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第十七出 離仙
大明萬歷四十六年。
一大片盛開的梨花, 白蒙蒙煙霞似地,被斑斕流動的舞裙映襯,又成了迷迷離離的彩霞。幾個青春美貌的小姑娘, 廣袖翩翩, 一派燕語明媚。原來太真仙子正領著她五個小徒弟, 芳、艾、芩、鶯、蕊, 在梨園里演習才編完的歌舞。
她們一起唱道:“一曲霓裳舞不盡, 千古風流有誰知?”隨唱,隨拋五彩絳,一下腰, 正瞥見怡書先生從那邊獨自過來。
幾個小丫頭全停下歌舞,笑嘻嘻圍上去。
“先生, 這是上哪兒?”“怕不是下棋輸給大師了吧?”“對了, 昨兒個太真姐姐下帖子請你們品茶, 竟一個也不來,好不給面子!”姑娘們只管跟他調笑。太真過來嚇住她們, 她們閉了嘴,卻還笑嘻嘻瞄著怡書,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嘀咕著什么。
太珍忙領她們翩翩施禮。
怡書拱手還禮:“列位仙姑,昨日繁忙, 實在無暇抽身, 本來陳兄著人下了回帖, 怕是忘了?要么就是小童貪玩。在下代他們謝罪?!闭f著, 他又控背一禮。
“先生多禮!”太真含笑摻他, “這不是要緊事,還煩您賠禮?果真折殺我等!”她又笑問怡書, “您這匆匆忙忙的,要趕去何處?”
“哦,下島?!?
一旁站立的鶯娘再忍不住,伏著肚子呵呵笑著,插嘴道:“先生好閑情,敢蓬萊小島,留不住大駕啦!”她邊說邊哈哈笑。太真看她一眼,她忙抬袖子掩口,還哼笑不住。其他幾個姑娘,也跟著偷偷嬉笑。
怡書皺一皺眉,紅了臉,沒再搭話,拂袖子走了。那幾個姑娘,全都不明所以,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又面面相視。
事情還要從昨天說起。
翠竹林里萬籟寂寂,只有從燕子洞飛來的,或正飛去燕子洞的紫燕,偶爾啾啾啼鳴。燕子遠去,細膩的啼鳴聲也斷了。山泉、溪水,流淌得十分靜謐,小心翼翼地,生怕驚動竹林里的人。
樵夫陳直言,和年輕僧人懷誠大師,正在這片竹林里對弈。
虬根盤成的幾,左右各擺一張竹凳,竹凳已泛蠟黃的褒獎。虬根幾,虬須盤成的棋盤上,黑白二勢不分上下。陳直言與懷誠,全都猶猶豫豫,遲遲疑疑不肯落子。直急得一旁侍立的兩個童子,抓耳撓腮。
這盤棋,已下了兩個多時辰。
嗒!沉重的落字聲突然敲破靜謐,只見一只手爬上棋盤。專心下棋的二人,卻是一驚,抬頭一看,原來玄機真人來了。
陳直言起身怪道:“真人!這盤俺勢在必得,怎地來搗亂!”
“不是貧道攪亂?!毙C掂棋子玩耍著,笑道,“才從梨園來,遇上太真她們……”
“可又偷梨子吃,被逮住了?”懷誠笑著打斷玄機,“莫非要你賠?”
“和尚好不正經?!毙C故作嗔態,又樂了,“怎么說我偷她?那片梨園,本是我植的,她來了,才送她演練歌舞之用?!彼疥愔毖圆抛牡首由?,就著陳直言的殘局,與對面的懷成對弈。他下得飛快,看也不看似地,還連連催促懷誠,叫懷誠看得眼花繚亂。他撂一子,微笑道:“才遇見太真她們,給了我四張帖子,問你們要不要赴她的茶會?”
“怎地問俺?你不去么?”陳直言問。
“嗯?”玄機笑答,“你們幾個若都不去,我一個大男人,倒也沒趣?!彼谐砸淮笃?,全給提走了。
“可是?!睉颜\只好擲子認輸,“左右沒事情,經也懶得念,下棋么?”他笑一笑,一指那盤棋,“勝負無定,去也無妨?!彼挚聪蜿愔毖?,陳直言既道:“不錯,去問問怡書,拉他一道去!”
三個商量停妥,便去朝露堂找怡書,偏巧怡書不在,打聽了堂里留值的小童,說先生獨自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三人又去玄機居住的暮霞宮,怡書也不曾來過。及把陳直言和懷誠住的暢宣閣、流光殿訪過,也沒有找到。
三個不免相覷,急散了隨身童子去找。流光殿里等了好一會兒,玄機睡醒一覺,跟隨陳直言的小童回來了。報說云海邊思陸崖上,仿佛望見怡書先生。三人又趕去思陸崖,沿石階蹬到半山腰,望見崖頂望塵亭里,果有個人影,仔細一辯,可不就是怡書?
玄機不禁指點著笑道:“哎呀呀,我等尋得火燒眉毛,他倒好閑情,溜到這里來偷懶。”
陳直言與懷誠也駐足凝望,見怡書正歪在美人靠上打盹兒。
“不怕吹了風?”懷誠也笑了。
陳直言抽出腰后別著的快板,亂打一通,幾個人到了崖端望塵亭。
怡書睡得正酣,不知他們三個來到。懷誠預備喚醒他,玄機卻笑著使個眼色,既對陳直言擠一擠眼睛。
陳直言心領神會,悄悄一點頭,打起快板,對著怡書耳朵高聲唱道:“你嫌吵來我偏吵,你說鬧來他偏鬧,不過叫你快醒醒兒,聽我唱段梅花落!”噼噼啪啪,墜雨點兒似的快板兒,不但驚醒了怡書,還把站立一旁的懷誠嚇了一跳。
怡書醒得突然,蒙蒙癡癡地,呆呆盯著地面念了句:“怎么燕子洞里來了大雁?”這話一出,引得玄機和懷誠哈哈大笑。唯陳直言瞅著怡書,撅嘴戳上玄機:“要說來的大雁,也該是這個東西!”
“原來是真人來了?!扁鶗鹕恚髌饺迳?,“怨不得覺得吵了?!?
玄機笑著對怡書拱一拱手:“只怕你睡不醒哩。”
怡書一笑,也沒說什么。
懷誠忙道:“才真人接了太真仙子的請帖,欲問你往否,我等尋你半晌也尋不著,不怪真人用這法子捉弄你么?!?
“和尚多嘴?!毙C笑著分辨,“怎么是我整他?”他瞅一眼陳直言,“喏喏,那唱快板書的,還要唱梅花落哩?!?
“誒,算了算了!”陳直言趕緊脫身,拉上怡書,“你到底去,還是不去?”怡書問他們去不去,他們都說去,他也點一點頭。陳直言便喚來隨身童子,吩咐他回去寫個聯名回帖,給太真送去。
這時候,偏巧一只紫燕飛過,玄機吹個口哨,叫住那只燕子,與陳直言道:“煩他們去只怕太慢了,還寫什么回帖?叫它傳信便了?!彼麑δ茄嘧佣Z幾句,燕子即刻飛走,尋太真去了。
陳直言打發了他的小童,幾個人全坐在望塵亭里賞風閑扯。說到當年各自仙蹬蓬萊的經歷,暢快處,陳直言又掏出快板來高唱:“憶經年,想當初,俺本來山下一農夫,整日耕田又放牧,也去山里打野豬。說起有一天吶!”他停了快板,笑說,“俺白日夢游到蓬萊,正遇見大師與真人?!彼恢感C,“這東西在那邊栽梨樹。”又一指懷誠,“那家伙倚這廂打禪坐?!彼蚱鹂彀?,“俺問這里何所在,他們閉口不理咱。俺問如何回家去?他偏指旁邊瓊樹柯。俺見果兒怪稀罕,嘿嘿,采了幾個吃下肚。后來么……”
“好啦好啦!”玄機打斷他,“又不合轍韻了,你那些事兒咱都曉得,不必說,還是聽我的?!彼煨熘v述起來。
早年間——玄機他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是那一年了,只記得是大唐時候。他與李白一起入京謀官,他欲走科舉入仕,李白卻想以名聲為人舉薦。二人意見不合,分了手。后來李白經玉真公主舉薦,成為翰林,玄機則屢屢不第。那時節,他剛剛學會拜謁孔方兄和人情,有心找李白通融通融,得知對方竟成為玄宗帝的詩奴,心灰意冷,毅然投到嵩山,做起了道士。修行幾年,他竟與師傅一道蹬仙了。師傅直升南天門,他則逍遙飄去蓬萊島。他念著舊日朋友,摘些蓬萊瓊果送他們,可惜食用的人并不多。只有昔日與他一起研究過修身術的一位少年書生,因好奇,吃了半顆瓊果——便是怡書。
不多久,怡書隨玄機一同飛身蓬萊。一入仙籍,怡書原來吃的那半顆瓊果,也沒了用處。
幾個人都把經歷訴說一番,唯懷誠默默不言。幾個人催促他講來,他只擺手笑說:“苦不堪言!苦不堪言!”便把視線轉向思陸崖外。
思陸崖下,一片渺茫無盡的云海,七彩霞霧蒸騰,絲絲絮絮地繚繞著亭子。
懷誠一翻廣袖,伸手撥開一片清云,云海上即刻顯出一線蔚藍。他又輕輕一撥那云,云又開,一線蔚藍顯出真身,竟是臉盆大小的一片水。
懷誠指定那片水域,淡淡道:“你們都是飛身上來的,我則是從那里,一步一步登云攀崖,行走上來的。光行這一程,就行了我俗世一百三十年?!?
說到這里,幾個人全都沉默了。
云拂發髻,細風無聲,周圍也極安靜,再無燕子過。
沉默了好一會兒,陳直言忽而笑道:“俺也想,成仙總不易,不然天下俗人都成了神仙?咱幾個能到這里,就是有福,還有何求?”他說著,也撥開云際,往盆大的水面南邊一指,那里恰有個拇指指甲蓋大的黃綠點兒。他指定那黃綠點,笑道:“那不是紅塵俗世?如今看來,倒才那么丁點兒大。當初,還真以為它沒個盡頭呢!不過呀,若再叫俺踏足那處半步,俺也決不肯了!”
“怎么?”怡書問他。他扇扇手,笑答:“那地界,臭死了!”
說到這里,四個全樂了。
懷誠笑說:“可不是么,貧僧雖是和尚,倒也忘不了當初受那臭罪的經歷!”他不覺搖一搖光禿禿的腦袋,“無情無義,冷血冷眼??椿ɑňG綠行著的,都不知他們是些什么東西!”
怡書欠起身,朝那綠點兒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你們全看差了?!彼仓付艘稽c,道,“那處不是梅花全開了?看那個人沒有?才落了錢袋子,叫另一個拾起,還他了不是?”他回身跟幾個友人笑道,“就說白首雙星,還不是在那庸俗地界相識相知?哦,太真,不是也與玄宗皇帝……”
“這個貧道最知!”玄機笑著搶過話頭,“你道那是情么?”
“不然?”怡書一攤手。玄機起身走去他跟前,兩手抄在袖子里笑道:“若是那樣,怎么只見太真一個在此?可見玄宗情義不真,入不得仙籍,可知世俗故事多太離譜。如今你好去九幽界尋他問來,不然去問太真也是一樣?”玄機笑著推怡書下山,“你去問她罷,叫她把實情講來,也讓我等知道?”
“知道什么?”怡書給玄機糾纏得紅了臉。他掙開玄機:“你們不知,這些人世至情至義,可幻化成元真之氣!”
“哦?我們倒要請教?”
懷誠與陳直言都不再言語,唯玄機還喋喋不休。怡書瞥著他,與他冷冷道:“你這般厭憎俗世,為何還屢屢下島?”
玄機也冷冷一笑,答:“我若不下島去,你怎么在這里與我等扯淡?”
怡書聞言,臉色徒然大變,卻依舊對玄機冷笑:“照這樣說,在下當叫你師傅了?”玄機朝他拱一拱手,笑答:“不但當呀,賢徒!”
怡書立刻立起眉毛,陳直言與懷誠看事情不妙,趕忙勸住他。怡書氣呼呼地在玄機對面坐了。玄機卻揚著眉毛看著他,一臉得意。陳直言忙擋去二人中間,與怡書笑說:“咱都是多少年朋友了,何必為句笑話來?”
“就是!”懷誠勸,“你又不是不知,他最喜說笑!那是說笑!何況,他也沒說憤世厭俗的話,那都是貧僧與陳兄……”
“誒!等等!”玄機鉆過來笑道,“我雖沒有這樣說,倒也是這個理?!?
“哎!你又來做甚!” 懷誠才要拉開玄機;玄機偏跳去怡書跟前:“怎么,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怡書不屑地白他一眼:“賭什么?”
玄機也不聽懷誠和陳直言勸阻,想了一會子,從腰后抽出拂塵:“貧道么,就賭這個,至于你……”他淡淡一笑,“寫一篇《觀世賦》,也就罷了?!?
“好!”怡書不假多想,問他怎么賭。玄機道:“你不是有個從昆侖山采來的寶葫蘆?你拿著它獨自下島,以蓬萊時刻計算,今日酉時二刻前回來,收些什么至情至義的元真氣,不需多,只半瓶,就算你贏?”
“可以?!扁鶗c玄機三擊掌為誓,獨自匆匆去了。玄機立在思路崖之上,還笑著對怡書大喊:“別過了時辰沒回來,反尋嬌滴滴的小娘子過日子去呀!”陳直言趕緊叫來他的小童,吩咐傳話太真,茶會去不成了。
怡書越聽越惱,也不回頭,更不理睬玄機,只管匆匆趲路,先去朝露堂取了寶葫蘆,又換一身便裝,穿梨園直奔燕子洞。他命洞中紫燕紛紛列成天梯,燕子們便依次飛下,列成梯狀。他踏著燕子脊一路行下,又立去一只燕子的脊背上。那燕子帶他飛過蕩濁海,他方來到俗世。
腳才著地,一股騷臭味兒撲面而至。
怡書不禁抬袖子掩住口鼻,心想:以前不覺,豈知島上住慣,方曉這地方果真奇臭難當!他有些后悔剛才跟玄機打下無聊的賭,可又一轉念:那道士一向高傲,今番我若怕他,只怕要屢遭他譏笑,不如贏了賭約,也好磨一磨他的銳氣!
念及此,他硬著頭皮走了下去,漸行,漸覺不到那股騷臭味兒,想是習慣了。他穿山路,過溪澗,一路看不盡的景致。
梅花繞砌鬧春梢,寒雀壓枝待爭鳴,別有清靜幽雅之小趣,卻不比蓬萊百花斗艷、奇葩幽幽的清高。怡書回想當初,為何要去那個地方?思來想去,如今竟忘了答案。
行去人間半年,總算來到繁華街市。觀察人之種種,不要說元真之氣,便是至情至義,也無一點可取。怡書倒懷疑了,難道那次看到的,真是沙中一粒金?他不覺悲傷,手捏寶葫蘆,里面除了蓬萊澗取來的泉水,什么也沒有。他以為,這賭他必輸了!
轉眼間,人世過去整整一年,蓬萊酉時早過。怡書還不死心,即使過了賭期,他也要裝滿一葫蘆至情至義的元真氣回去,免得給玄機恥笑。他在張界山下造房子安頓下來,偶爾上山采草藥換錢過活,空閑了就去四處尋找元真之氣。
那天,天空陰沉,他照舊出去。
烏云翻滾,遠處依稀可見閃電落下。暴雨將至,他朝著住所方向一路狂奔,可烏云像追著他,如何也散不去。
不多會兒,暴雨潑下,偏他在途中,遇著個昏死路邊的老頭子,冒雨趲上一看,那老頭渾身是傷,想從山上滾下,跌斷了腿。他只好背老頭子回自己的住所。
怡書給老頭子接了骨,又換上干衣。老頭子疼得醒來,怡書向他詢問,才知這老頭是隔山趙家灣的老員外。
今日白天,趙員外一個人送小兒子、兒媳去親家祝壽,回來途中,眼看暴雨將來,便尋思抄近路回去,不想失足從山道上滾下……
趙員外又問怡書是什么人。怡書不好實言,暗度住所距張界山不遠,便謊說自己姓張名無字子虛,是個窮書生。趙員外信了。
怡書神醫妙手,不出五十日,趙員外就痊愈。員外打算回去自家,有心叫怡書同去,好報他活命之恩,又看怡書人品翩翩,不似俗流,擔心他不肯輕去,只好拉著怡書,請他送自己回家。怡書不知趙員外的心思,自然應下。
趙家人早道員外身遇不測,這番見了活人,個個驚詫不已,又聽完趙員外一番講述,全都喜極而泣,拜謝怡書不迭。趙員外以重金答謝,怡書抵死不受。員外心里過意不去,只得留他多住幾天,他便在后花園書齋住下,終日賞花觀書,下棋品茶,十分逍遙。
住到第十日,趙員外的妹妹,領著不到四歲的小女兒來探親,也住進了后花園之內。
怡書暗度男女相處,多有不便,要與趙員外辭別。偏趙員外的小外甥女,正坐在舅舅膝下。她一跌一跌地晃到怡書身前,伸小手一把抓住怡書的衣襟?;诺免鶗B連后退,又不敢真得后退,生怕給這還沒膝蓋高的小女孩兒扯個跟頭。
趙員外過來抱起外甥女,那小女孩還夠著手,要怡書抱抱。趙員外不肯,她就哇哇哭了。怡書只得抱一抱她,她才破泣為喜,樂個不停。
這小女孩實在可愛,一派天真模樣,怡書也很喜歡她。趙員外看著她,與怡書笑說道:“先生,我這外甥女兒,平時最怕生人,今日可是與你有緣呢,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多住幾天吧?”
怡書有些犯難,小女孩仿佛也挽留他,抓著手,夠他方巾后頭的兩條飄帶,一旦夠著,再不肯松開。怡書看她這般依戀自己,也有些不舍,只好勉強應下。他又問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她癡癡地:“瓊、瓊……”還說不清話,趙員外便笑著替她答:“她叫作瓊華?!?
那天,吃過中飯,趙員外的妹妹欲回婆家,可小女兒還粘著怡書不肯走。她母親也只好依趙員外的意思,暫把她多留幾天,一個人回去了。
一日茶時,花下閑聊。趙員外領著瓊華對怡書笑說:“先生與我有救命之恩,既不肯受我謝禮,不如咱們兩家結成一家吧?”
怡書一聽,不由得笑了,心道,兩家怎么結成一家呢?終是兩姓。他請教趙員外。趙員外便把瓊華交給他:“你看我這小外甥女兒怎么樣?”她坐在怡書腿上吃桃子,袖子里還籠了一大把栗子,吃了怡書滿衣裳的桃汁。怡書倒不介意,摸著她的額頭,笑答:“女公子十分可愛,將來必定賢淑?!?
“這就好啦!”趙員外拍著腿笑道,“她也喜歡你,咱不如結成親家吧?”
慌得怡書趕緊把小女孩還給趙員外:“員外何出戲言!”那瓊華小姐給怡書一扔,突然放聲大哭,吃一半的桃子也扔了,夠著兩手要抓怡書。怡書瞅著她,后退兩步,與趙員外一拱手:“員外,不如在下就此告辭!”
“先生何必多心!”趙員外抱起瓊華,趕上來攔住他,“玩笑!玩笑而已!”怡書沉下臉,再不言語。第二天,他不辭而別了。
張界山下,怡書依舊每日帶著寶葫蘆,出外搜集元真之氣,趙員外倒也再沒找過他。
人間不覺又過去盡四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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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大雪紛飛。怡書沒有出門,晌午才過,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他開門一看,竟是趙員外的管家。他把管家往屋里請,管家不肯進去,只交給他一封信,轉身走了。
雖是白天,但陰天之故,屋里黑得很。怡書生一盆火取暖,又借著火光讀那封書信。信是趙員外托人寫的,請他去一趟趙府,說有要事相托。怡書恐有什么要事,也不多想,披上棉袍,冒雪趕去趙家。
雪下得很厚,已沒過靴子面,深一腳淺一腳,連棉袍都給融雪拖臟了。
行去半日多,怡書趕到趙家,天已全黑。趙家人一見他來,也不容他多說,推著他進了趙員外的臥房。
那趙員外,躺在床帳里,病懨懨,只剩一口游絲之氣。家人悄悄通報,說怡書已到,他才緩緩睜開眼,抬指招呼怡書近前,喘吁吁地還要坐起來,家人趕緊扶他靠到床邊。怡書也趕過來,為他號脈,知他外活不到天明。
“員外?”怡書湊去他唇邊,聽他吁吁地吐了句:“先、先生……”
“何事?。俊?
趙員外屏退家人,喘幾聲,道:“幾年里,瓊華來過數次,每次都哭著找你,我不愿打攪……”他歇了歇,繼續道,“今日,她就在府內。我怕是不行了,煩先生待我喪后,送她回家?這事,我早對家人吩咐過……”他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塞給怡書,“再把這信交給瓊華雙親,我一生,則無憾矣?!?
怡書驚道:“員外家小女公子,怎叫在下這外人護送?”
趙員外擺擺手:“……自相見后,她只要你……”
怡書道趙員外病糊涂了,也沒理會那幾句瘋話。誰知趙員外竟對著他吧嗒吧嗒掉眼淚,逼著他應下這奇怪的請求,還欲撲到地上給他叩頭。他看老頭兒病病歪歪,不好推托,只得應下,心里倒覺得好笑,不由與趙員外低聲道:“當年員外戲言,欲把小姐許給在下,莫非今番還有此意?”
趙員外咳了幾聲,閉上雙目,不答言。怡書心領神會,即刻放他躺下,起身恭恭敬敬道:“員外,小姐髫年才過,與在下般配,豈非叫世人恥笑?”
趙員外躺在床上,動一動唇,想要說什么。待怡書湊上去,他卻什么也沒說。
第二日天未明,趙員外死了。四十九日喪期一過,怡書按趙員外生前囑托,親自送瓊華回娘家。由兩名家丁,趕一輛馬車護送著。怡書急著趕路,總要車子沒日沒夜地跑,連客棧也不找,兩名家丁不好說什么,可瓊華年幼,受不起路程顛簸,對著怡書撒賴。一日的路程,只好分成三五日行進,不覺拖了一個月的行程。
冬盡春來,路途才行一半。怡書不免心疑,這個小毛丫頭,是不是有意要拖延他,可她又哪里來那么些心思呢?他只覺得,小孩子的無知無識,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馬車行入樹林,暮色將至,春雨紛紛,雨里透著冬季的繾綣。瓊華才睡一覺醒來,怡書給她披上棉斗篷,她就伸著腦袋往車外張望。怡書不叫她探出窗外,免得受寒。她偏搖著睡亂了的小腦袋,把發髻弄得更亂,怡書只好把她抱過來。就在這會兒,車子突然一顛,停下了。
“怎么回事?”怡書掀開車簾,卻見七八個面目猙獰的魁梧男子,手持家伙,把車子團團圍住。那兩名家丁,不知幾時,已經悄無聲息地死在他們手下。
“你、你們是何人?”怡書抱緊瓊華,小姑娘也嚇得縮起腦袋。幾個男人把圈子縮小,一個為首的,執刀逼近,裂大嘴笑道:“大爺想借你銀子使使!”
原來是剪路的匪徒。
怡書不慌不忙道:“在下何來銀兩?”
匪頭也不廢話,用刀一指那兩個死人:“你若不交,就叫你跟他們一個下場。”他又對著瓊華一笑,“不然,就把這小丫頭子留下?俺也好換些銀子來使!”
“這、這更不能給你!”怡書從懷里掏銀兩,散去地上,越發抱緊瓊華。瓊華也緊抓著他,不肯放手。
幾個匪撿了銀兩,并不罷休,舉家伙又沖來。怡書抓過韁繩既催馬,兩匹馬嘶鳴一聲,撒腿就跑。匪徒一刀落下,斬斷韁繩。車馬分離,怡書與瓊華雙雙跌出車子,正被幾柄鋼刀架住,瓊花登時大哭。
怡書見狀,忙往腰間寶葫蘆摸去。那賊人,偏將他倆手反擰,刀架脖子。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看著瓊華被匪徒一把拎走,為首的頭子還要挾他:“若想那小妮子活命,就放老實些!”
怡書恐他們害瓊華性命,也不敢反抗,憑他們怎樣。待綁了瓊華的幾個匪徒遠去,轄持怡書的幾個人,才放下刀子。他們先搶下怡書的葫蘆,喝兩口,知不是酒,扔了丟,又搶了怡書的長衫、靴子,把怡書捆到樹樁上,搜走家丁的散碎銀兩,才放心地離開,邊走邊不時回頭,指著怡書消遣:“不叫大爺殺了,也叫虎熊撕啦!”
此時此刻,暮色降下。
夜梟嚎啕、猛獸低吼,忽近忽遠地傳來。突然,眼前灌木沙沙搖晃,怡書一驚,借豆漏下來的月光一看,有個白乎乎的東西突然躥出來。他忙縮起身體,再定睛一瞧,不過是只兔子。
說不上該害怕,還是該松一口氣,他只恨自己,為什么要平白地下島受罪?認輸就認輸,早早回去也不至如此!
他只著一件月白色單衣,被捆在樹上,凄冷難耐,寶葫蘆也不知被那些賊人丟到何處去了。就在萬念俱灰之際,嘆息地,他遙遙望見一點橘色的燈火,幽幽游近了。
“來、來人!救命啊!”他對燈火呼救。燈火在暗夜風中停頓下來,又閃爍一下,漸近,有腳步聲急急傳來。接著,燈火映出了來人的身影。怡書抬頭看罷,不由大吃一驚:“真、真人……”竟是玄機下界來了。
“哎呀呀,總算叫我找著啦!”玄機一手提著怡書的寶葫蘆,滿臉嬉笑著,把燈火插去一旁,給怡書松了綁,還找來一件外衣給他御寒。
“怎么弄得這般落魄?”玄機把寶葫蘆還給怡書。
“一言難、難盡……”怡書羞愧難當,不敢正視玄機。玄機倒沒有恥笑他,只捉了他的腕子,說:“走罷?!?
“哪里去?”他不肯走。
玄機詫異地回頭盯上他:“自然回蓬萊去了?!?
怡書掙扎道:“在下、在下還有要事未完……”
“誒!”玄機笑道,“那賭早就過期啦,不算數啦?!?
“非……”
“好!好!就算賭了個平手罷。”
怡書甩開玄機:“你聽在下講完嘛!”見玄機不再言語,他才把護送瓊華的事說了一遍。玄機笑道:“這好辦,我與你一同前去,不日便了。”
二人行去天明,總算追到那伙歹人的下落,可惜瓊華早已命喪毒手。小小的尸體,橫在一堆碳灰旁邊。
“這、這怎么回事?”怡書上前一摸,瓊華已沒得救治。他淌下淚來,報住尸體,懊喪不已。玄機勸他,他也全聽不進去,定要親自追到那些歹人,將其送至官府懲辦,方肯罷休。
玄機哪里肯依,說只把瓊華裝殮便罷。怡書也不分辨,先去買棺材,成殮了瓊華,趁夜半休息,留一張字條給玄機,自己偷偷走了。他把趙員外臨終交他的書信,也轉給玄機。留言中,他請玄機待送瓊華棺槨回家,他自己則追擊歹人去了。
分手之后,玄機獨自送瓊華尸首回家,途中無聊,拆看那信解悶兒。看罷,他不禁哈哈大笑。
那封信,竟是趙員外與他妹妹通氣,要騙怡書與瓊華定親。玄機料定怡書不曾看過這信,三兩下把它扯碎了,免生后患。他把瓊華棺槨按照怡書指示,平安送到,又把事情經過,對瓊華家人說明,她家人無不悲痛欲絕。玄機辭謝她家人挽留,獨自去尋怡書,尋了幾個月,總算需尋到。
怡書追到那班歹徒,暗度此為凡夫之事當由凡夫之法懲之,獨自跑去官府告狀,不想那些歹徒原與狗官是一路的。他報不得仇,懊惱非常。他懊惱當初不聽友人勸誡、懊惱因己一念之差,壞了瓊華一生、更懊惱自己對凡世的執著。他不能原諒因自身之錯而改變了凡人的一生一世,情愿以命謝罪,竟在衙門口當眾頭觸石碑,血濺當場。玄機趕到時,救他不及,眼看他一縷元神飄飄而去,不知飄向何處了。
玄機只得收拾起怡書的尸體,懊悔著自己不該任由對方胡為。
……趟那一日,叫他去送棺槨,由貧道去追那些匪徒,或那日與他同去,或本不該與他立下賭約……悔恨已來不及。玄機把手里的浮塵一掂,變作個方方正正的小檀木匣子,把怡書骸骨收藏進去,背起它,帶上怡書收集元真之氣的寶葫蘆,獨自上路,尋找怡書的元神去了。
還有后事 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