啊，也可以找別的女生，甚至我也可以陪你去嘛，總比季楓強。姜老師你到底對南香說了什么，把她刺激成這樣？楊宗保，出大事了，我們需要談一談。
其他同學有的驚訝，有的恍然大悟，有的替南香不值，有的為季楓喝彩，有的擊節贊嘆，有人捶胸頓足，也有人熟視無睹。讀書太無聊，如果每天都能看到這種好戲就好了。
春末的河邊，暖風正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