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環(huán)佩叮噹聲過後,迴廊之下走來六、七名妙齡少女,都穿著輕軟的絲絹長裙,只是顏色各不相同,嫋嫋婷婷地走到王玄之面前,向他盈盈施禮。
最前面一名身穿湖藍(lán)色衣裙的女子,眼神在馮妙身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掩嘴笑著說:“公子帶回來的姐妹,越來越標(biāo)緻了,這位妹妹叫什麼名字?”
“靈樞,不要調(diào)皮。”王玄之微微笑著說話,雖是責(zé)備,卻半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他稍稍退後半步,把馮妙讓到身前,對那幾名少女說:“這是我的朋友,要在東籬住幾天,你們就叫她……阿妙吧。”
東籬便是他這處私宅的名字,像阿妙這樣的叫法,是南朝稱呼女子的方式,馮妙知道王玄之不想說破自己的身份,屈身向那幾名少女福了一福,問了一聲好。
少女嘻嘻笑著避開,靈樞說道:“可不敢受你的禮,我們姐妹被公子帶回來的時候,個個都髒得像泥猴一樣,唯有你先梳洗過換了衣裝,可見公子對你不一般。我要是受了你的禮,回頭公子要罰我,你替我說情不?”她的聲音裡帶著軟糯的南方口音,一張鵝蛋臉更是可愛。
馮妙心中對她好感頓生,卻又因爲(wèi)她這幾句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以後要請你多多照顧。”
王玄之止住她們的說笑聲,對靈樞吩咐:“你去給阿妙安排一個住處,再請一位郎中過來,快些去吧。”
靈樞得了吩咐,卻站在原地不動,眨著眼睛看著王玄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公子怎麼忘了,我也學(xué)了醫(yī)術(shù)啦,阿妙哪裡不舒服,我可以替她診治。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叫素問姐姐來再看一遍。”
王玄之無可奈何地笑笑,點頭答應(yīng)。靈樞歡呼一聲,拉著馮妙的手便走。
繞過一段爬滿藤蘿的曲折迴廊,馮妙跟著靈樞進(jìn)入一間三面帶窗的屋子,一名身穿水綠色衣裳的女子,剛剛整理好了牀榻,正往香爐內(nèi)填進(jìn)清涼的薄荷腦。靈樞張口就叫:“素問姐姐,這是公子新帶回來的姐妹,叫阿妙。”
王玄之也跟在她們身後走進(jìn)來,四面看了看說:“這間屋子明亮通透,很好。”他看見素問正要燃著香爐裡的香料,趕忙制止:“先不要燃香,阿妙有些不舒服,你先幫她看一下。”
靈樞口中叫著“我來,我來”,按著馮妙在牀榻上坐下,取過腕枕墊在馮妙手臂下,有模有樣地把手指搭在她的腕子上。她的醫(yī)術(shù)剛剛學(xué)了不久,還不大熟練,反覆搭了幾次,臉上露出驚詫的神情,眼神有些古怪地瞥了王玄之一眼,臉竟然紅了。靈樞收回手,幾步跑到王玄之面前,惦著腳尖對他耳語了幾句。
王玄之側(cè)頭聽著,微笑著說了一聲“不要胡說”,轉(zhuǎn)頭仍然叫素問來替馮妙診治。素問熟練地上前替馮妙診了脈,神情也有些驚詫,卻不像靈樞那麼孩子氣,又問了馮妙幾個問題,這纔對王玄之說:“公子,這位姑娘是喜脈,幸虧剛纔沒有用薄荷香,有身子的人還是不用那個的好。”
雖然早有預(yù)料,聽見“喜脈”兩個字,馮妙還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睛裡漸漸浮上一層霧氣,原本不抱什麼希望,可這個孩子終究還是來了。也許是李夫人的藥方起了作用,她真的沒料到,自己還能有孩子。一轉(zhuǎn)念間,又覺得有些難過,遠(yuǎn)在千里之外,她仍舊沒有辦法,把這消息最先跟拓跋宏分享。
“只不過,姑娘有些肺熱體虛,並不適合生育……”素問有些欲言又止,看到王玄之微微搖頭,便不再說話了。
王玄之嘴角含著一抹淡淡的笑,可那笑意竟有幾分像初春浮在河面上的碎冰,暖陽千里,卻又冷冽入骨。他對著素問說話,眼神卻總是不經(jīng)意地飄在馮妙身上:“明天開始給她換輕軟寬鬆的衣裳來,飲食都要單做,不要生冷辛辣的東西,香料一概不用了。”
素問答應(yīng)了一聲,便往屋外走去,經(jīng)過王玄之身邊時,見靈樞還在歪著頭張望,扯了扯她的衣袖把她帶出屋外。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王玄之先開了口:“她們都是我在外遊歷時遇見的女孩子,有的是家中窮苦,被父母兄長帶出來賣給大戶人家作婢子,有的是人販子從中等人家拐來的,要賣去青樓裡。我?guī)齻兓貋恚胧钱?dāng)做婢女,半是當(dāng)做姐妹,等她們長到年紀(jì),想嫁人的,我就送些嫁妝,不想嫁人的,便仍舊留在這。”
馮妙側(cè)頭聽著,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絲詫異神色,那些女孩子,大半都已經(jīng)過了嫁人的年紀(jì),卻仍舊留在這裡。
王玄之搖頭笑道:“大約是因爲(wèi)我不願給她們立規(guī)矩,我?guī)Щ貋淼呐⒆樱搅四昙o(jì)竟然大都不想嫁人,只想仍舊留在東籬逍遙自在。”
馮妙也不由得失笑,只要看靈樞的樣子就知道了,他平時對這些女孩子一定十分縱容:“既有東籬之樂,誰還羨慕其他呢?”
“我總是想起幺奴,”王玄之踱到窗邊極目遠(yuǎn)眺,“女孩子在這世上,就像柔弱無依的花朵一樣,命運的水流把她們推向哪裡,她們都只能接受。我只希望,在這門閥紛爭、弱肉強食的亂世裡,盡我所能給她們一片淨(jìng)土。”
馮妙低頭沉默,幺奴對命運最慘烈的抗?fàn)帲矡o非就是用一根簪子毀滅了自己美好的容顏和嗓音。她想講些別的事情來和緩氣氛,忽然想起從前問過關(guān)於“蕭雲(yún)喬”這個名字的事,便想再問一問。
她剛要開口,王玄之已經(jīng)接著說下去:“上次你問起雲(yún)喬這個名字時,我就有些奇怪,雲(yún)喬這個表字,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而你說合婚庚帖上用的是蕭雲(yún)喬時,我便更加肯定,你阿孃認(rèn)識的這位故人,一定是與大齊皇室有關(guān)聯(lián)。”
馮妙微微張口,手卻更緊地壓在小腹上,她在離宮修行時有孕,本就會受人詬病,若是她自己再跟南朝皇室扯上關(guān)聯(lián),這孩子還如何能被拓跋皇室接受?
王玄之替她垂下窗前的簾子,柔聲說:“如今大齊都城內(nèi)還在太子的喪期,禁止一切出遊飲宴,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再想辦法幫你打聽。這幾個月你都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子要緊。”
他想起素問那個欲言又止的眼神,心裡暗自擔(dān)憂,馮妙的咳喘癥雖然暫時壓住了,可到了生育時難免還是會發(fā)作。建康城內(nèi)的家中倒是還有幾粒千金平喘丸,看來免不了要再回去一趟。
南朝氣候溫暖溼潤,對馮妙的咳喘病癥倒是很有益處,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倒是一直沒有發(fā)作過。她的小腹已經(jīng)變得圓潤起來,只是穿著寬大的衣衫仍舊不明顯。王玄之並不帶她出門,只叫靈樞、素問在東籬內(nèi)陪著她,有時他自己出門去,也並不向馮妙提起去處。
天氣漸熱,靈樞想用冬天裡存下來的冰做冰鎮(zhèn)果子吃,馮妙不能吃生冷的東西,便坐在一邊看著。靈樞用小刀劃下碎冰來,跟切碎的果子混在一起,澆上一勺槐花蜜,捧到衆(zhòng)人面前:“阿妙要有小娃娃了,不能吃冰鎮(zhèn)的東西。素問姐姐不喜歡吃甜食,自然也不吃了。公子你……”
王玄之搖著扇子微笑著說:“我怕有人背地裡說我貪吃,連個小姑娘的冰鎮(zhèn)果子也要,我也不吃了。”
靈樞這才嘻嘻笑了一聲,用銀勺盛著果子送進(jìn)嘴裡。
一勺果子剛進(jìn)了靈樞的肚子,門外就傳來一陣男子的笑聲:“是誰連個小姑娘的冰鎮(zhèn)果子也要搶?”人還未到,話語聲已經(jīng)清晰地傳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中。
馮妙擡頭望去,身穿貴胄騎裝的青年,一邊用馬鞭敲著手心,一邊走進(jìn)來。因著馮妙正坐在大門對面的軟榻上,那男子一進(jìn)門,就先看到了她,不由得一愣,竟然有些出神。
王玄之起身向那男子施禮:“竟陵王殿下怎麼有空到我這陋舍來了?”
那男子這纔回過神來,對著王玄之笑道:“你這狐貍,說話總繞著七八個彎。你是想問,你明明在門口放了暗示主人不在的掛牌,本王怎麼還能找進(jìn)來吧?”他仰頭笑道:“本王跟你認(rèn)識得久了,也摸透了你的脾氣,你門口掛著那件東西時,多半人就在家中,門口不掛時,反倒更有可能不在。”
王玄之不置可否,只回身告訴馮妙,這一位是大齊皇帝的二皇子,竟陵王蕭子良。馮妙正要以婢子之禮向他問安,蕭子良卻用手裡的馬鞭虛虛一攔:“這位姑娘的面貌看著有些眼熟,所以進(jìn)門時纔多看了幾眼,唐突了佳人,請佳人勿怪。”
馮妙低頭說了一聲“不敢”,心思卻全放在那句“看著眼熟”上面。她從沒來過南朝,這位竟陵王也不可能見過她,可她卻與阿孃長得很相像,莫非……
蕭子良回身向王玄之說道:“父皇已經(jīng)問起你好幾次了,說你從北邊回來,也不進(jìn)宮見駕。本王替你保守住了這處私宅的秘密,趁著今天出城查看祭祀的路線,才悄悄地過來,你要如何謝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