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雲
第十一出 覓首
光陰荏苒,轉眼間已到大清康熙丁丑年。
玄機道人與張子虛,行了半日都不曾歇腳,道士全不覺得累,還不住地促趲身後慢吞吞的子虛。子虛又累又熱,早就行不動了,時不時地站下歇腳。
“子虛呀,快些?快些!”道士回身拽他,“前面就涼快啦!”
“何、何以見得?”子虛攥袖子蘸一蘸臉上的汗,又停下了。
“你可聽見什麼?”
子虛側耳傾聽,似近似遠有呼剌剌水聲傳來。道士拽著他緊走,撥開掩路的翠枝,眼前赫然一片晶晶瑩的鵝卵石淺灘,灘上幾塊悠閒的臥雲石。
飛瀑自參天崖頂瀉下,墜入一澗碧潭,潭上一牙小虹。千仞飛浪,似噴碎玉,碧潭卻波瀾不驚。
碧潭那邊,泄了個小口,接一條大川,川水清清,玉帶般曲曲橫過,川中排幾塊圓潤大石。
“哎呀呀,好水呀好水!”道士盯緊碧潭,連蹦帶跳地奔過去,邊跑邊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衫,連揹著的紅綢小包袱也甩下了。來到水邊,他又扔了兩隻雲頭靴,拋了頭上的偃月冠,縱身跳進潭中,頓時不見了蹤影。
子虛一路撿拾道士的衣衫,懷抱小包袱趕到水邊。他把道士的衣衫搭上就近的樹枝,放平古琴,置下書箱,方倚著旁邊的大青石坐了。
樹蔭下,清風吹拂,十分舒爽。子虛獨自欣賞了一會子山水美景,轉而盯向凝靜的水面——道士早潛進潭底。
子虛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小包袱,眼睛瞟著水面,扯開了包袱皮。裡面包著的是個方方正正的檀木小匣子,匣子蓋上有包金銅吊環,吊環上墜一把鎦金小鎖。他正尋思怎麼打開那鎖,猛聽水面哧啦啦作響,趕緊用紅綢子抱好木匣,朝水上望去。水面一陣波瀾,又平靜了。他緊張地盯著水面良久,始終不見道士從水裡出來,忙向潭中丟了粒小石子,潭水散而復聚,還是不見道士鑽出水面。他急撇下紅綢包袱,奔到水邊,對著潭水瞧了又瞧。
一鏡蒼碧,波瀾不起。
“師傅?”子虛喚一聲,無人應他。
“師傅?”他又喚一聲,還是無人應答。他往水裡緊趟兩步:“師傅?”依舊無人迴應。他彎腰往水裡摸了摸,突然,什麼東西鉗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嚇一跳,待要縮回手,整個兒人已被拉進水裡。
“哈哈哈,子虛,你也來洗洗罷!”道士鑽出水面,擼一把臉,笑道,“這水涼得好,正去暑氣哩。”子虛給道士拉入水裡,渾身上下溼了個透,他嗆出幾口水,扭頭回岸上收拾起書箱。
“子虛?子虛?”道士遊近岸邊,“反正也溼了,下來洗洗罷?不然一會兒趕路,又要一身汗了?!弊犹摬谎哉Z,道士又說:“誒,我剛纔摸魚,誰叫你突然下水,叫我逮個正著。喏、諾、諾,你看?”他指著子虛的臉,“好容易去了些酸腐味兒,這會子倒添了點兒鐵鏽?!?
子虛一聽,不由得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臉。道士藉機招招手,子虛卻立著不動,道士只好走上岸。子虛見道士赤身裸體地走來,驀地紅了臉,忙擡袖子遮住視線,低聲唸了兩聲阿彌陀佛。
“誒,唸錯啦!你又不是和尚!”道士笑著按下子虛的胳膊,拎了拎子虛溼漉漉的道袍,“看看,都溼啦,快來洗洗罷?也好藉機曬曬衣服?!?
子虛埋著頭,不敢看道士。道士便親自動手,三兩下把子虛剝了個乾淨。
“來罷來罷?!钡朗坷犹撏e趟。
子虛兩手捂住身體,羞得直躲去道士身後:“羞、羞煞人也……”
“人都是這樣到世上來的,當初吃娘奶時都不覺得羞,你我都是大男人,又有什麼好羞?如今赤誠相見,不是很好?”道士泡進水裡摸魚。子虛頂著通紅的臉,緩緩往水中來,嘴裡還嘀嘀咕咕,不知嘟囔些什麼。
道士抓了條大紅鯉給子虛看:“哎呀呀,今晚拿它來填肚子!”
那條大紅鯉,在道士手裡左扭右扭,道士就是抓著它不鬆手,還笑著跟它說:“一會兒扔你到岸上,看你還有本事掙?”那鯉魚彷彿聽懂了這話,扭得更兇了,直撲了道士一臉水。子虛見狀,忙奪過鯉魚,放生了。
道士不悅地撇撇嘴:“咱又不是和尚,吃得什麼素?你也忒小心了!”自那次吃了和尚肉,子虛逢佛必拜,還一直吃素。
子虛卻說:“烏、魚乃三厭之一,你我雖非佛門,卻也吃不得?!?
道士看子虛合十雙掌,極虔誠地念了幾句佛,覺得實在好笑,朝他撩了些水。兩人在水裡鬧了會兒,看輕雲遮天,才上淺灘穿戴整齊,繼續趕路。
來到大道上,天色已經轉昏,兩人還沒望見館驛客棧,便是一戶人家也沒有。
晌午才洗的涼水澡,這會子又是一身大汗,子虛直覺得揹著的書箱忽然重了許多。他看道邊不遠處有棵老槐,既拼著命趕過去,倚靠著槐樹坐下了。
道士揮拂塵緩緩走來:“誒,又坐下了,趁早再行一程罷?”他口裡催著,卻也不自覺地倚著子虛坐了。
子虛沒吭聲,靠著老槐奄奄欲睡。
叮噹叮噹,耳邊幽幽傳來銅鈴聲。子虛半夢半醒間朝對面望去,好像有輛馬車搖搖行了來。他還道自己看花了眼,定睛細瞧,可不是輛馬車麼?他趕緊背起書箱,朝馬車奔去,奔一程,發現道士沒趕上,回頭一望,道士竟靠著老槐睡著了,他趕緊折回來推醒道士。待道士徹底清醒,那馬車早擦身過去,行遠了。
“哎!都是你!”子虛一搡道士。
“急什麼?”道士嘿嘿嘿樂了,懶懶直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攜子虛手道,“如今天色將晚,你若累了,不如坐這樹下等等兒。我去那邊尋些果子,咱吃了睡去,明日再定?”
“倒、倒是個主意,不過……”
兩人正在商議,忽見馬車遠去的方向,遙遙晃來個粗布短衣打扮的少年。少年頭頂,梳著削平四夷、定頂中原的豬尾辮。
子虛也不及說了,撇開道士,跌跌撞撞湊上去,對著少年一拱手:“請問這位小哥兒……”
“誒?你這小道,好不知禮!”少年打斷子虛的話,翻眼睛打量著他,“你纔多大年紀,就叫俺小哥兒?”
子虛不與少年計較,又對他拱一拱手:“請問這位大哥……”子虛略把話頓了頓,看少年不再插嘴,繼續道,“請問,前面可有館驛客站麼?”少年打量著子虛點點頭。
子虛喜道:“敢問離這裡還有多少路程?”
“遠得很!”少年一甩袖子,“天黑前怕走不到,你不如給俺四文錢,俺叫你趕俺的車?”
“如此更好!不知車在哪裡?”
“就是纔過去那輛馬車,你沒見著怎麼著?”少年回身指定馬車遠去的方向,“那是俺家哥哥的車。”
“這、這如何趕得上?”
“好說,馬嚼子上才鬆了個卯,不敢行快的。你趕緊給錢,俺給你寫張憑條,你快些兒趲上也趕得及的?!?
“只是……”
“只是啥?”
“只是四文太貴……”子虛一指慢悠悠晃過來的道士,“況在下還有個同伴……”
“既然這樣,俺算你倆四文。”
“好!好!”子虛拜謝過,往袖子裡摸銅錢。
“且慢!”道士止住子虛,轉問那少年,“你的車在哪裡?”
少年盯著道士,指了指身後:“纔不是說了,剛過去那馬車是俺哥哥的,你們咋沒見著? 快拿錢來、拿錢來!俺寫憑條與你,不然車走遠了,就趕不上……”
“哪個要坐你的車?”道士不與少年多說,拉上子虛大步趕路。少年一看他們變卦,指著二人背影,不絕口地亂罵,什麼賊道驢道、什麼臊長臭短。二人行出老遠,還可聽見他沒好氣地亂嚷嚷。道士只管推聾裝啞,子虛倒通紅了臉,扯著道士埋怨:“纔講好價錢,怎生變卦?引出他這番渾話來!”
“你哪裡曉得他的把戲?”道士說,“那馬車若是他哥哥的,怎撇他一個在半道上趕反路?你再想想,剛纔那輛馬車,裝飾何等奢華,他一身粗布,怎與馬車相稱?還有,誰家馬嚼子上卯?”
“這麼說他是……”
“是啊,他是蒙你火急火燎哩?!钡朗啃φf,“咱還是少尋那等方便捷徑,實實在在地走路要緊?!?
二人一路說著,天色愈昏。銅盆大的紅日,只剩一線。
前面羊腸環繞一座翠峰,遙遙的望不見盡頭。子虛搭手遙望,疲憊地搖搖頭,又看山峰上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不禁暗自慨嘆:若建平野之上,倒可前去討個方便,奈何山顛雲端!子虛不禁多看了它幾眼,忽見樓臺殿閣間,還有個尖尖兒的怵,好似寶塔。心道是個寺院庵觀什麼的,再遙望遙望,原來粉泥牆壁、磚砌圍圜,似還有菊花籬,不像個出家的所在。子虛拿捏不定,招呼來一旁小解的道士:“玄機你看看,那可是個寺院麼?”
道士邊勒汗巾子,邊仰頭望了望,笑說:“什麼寺院,是個人家哩?!?
“人家緣何有塔?”
“不曉得原因,上去問問罷,也好借他的地方住一宿?”
“敢又是捆風呢?”子虛瞟了道士一眼。
道士沒答話,瞥著子虛別有用意地一笑,用碎石子在腳下刨了個淺淺的坑,又憑空抓一把,埋入坑內,還要來子虛的寶葫蘆,往小坑處撒了幾點山泉水。不會兒工夫,一朵靈芝雲頭,破土而出。
靈芝雲越生越大,道士摧促子虛踏上去。子虛心有疑慮,先踏一隻腳到上面,踩著試了試,那雲朵動也不動,穩得很。道士笑著推子虛上去:“不妨事,不妨事!只管放心?。俊贝犹撋狭遂`芝雲,道士也跳上來,揮一揮拂塵,靈芝雲既騰空而起。
雲朵穩穩地託著二人,直向青天升騰。
子虛嚇得不敢睜眼,即便如此,還低聲贊著奇哉!奇哉!道士看他怕得緊,挽上他一隻胳膊,笑道:“天下哪兒有那麼些風叫貧道來捆?乃喚作生雲法,雲根植於大地,穩妥非常。俗話說,仙驅仙體輕似絨,凡夫俗子壓泰山。你這番不是神仙,天際雲霧騰託不起,所以只好用大地之雲載你。”
說話間,靈芝雲頭已託二人抵達峰頂。
道士收了靈芝雲,領子虛來到那戶人家跟前。
暮色昏昏,看那倚峰而建的人家:鬆篁掩朱門,紅樓閣層層;楓蘭倚粉牆,翠堂檐重重;疑是仙宮折桂處,原來人間武陵源。臨峰巔,聳一束七級玲瓏塔;飛檐角,風鈴叮咚,千鳥鳴和,真是個極好所在。
道士登上高階,預備叩門,子虛卻一把扯住他:“這是個過當富貴之家,如此叩門,豈非唐突?不若自等他家人出來,方好求宿?”
“誒,這般嘀嗒,反倒做作了?!钡朗糠鏖_子虛,自行敲開了戶門。
“可是我兒來了?”一個老太太立在門裡,覷著眼睛看二人好一陣纔看清,連連賠禮,“還道老身兒子挑菜上山來了,原來是兩位小師傅,得罪得罪!”
子虛忙扶住老太太:“老人家快勿多禮!我們倒要討擾一番呢。”
老太太聽說他們要借宿,好像來了自家親戚般歡喜,引著他們進廳堂,親自招二人過齋。道士不喜歡食素,子虛卻歡喜得很。
飯時,三人敘了會兒嗑。子虛與道士才得知這偌大的家,原來是前朝太守的私宅。
崇禎五年時,太守被朝廷重新起用,調去外面打仗。家人也跟著走了,唯留下老太太的祖父看守園子。後來,太守一家再沒回來,想是戰死外頭了。老太太一家三代,一直看守著這空蕩蕩的宅院。
絮叨了一會子,天色轉眼黑。老太太收拾淨碗筷,掌燈引二人往後園來。穿廊子,曲曲折折走一程,過籬門、踏花陰,眼前有灣人工鑿就的小池塘,小池塘連著山瀑。幾人又渡石板、經曲橋,登上池中央一葉石畫舫。畫舫倚著香洲,背靠參差太湖石。舫上一棟朱漆小樓,小樓蒼瓦泥鰍脊。樓外接臨水之軒,三面美人靠,蒼瓦檐下雕花飛罩,懸著紅紗瘦燈。燈都滅著,幾盞已經殘破。
繞到小樓後面,可望見一屏秋山,山上一座望雲亭。山後就是那玲瓏寶塔,寶塔與山亭,交相輝映。
老太太挑竹竿,點亮尚完好的紅紗燈:“兩位小長老,老身家主、家母還在時,最喜歡的就是這畫舫,說這裡蚊蠅不侵?!崩咸昧藘蔂棻蝗?,交給子虛與道士,“你們也住這裡吧?老身時常打掃,髒倒不髒的?!?
“有勞了?!弊犹摻舆^被褥,朝老太太行一禮。老太太笑著還了禮,替他們焚上一盤隴陌香,罩了罩燈,打過招呼就要離開。
“老太太,等一等?”道士叫住她,“你家主人怎麼還在自家園子裡造塔?難不成這兒要改成寺院了?”
“噢,你不提,老身都要忘了。”老太太轉回來囑咐他二人,“你們兩個早早安息纔好,園子景緻雖好,也不要貪戀著玩耍,特別是那邊的石塔,千萬不要上去。”
“可有什麼典故?”子虛搬了椅子請老太太坐。
老太太沒有坐,拿了桌上的把燈走到門口:“不須多問,夜間若見黑雲遮月、飛沙走石,就閂緊門戶,聽見什麼響動都不要言語,更不要開啓門窗!”
“究竟原何?”子虛追問。
老太太擺擺手:“不說爲好、不說爲好。”
“誒,老太太何必者囂?”道士在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湊近道士:“小長老莫問了,說了怕嚇壞你們?!彼豢陷p言,替他們關緊房門,往前面去了。
即使老太太不說,他二人也明白,定然又是鬧鬼的說辭。
子虛獨自倚著窗戶,支開一扇菱花窗向外眺望。
夜空中,圓月明得可愛。庭院寂寂,一波碧水,水中也有輪明月。月影隨著粼粼水波,上下起伏。
道士歪在藤榻上,一手撐著頭,與子虛笑說:“夜色還早,若說鬼麼……那也是下半夜的事?不如趁這美景,彈一彈你那張古琴,也可解悶兒嘛!”
子虛扭頭看向道士:“你也不是不知,在下那琴……斷了根弦……”
“你且拿來?!?
子虛不知道士又要做什麼,將信將疑地把琴捧給他。
道士隨手扽下拂塵上一根鬃,手裡捻了捻,將那斷絃續上了,撥兩撥,琴音錚錚。子虛見狀,與道士笑說:“既是你續上的,不若先請教一曲?就不知……”子虛故意放低了聲音,略欠一欠身:“就不知你可會呀?”
道士也樂了:“貧道若連這麼個小玩意兒都不會,怎做得你師傅?”說著,他動手輕撥琴絃,竟彈奏得十分熟練動情,叫子虛意外了半晌。
曲音古雅而新奇,道士和著琴音唱道:
“羨什麼金冠紫衫?慕什麼南國佳人?半生蕭索夢空勞。嘆前世,冤和業,一點情根深。不如早把業鏡照,天網恢恢飛不了,飛不了。
猜不透福因禍果,看不明工夫人情。笑他也作遊仙夢?誦神籙,涉世多,修仙實無份。何苦迢迢上碧霄,地上神仙也逍遙,也逍遙。”
“子虛,你這白居易用過的玩意兒,確實不錯哩!”道士唱完,笑說,“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子虛笑著拱一拱手:“指教?”他端來古琴,也信手彈奏一曲,還借景現作了首《桂殿秋》,唱得是:“花影影,月溶溶。弄弦枉自許飛瓊。粉香斷煙金猊瘦,月落花窗看曉楓?!?
“師傅,怎樣?”子虛彈唱完畢,得意地問道士,不想道士早睡著了。
子虛有些失望,抱琴到外面小軒裡獨自撥弄。這張古琴,跟隨他近百年了,自斷了弦,他還不曾彈奏過。如今舊音重現,心中竟感慨萬千,悵惘昔日種種,依稀就像昨天。他仰頭望月,月缺月圓,低頭賞花,花落花開。景色年年復年年,無甚大變,確是見慣了。
……年年無窮矣!代代無窮矣!誰人曾言人生須臾?誰人曾羨長江無盡?子虛隨手撥弄琴絃,沒來由地胡思亂想,忽而想到佛家所說:大乘之悟,斯在生死事中。方不由得對著水中月影,感慨了兩句:“斷腸人遠矣,傷心事多。敢天長地久,是這般滋味?”嘆息聲未盡,一陣輕笑幽幽地傳了來。
子虛一驚,警覺地問了句:“誰?”
“那生,你可真不像修行者?!笔桥拥穆曇簟?
子虛起身環顧一番,不見什麼人。
那女子又道:“深夜寂寂,小長老怎麼不去歇息?當心那鬼來了,專索你的頭顱!”
“鬼?什麼鬼?”
女子輕輕笑了:“你不曉得,畫舫後面那座石塔,名喚望顱,裡面供奉著前朝一位刑天將軍的肉身像……”
大明崇禎四年,州府裡來了流寇。州府衙門的精兵,全調去京城勤王,唯剩下幾個老兵,無力抵擋,致使百姓受盡摧殘。
當時,有個名叫王四的壯丁,召集地方上的強壯漢子,組了一隻臨時的精兵小隊,與留守官兵一起對抗流寇。不想一次夜襲血戰中,敵我人馬全都殺紅了眼,王四竟被自己人失手削去頭顱。他的頭顱,更在血戰中踐踏丟了。太守得知這一消息,十分可憐他,於是命人在自傢俬園後面起了一座石塔,還把王四的肉身塑成金像,供奉其中。
女子道:“建造望顱塔,一則是不忘王四之恩,二則是叫王四站在高塔裡,望尋他丟失了的頭顱。頭顱丟了這麼些年,怎麼還找得回?可他又不願做個無頭鬼,常常念起自己好心不遭好報,積下一些怨氣,竟成了陰曹的劊子手。每逢月圓之夜,他都要出塔尋找替代的頭顱……請了多少法師、高僧,均不見效……”女子窺著子虛,看他一臉悵然,悄聲與他道,“小長老,你與咱有活命之恩,咱這裡囑咐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夜將深,快回房歇息吧?咱也告辭了。”
“等等!”子虛四顧道,“姑娘說甚活命之恩,在下實不明白,姑娘何不顯身相見?”
女子嘆息一聲:“見亦枉然?!?
“莫非……莫非姑娘實爲異類?”
女子不再應答。
子虛料定自己猜著了,點點頭,緩緩嘆道:“不瞞說,在下落得今日這般,亦非……”子虛紅了臉,“倒也不算個人了……”
“小長老……”女子終於幽幽開了口。就在這時,房裡早該睡熟的玄機道人,突然說話了:“子虛,與誰人講話?還不快來?”子虛慌張張應一聲,又斂息等了會兒,聽道士不再言語,方輕輕呼喚一聲姑娘。
四周幽靜,明月依舊,那女子也再沒應子虛。想她剛纔受到驚嚇,悄然離開了。
子虛倚著欄桿坐了會兒,正待回房,突然呼啦啦一陣惡風颳起。子虛舉袖遮風,偷眼一望,只見黑雲壓月,再看水面,月影也不見了。
呼啦啦又是陣惡風,飛沙走石,昏昏景象與那看園老太太說的一點兒不差。子虛料定無頭鬼出塔了,慌忙抱琴躲進房裡,閂緊房門,在道士身邊躺下了,兩眼只管盯緊門口。
咯噔噔,誰在外面推門。青紗罩的格窗子上,出現個魁梧的人影。影子模模糊糊,不會兒工夫就消失了,惡風也止了。
一片死寂。
子虛以爲無頭王四已經離開,正要轉身睡去,不料惡風又至。藤榻對面的窗扇,霍地被吹開了。
子虛這纔想起,適才竟忘了閂緊那扇窗。他攥緊拳頭,後悔不已。
死人王四閃身躍進房中,他金甲神打扮,左手執鋼刀,右手攥巨斧,橫段脖子上確實無頭,碗口大的血疤,似有鮮血咕動。子虛一見,登時翻倒地上,癡癡啞啞爬將起來,卻正撞上王四左手的刀刃。
王四像有眼睛,直朝子虛按下鋼刀。
千鈞一髮之際,一股清水捲進房裡,捲走了王四的鋼刀。
刀撲空,王四驚詫之餘,右手的巨斧也跟著被捲走了。子虛偷眼看得一愣,王四沒了傢伙,一時顧不得子虛的頭顱,追著那股清水竄出了窗子。
子虛兩手捂著腦袋湊到窗邊窺看,外面靜靜悄悄,依舊不見明月。他趕緊閉緊窗扇,檢查一番,確信門窗均已閂好,才躺回藤榻上。
“子虛?”道士迷迷糊糊醒了,“你才幹什麼去了?”
“沒、沒事……”子虛翻個身,臉朝外睡了。
夜愈深,忽聽外面嗵的一聲巨響,好似雷鳴。道士與子虛都被驚醒,二人起身趕到窗邊,支開窗扇查探,看圓月當空,小潭裡的水全不見了。
道士開房門來到小軒,子虛也跟出來,發現青磚地上有條大紅鯉魚。鯉魚看見子虛,拼命地扭動身體,兩脣翕合著,不住地對子虛眨眼睛,眼裡還流出了淚水。
子虛盯著那尾大鯉細瞧了瞧,認出它是白天給道士捉住的那條,也明白了這魚便是剛纔與他說話的姑娘。
子虛叮囑道士莫要傷它,自己趕回房取來寶葫蘆,把鯉魚抱入乾涸了的小池塘,用葫蘆裡的山泉水注滿了池塘。
紅鯉在水中朝子虛連連搖尾頷首;道士笑看那條魚,拍著子虛的背:“它是謝你哩,還不快還禮?”子虛忙撫平道袍,向著潭中那尾紅鯉魚控背行禮。
就在這時,惡風又起。
道士料知不好,拉上子虛就要逃入房中,不想遲了一步。無頭王四手執刀斧,正擋到門前,阻住二人去路。
“師、師傅!”子虛抓上道士的肩。
“莫怕?!钡朗坎换挪幻Φ貜男溲e摸出一張符,抖手一甩,符正貼到王四胸前。
那王四死後常年受人香火,早成了仙人軀體,雖修得陰氣纏身,卻並不怕道士的符。他輕輕彈指,符隨風飛走了。
子虛看符不靈,慌問:“如、如何是好?!”
不待道士回答,王四已掄起刀斧。一雙利刃直奔二人脖子,子虛不由得呼聲休矣,兩手抱住了腦袋,只聽噹的一聲,刀斧卻沒有落下。
子虛偷眼一窺,看道士也毫髮無傷,王四又不知去向何處了。子虛長舒口氣,搭下袖子:“師傅,怎麼回事?”
道士望著黑壓壓的夜空,長嘆一聲:“那個無頭鬼再不會來了?!?
“怎見得?”
道士彎腰拾起地上兩片亮晶晶的東西,塞給子虛:“他有顆萬年不壞的腦袋,自然滅了尋首的念頭兒?!?
子虛瞅著道士,不太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低頭細看手裡的東西,辨出那是兩片碩大的魚鱗,再看地上,一潭金燦燦的粘稠水漬。他捻了捻那粘液,方知是血漬。他能夠猜到幾分,卻琢磨不出這血漬是那尾大紅鯉的,還是王四的。他倒也沒有多問,隨道士回房中安寢了。
黑雲散盡,月從天來。
一夜無夢。
第二日,兩人早早起牀,梳洗完畢,收拾妥當,出石舫預備與看園的老太太辭別,不期撞著老太太給他兩個送早飯來了。
老太太聽說他們要走,再三再四地留他們用早飯。二人盛情難卻,依著老太太的意思,用了早飯,可惜不是素齋。老太太笑說:“想你們不是和尚,昨晚的素食招待不週,還請多多包涵?”
“哪裡的話?”道士笑道,“貧道有吃就好啊?!彼幸饷橐谎圩犹摚醋犹撝还芊曜影櫭?,便挨身過去,低聲與子虛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何必執許多?我看你還是改投和尚門罷?”看子虛不言語,他又低聲說笑,“不然,你與他們做個幸童,也一樣的吃素,就不知你要叫他們師傅?還是要他們叫你祖宗?”
子虛瞪了道士一眼;道士呵呵樂了:“誒、誒,玩笑而已?!彼约合瘸粤藟K醃豬肉,又給子虛加片醬鵝腿。子虛沒有吃,盛兩碗白飯吃了。老太太看見了,忙問子虛:“敢這位小長老是吃素的?”
子虛不好對答,道士卻笑著替他答:“莫管他,他毛病多著哩?!闭f著,又塞了兩醃塊肉。
用過早飯,老太太給兩人斟來溫茶。二人吃畢,再次起身告辭。老太太還是款款挽留,說自己在山上獨居實在煩悶,山下的兒子、兒媳,兩個月才上山一次。她希望道士與子虛能夠多留些時日,也好替她消磨消磨時光。
二人吃住了人家,實在推辭不過,只得應下。
三人在山上閒居,雖然無聊,卻也自在。道士與子虛終日遊園、調琴,與看園的老太太閒扯閒聊。
不覺過了十來日,那一天,道士再呆不下去了,催促著子虛離開。子虛藉機問道士將去何處?道士沒有爽快地回答,只說全依子虛。子虛在這清幽的園子裡住慣了,捨不得早早離開,就笑說沒有要去的地方。道士沒奈何,跟子虛說了段往事,還是那思陸崖望塵亭裡打賭的事。子虛一聽,忙打斷道士,說他無緣無故打趣。道士知子虛不信,也不再多言,獨自起身向老太太告辭去。子虛沒有法子,只得與道士一起拜謝看園的老太太。老太太知道留他們不住,也不再勉強,請他們吃過午飯,要親自送他們下山。子虛依依不捨,臨行前,請求拜掃那望顱塔。
老太太既替他們備下檀香,領二人穿山廊,一路走到石塔腳下。
塔門上的銅鎖已壞,老太太仔細瞅了瞅那銅鎖,與他二人道:“這定是月圓那夜,出塔時弄壞的。”老太太搖頭嘆息,“哎!不知哪家不知事故的好人,叫他奪了頭顱,枉送性命!”說話間,她眼裡蹦出幾顆老淚。
道士忙勸說她:“老太太此番多慮了,那夜他與我們侮手,想再不會出塔了。”
“這麼說,你們降住他了?”老太太驚疑地問,子虛也瞧上道士。
“降住他的不是我們?!钡朗课⑽⒁恍?,催促老太太開塔,又去與子虛拈香,對著寶塔拜了三拜,進得塔內。
陽光穿透鏤空石窗,斑斑駁駁地灑進塔裡,塔裡昏黑一團。
老太太摸索著來到供桌前,與二人講:“聽我爹說,這塔裡的無頭金佛,本來是不出塔禍害人的,不過大明亡後,再沒人來祭拜他,他尋思自己死得冤枉,才積了些怨氣、惡氣,開始出塔尋找頭顱……”說話間,老太太點燃了供桌上的燈。
光亮彌散開來,三人得以看清王四的肉身金尊:
他左手鋼刀,右手巨斧,渾身上下金甲打扮,身材魁梧,威風凜凜,穩站蓮臺??上种械陡间h刃殘卷了。
子虛暗自納罕,擡頭忽見王四頸項上,頂了一顆碩大的鯉魚頭。
“阿彌陀佛!”老太太見了那顆魚頭,也大吃一驚。
那鯉魚頭上,兩顆圓溜溜的眼珠子,直直地瞅著子虛。子虛也瞅著魚頭,知它是那夜救了自己的大紅鯉。
道士看子虛驚詫得出了神,輕拍一拍他的肩,脣湊去他耳邊,低聲笑說:“它是以命謝你哩,還不快還禮?”
子虛聞言,回過神來,誠惶誠恐向著王四的金身、和那碩大的鯉魚頭,深深叩拜。道士與那老太太,也連連合掌膜拜。
還有後事 下回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