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趙敬仁就暗地找到了陸熙來接頭。太子太傅這職位在太后那里是幫他推了,但一日太傅也未免太說不過去,為了避嫌,得先給他轉(zhuǎn)個別的皇子的太傅當(dāng)當(dāng)。
還有這樣的好事?陸熙來一聽就樂了,立刻像在酒樓點菜一樣高聲嚷嚷道:“九皇子!九皇子!”害一旁的小二抓耳撓腮,心想自家酒樓也沒有這么以下犯上的菜色啊?
“……”陸熙來那滿面喜色教趙敬仁狠狠瞪了他一眼,色膽包天,歪腦筋都動到皇子那去了!
但太子之外也就只剩三個皇子,大皇子亦陽,三皇子亦盎,九皇子亦書。大皇子自小便患了腦疾,終日癡呆,三皇子常年遠(yuǎn)征在外,趙敬仁也不愿陸熙來和顏珅一道站到三皇子那邊去,想想也只有九皇子亦書是合適人選,萬無一失,不留隱患。
“九皇子亦書是最小……”做下了決定,趙敬仁便想著要同他說說詳細(xì)情況,不料才一開口,就被陸熙來打斷了。
“藝淑?好名字!”
趙敬仁嘆口氣,想到這人在太子?xùn)|宮都能滾爬著活下來,還需要了解什么情況:“算了……你自求多福吧。”
第二日一早陸熙來便欣喜的起床洗漱,用完早飯,正精神抖擻的準(zhǔn)備出門,卻正面迎上了下朝回來的顏珅。
顏珅斜了他一眼,便一言不發(fā)的顧自進(jìn)了門,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但陸熙來這一次卻不由多看了幾眼跟在他身后瑟瑟發(fā)抖的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手里端著一個紅木端盤,上放著一個銀盞,但不知銀盞里是什么東西。
陸熙來在原地站了一會,想到今天是新官上任,有什么事回來再說也不遲,便出門上了轎子。
陸熙來一路不太放心的思緒,在到達(dá)國子監(jiān),見到書房中一身白衣的小皇子時,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腦后。
那表情木訥的小皇子似乎不知新來的太傅是何人,當(dāng)見到陸熙來邁進(jìn)來的時候略微吃了一驚。
他雖木訥,卻知書達(dá)理,比起太子來不知要好幾倍,回過神后便立刻行了大禮。
既好看又乖巧的孩子,陸熙來一看就喜歡,急忙上前扶了起來,卻發(fā)覺他的臉依然訥訥的沒有一絲波瀾。
先天如此?
陸熙來想著,不由伸手撫了撫那少年的臉,少年細(xì)嫩的膚質(zhì)流淌在指尖教他忽然記起那一夜太子“啪”一聲打下去的巴掌,心中便莫名心疼。
“九皇子,日后我便是你的先生了。”這一句尚在理,但下一句他就十分誤人子弟道,“不管是掐架還是斗毆,先生都站在你這邊!”
聽了這話,九皇子呆了好一會,才回道:“先生萬福。”他那端正的臉上只有眉微微抬高了一分,在陸熙來看來,便已是天大的成就了。
互相行過禮,陸熙來便繞到書案前坐下,只是看著那筆墨紙硯也不知從哪下手,看看九皇子的年紀(jì)十五六歲,便拿起一本中庸翻了開:“不知九皇子學(xué)至何處?”
九皇子坐在書案前眨眨眼,過了許久也沒有回答:“……”
“……”陸熙來心中困惑,便再次問道,“九皇子學(xué)至何處?”
“先生。”九皇子這才低下頭,小心的開口道,“母妃死后不久,亦書便沒有先生教了。只隱約記得學(xué)完論語。”
“……”
只是看著那少年低垂眼眸的乖巧模樣,陸熙來心中便頓時一抽。
這邊有人沒書念,東宮卻有人殺太傅玩,真是操蛋。
心里罵咧咧,陸熙來急忙合上了手上的中庸,翻翻桌上的書本找出了論語,柔聲道:“不要緊,那我們便從論語溫故一遍。”
“先生請問。”
陸熙來隨便翻開一頁,頓時也有些傻眼。
他雖自幼與當(dāng)年的寧陽小王爺一同拜讀余大賢人門下苦讀這四書五經(jīng)十余載,不過七八年生疏,就忘得差不多了。
陸熙來翻找翻找,挑了一句自己眼熟的,心虛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是指哪三省?”
九皇子想了想,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
見他答上來,陸熙來也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氣,笑問:“你說說,是何意。”
“意為是否真心實意為人出謀劃策,是否誠心誠意與人交友,是否溫習(xí)了先生所授。”
陸熙來滿意的點點頭,又翻了幾頁:“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
“好。說說為政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接著陸熙來又問了幾句,九皇子都一一答了上來。
陸熙來驚喜之余便問他為何能如此謹(jǐn)記于心,他只愣愣的答:“亦書也曾自己念過。”
“哦?”
“亦書也自己念過孟子,中庸,禮記,周易,大學(xué)……”
難怪方才翻開的中庸上皆是小楷注解。
這小皇子木訥外表下是怎樣一顆七竅玲瓏心,陸熙來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看錯。
但他是七竅玲瓏心了,陸熙來卻江郎才盡,只好將手里的最后一本書往桌上一丟:“那先生怕沒什么可教你的了。”
聽了這話,本十分安靜的小皇子忽然直起腰來,嚇了陸熙來一跳。
九皇子似乎發(fā)覺了失態(tài),便緩緩跪坐了回去,臉頰微紅道:“先生,我卻有東西想學(xué)。”
誒…………?!!!!
陸熙來頓時笑歪了嘴,急忙裝模作樣的摸摸自己的鼻子,起身走到小皇子身邊,拉近了少年的身子到身邊,笑瞇瞇道:“你想學(xué)什么?”
“……功夫。”
靠,誤解了。
陸熙來正憤憤自己不該將九皇子這小仙人想的那么奔放,忽然猛地回過神來。
“你說什么?”
九皇子被他瞪大的雙眼嚇住,但還是堅定道:“我想學(xué)功夫。”
真是塊棟梁之材。陸熙來心想自己當(dāng)年若有他一半的上進(jìn)心,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下場——連個十五六歲的小美人要問他學(xué)功夫,都能嚇?biāo)胨溃骸安灰f!!我不會功夫!!”
九皇子那對深邃到空洞的眸子望著陸熙來半晌,終于隱約有些失望的移了開,低頭道:“是亦書莽撞了。”
陸熙來仍是驚魂未定的,這九皇子究竟是知道還是猜測?那一夜出手真是不該。
就在憂慮時,九皇子伸出手覆在了他的手上,那眼簾一垂,刷子一般的睫毛便遮了眸子,少年低聲道:“那么先生陪我說說話吧。”
仰天竊笑到嘴角歪到了耳朵根,陸熙來頓時什么也忘了,大尾巴狼似得的答應(yīng)道:“好。呵呵呵呵……”
雖然提出建議的是九皇子,他卻十分嘴拙,一直都是聽著陸熙來絮絮叨叨的從東講到西。
陸熙來也樂得如此,他自認(rèn)把那林雁東的生涯往事編的天衣無縫,卻苦于一直沒人聽他說,有了如此機(jī)會,便把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通通倒了一遍。
九皇子的反應(yīng)也很鈍,陸熙來偶爾說個葷段子,他要維持面無表情許久,直到陸熙來在心里從一數(shù)到五,他才會抬一下眉,恍然大悟的點點頭,表示聽懂了。搞得陸熙來十分不是滋味。
從頭到尾九皇子只是聽著,偶爾點點頭,陸熙來覺得有些無趣,便往他身邊湊了湊道:“九皇子也說說話嘛。”
趙亦書才抬起頭,困惑的看著陸熙來那一張笑意滿滿的臉問:“既是淮北人,為何帶蘇州口音。”
“……”只這一句,便讓陸熙來一怔。
“但聽先生的口音倒不是蘇州當(dāng)?shù)厝恕壁w亦書淡淡說道,第二句便已在陸熙來禁忌往事的邊緣,“像是……”
“不不不不是啊啊!”急忙在腦子里編起相關(guān)劇情,陸熙來整理通暢還待開口,便聽見九皇子嘆息道:“先生說不是,那便不是吧。”
陸熙來頓時猶如被一桶冷水淋頭。
他的后背開始隱隱出汗。
九皇子雖然乖順,卻把心事全部藏在那張沒有波瀾的臉后面,似乎那雙隱隱有著慧光的眸子只輕輕一掃,就不知讓他知道了多少底細(xì)。
此時九皇子略帶犯錯的表情靠近了一些,手又覆上了陸熙來的手:“先生,若果不喜歡亦書說話,亦書便不說話了。”
這一下,陸熙來才意識到——要九皇子他開口說話的人,明明是自己。
他隱約能感受到這十五六歲的孩子,心知肚明卻不愿給人造成困擾的心情。
雖然有些可怕,但卻實實在在是個善良的人,這么想著,陸熙來心里便略微安心了,調(diào)整心律,又一人嘰里呱啦聊了大半天,不一會便到了正午。
看看天色,陸熙來便起身整整衣服道:“九皇子,臣先告退了。”
九皇子抬頭,這才開口問道:“先生明日也會來嗎。”
“……那是當(dāng)然了!”
九皇子似乎有些不舍,良久沒有說話。
陸熙來心想他不該是要挽留我吧,果然等了一會,便見九皇子開口了。
“那說定了。”
說……說定了什么的!!!陸熙來當(dāng)即面紅耳赤,粗氣連連。
但可惜的是,陸熙來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字,便先聽見了自己的肚子長長的“咕——”了一聲,那咕一聲的尾音還攪動了幾下,顯得極其惡心。
當(dāng)即兩個人都是一僵。
臉一黑,陸熙來連死的心都有了……自己都在這小美人面前干了些什么事啊!!
急忙捂了肚子,陸熙來一臉尷尬的跑出了國子監(jiān),一路上哭哭啼啼的回了府。
轎子到達(dá)宰相府門前,陸熙來這才抹了把眼淚,本來是想回房的陸熙來,卻也察覺了宰相府今日的怪異氣氛。
他這才記起早上出門時顏珅那張冷臉和跟在他身后端著什么渾身發(fā)抖的小太監(jiān),不安重新占據(jù)了心頭。
陸熙來忙拉過給他開門的有福,問道:“老爺呢?”
來福愁容滿面,答道:“在地窖呢。”
“在地窖做什么?”地窖陰暗潮濕,顏珅那喜干凈的人,還能在那呆著?
“唉——林管事,你是出門了不知道。——今早皇上賜了老爺一塊冰。”
“啊?賜冰干什么?”陸熙來困惑不已。
“還不是刑部的關(guān)萬何要陷害老爺!這冰是御賜之物,要是化了,沒了,那我們?nèi)舷碌哪X袋也沒了!”
陸熙來聽完已睜大了雙眼,說不出話來。
世上竟有如此荒唐的事?這六月份的天,冰怎可能不化?!
眼前宛如晃過那地窖中黑袍的細(xì)瘦身影,陸熙來的心口猛地一抽,立刻朝地窖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