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側(cè)頭看了她一眼,素問在一邊低聲呵斥:“放肆,昭儀娘娘面前,哪裡有你說話的份?還不快讓開!”
素問便是親自動手責(zé)打春桐的人,她一開口,春桐更不敢說什麼了,低垂著頭退到一邊。馮妙上前掀起簾子一角,轎內(nèi)的情形卻讓她大吃一驚。狹小的空間內(nèi),竟有兩個人在。高清歡端坐在轎中一側(cè),眼中清冷無光,高照容緊挨著他坐在另一側(cè),身上只穿了一件輕薄的紗衣,隱約看得見金桔色肚兜上繡著鵲上梅稍圖。
馮妙的身子剛好遮住了其他人的視線,轎外此時只有她一人看得見這幅香豔旖旎的景象,只要她把轎簾整個掀開,高照容與臣子私相授受就證據(jù)確鑿,再沒有辯駁的餘地。
高清歡微微擡起眼簾,平淡如水地注視著她,低迴的聲音在窄小的轎廂內(nèi)盤旋:“妙兒,我從來改變不了你的想法,你想做什麼,就只管去做好了。”
馮妙微微怔住,在剎那的分神間,竟然想到其實(shí)她從來不知道高清歡究竟有多大年紀(jì)。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那時他連儺儀執(zhí)事官都還不是,只是高氏府上的養(yǎng)子,穿著跟尋常世家公子一樣的錦緞衣裳。
她一直不明白,高清歡爲(wèi)何對自己格外與衆(zhòng)不同,但他的的確確幾次三番地幫助過自己。她給李弄玉講過的故事,其實(shí)還有後一半沒有講出來。當(dāng)她因爲(wèi)永遠(yuǎn)摘不到樹梢上那朵花而哭泣時,有個紫色衣袍、碧綠眼眸的人,擡手從樹梢上折下了開得最好的那一朵花,遞到她面前:“你想要卻得不到,爲(wèi)什麼不來叫我?guī)湍悖俊?
高照容好整以暇地拈著髮梢,似笑非笑地看著馮妙:“馮姐姐,對你好的人還真多,你捨得對他們狠心麼?”她故意把高清歡帶在自己的軟轎中,就是料定了馮妙會心軟。高清歡是內(nèi)官,只要送離嬪妃們居住的宮室,他就可以自己找到合適的藉口從容離開。馮妙算定了前後經(jīng)過,卻沒料到替高照容傳遞消息的人,會是高清歡。
跪在地上的內(nèi)監(jiān)不知道轎子裡發(fā)生了什麼,又不敢出聲詢問,只能悄悄挪了挪痠麻的雙腿。
馮妙在高照容身上掃了一眼,轉(zhuǎn)頭微笑著對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說:“本宮還當(dāng)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高貴嬪新晉了位份,想去澄陽宮向皇上謝恩,夜深人靜便穿得別緻了些。素問,你去雙明殿替高貴嬪取件衣裳來吧,受了這番驚嚇,恐怕也不能去澄陽宮了,就讓高貴嬪披了衣裳,移到本宮的軟轎裡回去吧。”
她復(fù)又對著簾內(nèi)說道:“本宮的四帷軟轎,是昭儀專用的,不是宮中供五品以下妃嬪傳用的普通軟轎,總不至於委屈高貴嬪了吧?”她把話全都說盡了,遮掩住了轎中還有一個人,又讓高照容無法拒絕她後面的安排。
高照容起先還有幾分得意,聽完了她的話,臉上卻浮起一層氣急敗壞似的慍怒。她和春桐都已經(jīng)出來了,雙明殿裡現(xiàn)在只有幾個粗使的小宮女,素問是左昭儀身邊的貼身掌事宮女,如果要找個藉口搜查,那些小宮女根本沒有可能拒絕。如果素問再把預(yù)先備好的東西拿出來,說是在雙明殿找到的,她就更是百口莫辯了。
她早該想到了,從馮妙拿出那個用硫磺薰過的小枕頭開始,就代表著不會再對她手下容情了。栽贓這種伎倆,從前不是馮妙不會用,只是她不屑用。
高照容眼睛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冷著聲對轎外吩咐:“春桐!你跟素問一起去,免得她不認(rèn)得路,找不到本宮的東西放在哪裡。”
春桐應(yīng)了一聲,上前請素問跟她同行。兩人之間保持著一尺遠(yuǎn)的距離,一同往雙明殿去了。
夜裡畢竟風(fēng)涼,馮妙輕咳幾聲,便回到自己的軟轎上坐下。小半柱香時間過去,素問便帶著一件外袍和一隻楠木金漆小盒折了回來,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她只對馮妙說:“奴婢見夜裡風(fēng)大,還幫貴嬪娘娘把裝髮簪的首飾盒也拿過來了,若是貴嬪娘娘需要綰髮,奴婢也可以伺候一下。”
素問辦事一向妥帖,馮妙心中有數(shù),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揭開盒蓋看了一眼,一段繪著符咒的素錦正壓在一支白玉簪下面。還是在甘織宮那年,她無意間知曉了大魏皇室忌諱的符咒,曾藉助這東西,躲過了一場無妄之災(zāi)。
高照容是二皇子的生母,北海王又有東山再起的跡象,尋常的小錯,一定會有大臣上表替她開脫。只有詛咒國運(yùn)這種事,能讓那些大臣不僅無話可說,還會對她心生厭惡。
馮妙緩緩向前踱了兩步,手指壓在盒蓋上,正要掀開,對面的軟轎內(nèi)忽然又傳出高照容軟糯的聲音:“馮姐姐,我的耳墜子勾住頭髮了,能不能請你來幫我解一下。”
素問向馮妙輕輕搖頭,示意她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剛纔去雙明殿取東西時,春桐只是拖拖拉拉地很慢,卻並沒有什麼可疑的舉動。馮妙用一隻手拿住楠木盒子,另一隻手掀起半邊轎簾,向內(nèi)看去。
高照容斜挑著眼角,笑得燦若桃李一般,空蕩蕩的耳垂上,並沒有什麼耳墜子。她平伸出一對纖白的手指,指縫間也夾著一張粉紙箋。
馮妙微微皺眉,下意識地便想到了她從前遺落在王玄之那裡的那張紙箋,可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可能,王玄之一向處事小心,他收著的東西,絕不會輕易落在旁人手裡。
高照容也不說話,只柔柔地笑著,輕輕翻轉(zhuǎn)了手掌,把有字的一面展開在面前。一行熟悉的字跡猛地跳進(jìn)馮妙眼中:父皇陛下安好,不肖兒夙拜上。端端正正的隸書,分明就是夙弟的筆跡!
整張紙箋上,都是用馮夙的口吻寫給蕭鸞的信。
“自從受了馮姐姐的教導(dǎo)以後,容兒一直覺得心裡不安,就去求了張平安符來,”高照容用手指拈著那張紙箋,劃過嫣紅的脣邊,“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兩人連番較量,竟然又是誰也動不得的死局。馮妙清楚,只要她拿出楠木金漆小盒裡的符咒,那封不知道是真是僞的信,便會要了夙弟的命。馮妙的手指死死捏住盒蓋,半晌才說:“就用本宮的軟轎送高貴嬪回去吧,你們都散了,就留春桐在這伺候就行了。”
轎簾放下時,馮妙清晰地看見,高照容眼中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來,那種被蛇纏住手臂時的噁心感,又涌上來。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逐漸散去,高清歡纔開口說道:“我告訴過你,別動馮夙,他還有用。”
高照容把披散的頭髮握住,輕輕攏了攏快要滑落的紗衣,有幾分不高興地說道:“知道了。”她忽又問道:“如果恪兒真被立爲(wèi)太子,你預(yù)備怎麼保全我?還是……你根本就打算犧牲掉我?”
高清歡的聲音依舊清冷如此時的月色一般:“大不了不讓恪兒被立爲(wèi)太子就是了。”
高照容還想說什麼,可終究怕惹惱了高清歡,閉緊了雙脣。她見過高清歡發(fā)狠時的樣子,與他平時冷寂高華的樣子完全像是兩個人。要不然,她也不會由著高清歡擺佈了自己那麼多年。
澄陽宮內(nèi),元宏與太子少傅李衝相對而坐。李衝面色凝重,一手拈著鬍鬚說道:“我不通醫(yī)術(shù),更不知道爲(wèi)什麼皇上會有如此奇怪的病癥,只是……皇上遲遲不讓御醫(yī)診治,恐怕也不是辦法。”
“朕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朕發(fā)病時的樣子,因爲(wèi)朕既不想狂躁傷人,也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朕有如此不堪一擊的時候,”元宏用銀鉤子挑亮燭火,“朕原本想慢慢收網(wǎng),只要有三、五年時間,朕便可以把大魏朝堂上守舊不安分的勢力都剔除乾淨(jìng),到那時再心無旁騖地大舉南征,現(xiàn)在看來,不得不加快動作了。”
他盯著跳動的燭火,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抹纖瘦的身影,穿著嫩黃色的衣衫,無比溫柔地照料著懷中的幼兒。那身影上,有他除了千秋帝業(yè)之外的一切念想,少女的慧黠、賢妻的溫婉、母性的堅(jiān)忍……
元宏微微閉上眼,沉聲說道:“朕要廢太子,改立二皇子元恪。”
如果他身上突發(fā)的病癥,真的容不得他等到懷兒長大那天,他就得提前爲(wèi)他心愛的妻子和幼兒安排好一切。二皇子聰敏早慧,倘若他登基即位,一定會善待他的馮母妃的,至於高照容,他必須把暗中支持她的人給徹底拔除,才能放心。
李衝沉吟片刻,說道:“皇上要廢太子,最好等到太子返回洛陽城中,再頒佈詔令,以免人心生變。至於皇上的病癥,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未必就不能醫(yī)治。皇上如果信不過宮中的御醫(yī),不妨到宮外尋訪名醫(yī)來試試。”他猶豫著說:“我認(rèn)識一位朋友,專會診治疑難雜癥,只是脾氣古怪些,不知道肯不肯來替皇上看看。”
元宏輕輕點(diǎn)頭:“但凡有一分的機(jī)會,朕也願意試試,不過這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朕有另外一件事想拜託李大人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