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幫癱子推輪椅的年輕女人和一個住店的男客吵起架來,補玉勸開之後,男客人衝著年輕女人的背景輕輕地又是狠狠地吐出一個字:“雞!”
這一提醒,補玉恍然大悟,癱子馮哥回回帶來的都是“小姐”。原來是個色癱子,可他怎麼跟小姐“色”,補玉想都不願想。總之她一直以來對他的敬畏,以及神秘感一下子全沒了。再見到他,補玉說話行動一點也沒有先前的不自在。
“補玉,你來一下!”馮哥又叫道。
“忙著吶!”補玉笑嘻嘻地從廚房窗口露出臉。
“問你句話!”
“搟麪條吶!”補玉這次把兩隻沾著白麪的手在從窗口伸出來。
“你過來!”馮哥在輪椅上坐著,鼻尖一挑。不知怎麼,他也明白自己不必在補玉這裡繼續要威嚴了,所以也笑瞇瞇,似乎說:你覺得我不是個東西就不是個東西吧。
補玉扭扭搭搭地走出來,謝成樑在對面的絲瓜架下摘絲瓜,看看她,他明白媳婦是個很有譜的女人,一點不會讓男人們佔她便宜,所以就不會讓他暗地吃這些男客們的悶虧,暗地裡扛王八蓋子。補玉兩手白麪,所以只能用嘴把零散在眼睛前面的頭髮往吹開。
“你推我出去走走。”馮哥說。
“馮哥,咱這兒十幾個客人等著吃我晚上的手搟麪呢!”補玉仍然白襯衫,藍牛仔褲,一大把頭髮簡單地在腦後捆個馬尾,半點開店老闆娘的江湖氣都沒有。
“讓他們等!”馮哥說。“不走遠,就去河灘上逛一圈。今天風小。來吧。”
補玉想,這個殘疾可真叫身殘志不殘,他讓你推他的輪椅,好象是你撈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把圍裙往院子裡一張餐椅上一搭,對丈夫說:“成樑,你接著搟麪,我陪馮哥蹓個彎就回來!”
她推著輪椅,把馮哥的臉轉向大門,扭頭又對丈夫做個鬼臉,意思是:“我蹓蹓這癱子,你不會吃醋吧?”
她和馮哥到了河灘上,馮哥叫她替他點根菸,又讓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個可樂瓶從水裡拾起來,先擱到小樹叢裡,省得他看見討厭。然後他說:“補玉啊,你是我看見的最優秀的女人。”
補玉半笑不笑地從一個彎腰姿態擡起臉,看著他,意思是:你終於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嗎?
“真的,你太能幹了。你那沒心沒肺是裝的。”
補玉想,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好象不是想把我曾補玉變成他那一溜兒推輪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輪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輪椅,付她們出臺費就行。”
補玉站直了,讓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馮哥:“我先要把你的店買過來。你這‘補玉山居’創意不錯,買過來我讓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戶曉。買了你的店,我會大大擴充,你就是我聘的總經理,怎麼樣?”
補玉太意外了。一般來說她的直覺不會讓她對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馮哥開什麼價。”補玉笑著說,笑出精明難纏來。她賣山貨、賣香椿芽都是這個笑臉。她繡的虎頭枕給收購時,她要求漲價也是這個笑臉。
“我能虧待你?”馮哥說。
補玉等著。他開多少價她會接受?她還不知道。她知道對面這副淺茶色眼鏡後面的眼光夠毒,看上的東西一定是個寶礦,價值越開採越大。她得把日後那些被開採的價值也算進去,不能讓他糊弄了,只付個野礦灘的錢。 WWW ?ttκā n ?¢O
馮哥一直不說他到底想拿多少錢來收購“補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車來了,他才把補玉叫到他屋裡。他果然只想把“補玉山居”當野礦灘收購。補玉笑嘻嘻地說她跟丈夫商量了,兩人年紀輕輕,賣了店幹什麼?還不閒得長毛嗎?馮哥把他的打算告訴了補玉:他將僱傭補玉做總經理,把謝成樑也搭進去,看看大門什麼的。但他開的工資數目讓補玉差點笑出來:也就是他那些推輪椅的女人兩晚上的出臺費。
事情談崩了。補玉利害就利害在她讓它崩得挺漂亮。她打著哈哈說:“給您打工我能要您錢嗎?真不是錢不錢的事。主要是當老闆娘的癮還過完,您再讓我過一、兩年吧!”
馮哥那次走了之後,很久都沒再露面。後來一條柏油路鋪進來,北京人一羣羣地來了,“補玉山居”天天客滿,週末各屋都得搭牀,一臺洗衣機早就不夠用了,現在是三臺洗衣機在謝成樑父母家運轉,被單曬得遮天蔽日。村裡在三、四年前有幾家效法補玉開店,但因爲不是品牌,也因爲店主沒有補玉的素質,一直拉里拉塌地混,所以生意始終寡淡,但是到了“補玉山居”實在拉不開栓的時候,一些沒牀位的鴛鴦們只好去那些店湊合。柏油路修進村這年,村裡已有十二家客棧,什麼名字都有,“農家樂”、“靠山青”、“山水情”,…….但沒有一家象“補玉山居”這樣紅火。這是補玉開店的第十年,周在鵬這年來住了幾天,一背臉就嘻皮笑臉地對補玉說:“補玉呀,你越來越象名牌酒店的女老闆啦!”
當柏油路把一個建築隊載進來時,曾補玉意識到她的頂峰時期已經過去。村裡把地租出去,租給城裡的開發商,在河下游修建度假村和水上樂園。最大一片地租給了一個億萬身價的地產商。那片地在河對岸,地勢稍高,一面是水景,一面是山色。破土動工那天全村人都過節似的樂呵;他們的日子從此該不一樣了;從此該過上北京的日子了。補玉卻滿心悵悵的,站在人羣最外面觀望。這個億萬富翁想把世界變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讓這裡人走上北京的柏油路,讓河上架了橋,車子從橋上過往無阻,還會讓法國房子在山裡紅林子裡站起來——據村裡人說億萬富翁要把度假莊園蓋成法國式。她看見謝成樑張著嘴大笑,便開始往他那邊擠。村長和開發商的代表在講話,握手,接過一大口袋糖果和幾條香菸,村民們全拍起手來。就跟村子和開發商聯了姻辦起喜事來一樣高興。他們多省事,關在山裡見不了世面,現在世面來見他們了。補玉走到丈夫旁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幹嘛?”謝成樑說。
“回去收掇羊肉去,客人等著吃烤全羊呢。”
謝成樑正想跟她走,又站住。他不能當衆被媳婦扯回去。補玉明白這一點,撒開手自己先走了。五分鐘之後,謝成樑必定會跟上她。補玉總在人前讓謝成樑做大丈夫。一般來說她走了之後,謝成樑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會假裝厭倦了眼前的熱鬧,跟身邊的朋友大聲說:“走嘍!”朋友們若問:“急什麼?”他會說:“忙著呢,回家還得打老婆罵孩子!”
補玉還沒走到“補玉山居”大門口,謝成樑已經趕上來,“一二一”的腳步在急行軍。
“喂,你知道那個億萬富翁是誰嗎?”謝成樑問道。
“愛誰誰,”補玉說。
“就是那個馮煥!”
補玉看著丈夫,心想,馮煥是誰?我該知道這個名字嗎?她這樣看他還想讓他明白;管他是誰,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這個孫子是他們的災星,正是他讓“補玉山居”的好光景到頭了。
謝成樑還是睜大眼看著媳婦。補玉看到這幾年他老了不少,一個小客棧雜活都是他的。補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從來都沒有功夫好好看看他,否則也該看到這張臉怎麼就乾巴了,打起那麼多皺,眼珠也黃了。
“就是癱子馮哥呀!”謝成樑眼睛瞪得突出來,就象他突然發現自家親戚做了中央委員,他說說都沾光。
補玉好象並不驚訝,她覺得自從她回絕了姓馮的,冥冥中就在等他來這一手。
兩人走進了“補玉山居”。剎那間補玉覺得這個一直讓她得意的地方突然變得寒磣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間房前面又加了一進院子,又是九間房,磚是紅磚,而老院子是灰磚,前院的地沒有墊平,低處積的雨水漚出一片褐色的苔蘚。兩棵桃樹還小,中間不知被哪個客人牽了根粉紅尼龍繩,上面搭著幾條洗糟了顏色的三角褲,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繩子帶彈力,三角褲們快著地了。還有幾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們夜裡就著酒啃的,現在骨頭上黑黑地裹著一層忙不迭的螞蟻。就是有三個補玉,同樣地閒不住,都來不及跟在這些人後面清理。補玉想到億萬富翁馮煥將來的法國式莊園裡,肯定不會有人敢隨地扔雞骨頭。所以周在鵬在又一次來的時候,告訴補玉花三十萬塊錢把山居的格調大大提升,形成古樸風雅的風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裡的環境。補玉將會俏皮地白他一眼,說“哪來這麼多錢呀?你借給我?”但那時周在鵬將不會象第一次那樣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