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小跑至刑部, 陸熙來想不到他會在刑部大牢門口再次遇到皇后。
皇后仍是那瘋瘋癲癲的模樣,嘶叫著亦胤亦胤往刑部大門沖,守著刑部大門的侍衛戰成一列將她往外推, 皇后一個不穩, 腳一崴便從半丈高的三級臺階上摔了下來, 若不是有宮女們攙著, 怕此時已是滿身傷了。
真正是風水輪流轉, 陸熙來唏噓著停下腳步,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該進還是退。猶豫間皇后卻看見了他, 也顧不得腳踝的痛失魂落魄的在宮女的攙扶下跌撞到了陸熙來的跟前:“林大人,林大人……您和皇上說說, 和皇上說說。”皇后至今都始終認為林雁東是皇帝的男寵, 只當他說話是有用的, 眼圈當即便紅了,“念在亦胤對您也是一片真心啊林大人……”
皇后雖不是一時半會胡言亂語, 但那句“亦胤對您一片真心”還是叫守在門口的侍衛禁不住把視線移向了陸熙來打量了一下。陸熙來當時便更加尷尬了,正要后退繞開,卻被皇后一把揪住了袖子。女人兩腮滿是淚痕,揪住陸熙來的袖子語無倫次重復著同一句話:“林大人,你救救亦胤, 救救亦胤。救救亦胤……”
救趙亦胤?他憑什么救趙亦胤, 又拿什么救趙亦胤。陸熙來雖心中憐憫卻愛莫能助, 正要從皇后手中抽出袖子走掉, 卻不料胸口一空, 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物奪了過去。
陸熙來大吃一驚,二話不說便伸手去奪, 兩人揪著一塊巴掌大的金牌誰也不撒手。一旁的宮女們看著兩人僵持,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面金牌可關系到趙敬仁的性命!陸熙來是真的慌了:“皇后,您松手!”
“免死金牌!!免死金牌!!”皇后的臉幾乎要貼著手里的東西,喃喃自語間已激動的落下淚來,“林大人,我便知道您不會見死不救。”
“……”陸熙來心里雖有惻隱之心也無法松開手,對方畢竟是一個女流之輩,陸熙來狠下心,猛一施力便將那免死金牌奪了回來。
皇后一時抓空,頓時一個趔趄向后摔倒在地,揚起了一地的塵土。
陸熙來見狀本下意識要伸手去扶,卻又怕手里的金牌再次被奪,猶豫了一下,陸熙來還是回過頭邁入了刑部,還剛沒走開兩步,便聽見身后皇后幾近崩潰的嘶吼聲。
“林雁東,你會遭報應的!!!你們都會遭報應的!!!”
不知為何眼前閃過了那黑袍男人的顏珅,陸熙來的心再度寒了個透徹。
引著他進入刑部大牢的侍衛十分年輕,似乎是見著了陸熙來嚇到的表情,嘆氣道:“皇后從昨夜起便一直守在門口了。聽聞皇上念及已故國丈授業之恩本是要饒過皇后與國舅的,可林大人您看看,這簡直是生不如死。”
在外秉公辦事在內卻仍有惻隱之心,刑部原來還有這樣的人,但細想誰的心不是肉長的,如此母子離散,任誰也狠不下心來吧。只能跟著嘆息一聲,陸熙來垂眸,不置可否。
兩人一道走,不多久便到了刑部的大牢。陸熙來由人領著快步走來的時候那些個牢頭都感覺有些微妙,前后不過幾日,牢里頭和牢外頭的人就對調了,皇宮這地方真是叫人看不透。
陸熙來卻完全不記仇,開門見山就問:“差大哥,寧陽王爺關在哪?”
憐香惜玉是種病,陸熙來匆匆跑進牢房,看見的一幕簡直叫他的心被握緊碾碎。
趙敬仁的發有些凌亂,一身紫衣上皆是灰塵與血痕,一把折了扇骨的扇子丟在墻角,最叫陸熙來感到揪心的是,那一對飽含笑意的眸子失焦的模樣。陸熙來見不得趙敬仁這樣……他見不得。他自己的發可以凌亂,衣裳可以破敗,趙敬仁卻不能,他應該就這樣永遠體體面面,帶些香,優哉游哉打著扇子,嘴角翹起,笑吟吟的,宛如玩轉世間一場戲。
與自己那時不同,趙敬仁的牢房和許多的囚犯在一處,聽見一些聲音,其他牢房的囚犯都紛紛扒出來看來的什么人,趙敬仁卻沒有什么反應。
只低著頭將臉陷入陰影,毫無聲息,靜的像死了一樣。
陸熙來心情復雜的停在趙敬仁的跟前,低頭看地上沒動過筷子的飯菜,旁邊的一碗水也沒有少分毫,隨著陸熙來停下的腳步那一絲震動正柔柔的向外散著漣漪。
刑部的伙食并沒有很糟糕,但就是量太少,陸熙來每日一拿來就吃個精光,這好家伙,一筷子都不動。
他是根本沒有想活下去了。
陸熙來調整心痛的情緒扯出一笑來,蹲下身端詳著飯菜:“為什么不吃飯。”
聽見陸熙來的聲音,趙敬仁微微一震,終于抬起了頭。
陸熙來本想回頭招呼牢頭們出去,卻想起這兒到處都是囚犯。他禁不住為難起來,這才發覺自己原來不習慣當著人面與趙敬仁說話。和這唯一一個理直氣壯的還喚著自己“陸熙來”的人。
陸熙來本要丟下免死金牌就走,卻不料趙敬仁忽然仰起頭來開了口:“林雁東,既然來了,就幫我帶個口信吧。”這寧陽王進來之后已不吃不喝不言不語許久,此時竟開了口,牢頭都有些驚詫。
陸熙來禁不住被趙敬仁那副自暴自棄的樣子揪緊了心口,好久才能發出個聲音:“口信?”
感到眼角有些發澀,趙敬仁閉了閉眼,才潤潤喉嚨道:“幫我告訴那個陸熙來……”
大庭廣眾下聽見這個名字,陸熙來莫名的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但半晌卻沒聽見后話,陸熙來微微抬眼,看趙敬仁那干涸的雙唇開啟又閉合,反復如此,似乎猶豫了許久,最終竟只是嘆氣。
“……要記得我。”
沒有防備,陸熙來眼眶剎那間紅了,急忙抬手用袖子掩了,慌慌張張掏出那塊沉甸甸的金牌丟了過去。他正要轉身走開,便感到身后一聲清脆的響聲,腳后跟被硬物撞了一下。陸熙來回頭看,被丟出來的金牌都似蒙上了層灰,不再閃耀。
“林雁東,本王不需要你施舍。”
依舊抑揚頓挫,依舊是那風流王爺的聲音,趙敬仁面上沒有表情,卻透著一股子與生俱來的驕傲。陸熙來心如刀絞,愣了好半晌才彎腰撿起躺在地上的金牌緊握在手里:“怎說是施舍……這多年的情分,你都當它是假的嗎。”
這話不說還好,剛說出口便感到肩膀一痛,是趙敬仁狠狠的將那把破扇也丟了出來。
“給我閉嘴!”
寧陽王為人處事一向淡淡然,從未過如此氣急敗壞,牢頭們都有些吃驚。
玉扇落地,趙敬仁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陸熙來的領口,拉得他整個身子咚一聲撞在了木柵上。陸熙來抬起手來,吃力的推著木欄才能勉強的喘口氣,趙敬仁憤怒的質問卻已響起在耳畔。
“多年情分……是誰先忘了!從清倌搞到宰相,有你的林雁東,本王受夠你了,你若還念在多年情分,就給我從這滾出去!”說完趙敬仁猛一推陸熙來,推得他后退了好幾步差些后跌在地。
好不容易才穩住腳步站定,一向伶牙俐齒的陸熙來竟無言以對。他與顏珅雖是清清白白,清倌的事卻是真的,他總笑趙敬仁風流,自己又何嘗不是濫情呢。
“趙敬仁……算我求你。出去之后……我再和你慢慢說。”沒了底氣,陸熙來說話更失去力度,緊握著金牌蹲下身,他已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似乎料不到陸熙來會這么快就示弱,趙敬仁微微一怔,擰了擰眉,轉身背了過去。
“你叫我滾,卻還是舍不得那個玉龍。”陸熙來撿起腳邊的玉扇,將光禿禿的扇柄朝向趙敬仁,“你若能將那個玉龍砸碎在我面前,我便當你我恩斷義絕。再不管你死活!”
背過身去的趙敬仁看不到表情,卻也沒有動作,陸熙來心中忐忑之余愈發覺得難受,聲音再度軟了下來:“趙敬仁,只要人還活著,那什么都好說……若是死了,才叫什么都沒了……否則我又活著為什么……我也不若死了。”
聽著陸熙來喃喃說個不停,趙敬仁的胸口起伏漸漸平緩,最終閉了眼:“林雁東,你當本王是什么人,這東西,救不了本王的命。”
陸熙來見他終于肯有所回應,愣了一愣,一掃方才的沮喪,慌忙站起來貼在木欄外萬分欣喜道:“救得救得。皇帝九五至尊絕不會出爾反爾,最多就事后拿我出氣。”
“顏珅那邊你又待怎樣解釋。”趙敬仁淡淡問。
“……”
陸熙來像剛想到這事一般,這才徹底愣了,半開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倘若顏珅知道了自己給趙敬仁求了免死金牌,那他先前與寧陽王并不相識的謊言立刻不攻自破。
此時又想起了方才御花園內那黑袍男人一瞬間的若有所思,陸熙來的心頓時涼了半截。看來,這朝廷他是呆不下去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陸熙來只覺得胸悶的說不出話來,“只好逃了。”
背過身不看他的趙敬仁聽見這一句,才轉過了頭來:“……你真愿跟我走。”
陸熙來咬了咬唇,終于狠下心抬起了頭來:“你真愿意帶我這個麻煩,我便愿意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