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云去刑部報道應卯當日, 了解到刑部員外郎副手有三名,其中一名小吏突然家中有事告長假,最近恰好有一起會同九卿審理“監候”的死刑案件, 人手本就不夠, 于是不得不從這批學子中補上。
素云就成為了后補學子, 也不知道簡從渘用了什么法子讓那名小吏回家休假了。
明日才正式入衙門辦公, 素云應卯完之后出了皇城準備回相府。皇城外停著一輛馬車, 甚為眼熟,這是簡從渘要再制造“偶遇”?
素云不等簡從渘出來,自己走到馬車車簾跟前, 低聲道:“謝承王殿下。”
簡從渘挑起馬車簾,“怎樣?本王給你安排的這份官職滿意吧。”學子里初入官場就是七品實屬破格錄用, “就是在刑部做官, 不知你是否吃得消?”
刑部分提牢廳、贓罰庫、律例館等, 恰素云都與這些無緣,她得跟著員外郎辦公, 少不得要參與案件刑偵,見死尸是常有的事,說不準還要幫襯著驗尸。
一個女孩子家,這樣子肯定吃不消。簡從渘簡直明知故問,一并欣賞著素云的臉色。
但素云卻并未出現簡從渘期許的驚恐和無奈, 反而抿唇一笑, “謝承王殿下關心, 下官以往在外游歷的時候, 江湖上打斗廝殺的場面見慣了。”忽而揚起臉湊到車簾處, 壓低了聲音,“殿下可否知道, 那剛食用了豆花的人剖肚劃腸之后,那一碗豆花會怎樣,紅白相間,稀糊渾沌,真跟個腦花沒什么差別。”
簡從渘睜大了雙眼,忽然用手捂住了嘴。
“還有啊,那死過數日的尸體,漂浮在河邊,肚皮越鼓越脹,某一刻,彭地一聲,肚皮炸開,里面腐爛的心肝腸肺連帶著黃白之物爆了出來……”
簡從渘猛地甩上馬車簾,喝道:“回府!”
馬車迅疾離開,素云站在原地回想著簡從渘剛才被惡心到的表情,忍不住想笑,隨即折身上了自家馬車回相府了。
到屋中,素云先叫來半芹,詢問道:“小宅布置齊全了么?”素云口中的小宅,就是當初誘簡從渘去的那個福壽巷南側的房屋,那是她早讓半芹相看后買下的宅子,一主二仆,再加上一兩個雜役仆從住進去剛合適。
半芹道:“都已布置齊全,廚娘和灑掃丫頭先安置進去了。”
“好,你讓春靈來吧。”
春靈進了屋子,素云從床上拿出來一件她才換下的底褲,上面有一片血漬,“把這件褲子和今日換下的衣服送到浣洗坊。”然后又將半芹和春靈看了看,“不出意外,再過幾日我就該出府了,我并不想給你們自己選擇去留的機會,還是跟著我,好么?”素云這樣說,其實就是以主子的身份求她們能留下來。
這半年中半芹和春靈服侍素云,雖一開始是素云用了計換來的人心,但她們主仆三人一向維持著平和且緊密的關系,素云不單是沒虧待,還時不時地給了她們很多好處,再者素云不像其他主子那樣嬌氣,服侍起來也不麻煩。
兩人皆跪在地上,都說愿意繼續服侍素云。
素云笑了笑,“你們年歲漸長,雖是伺候我,但若有自己愿意的去處也可跟我說,削去奴籍自不必說,以后還能給你們體面。”笑容瞬時斂住,她起身,“臨走之前還有件事要辦,你們隨我去姨娘那。”
這些天素云依舊一直管養著代真的孩子,代真天天神魂不寧,安靜地時候目光呆滯,想起了什么就在小院里叫罵,無非就是說素云想要了她娘倆的命,當初說什么也不會進相府之類的話,萬全不復當年明麗意氣的大家閨秀模樣。
可偏生孩子在素云房中養著沒有半分差池,孩子一天一個樣兒,長得越發白凈可愛,且她給小院的份例只有多的,從未因為代真的咒罵而端起正妻主母的架子來懲戒她。
逐漸大家都說夫人賢良,姨娘太過疑神疑鬼小家子氣。
代真也明白了,在這內院之中,妾室別想斗得過正妻,更何況還是一個不受寵的妾,就算有兒子又能怎樣,妾室的孩子抱在嫡母那養那是抬舉,她再鬧下去在眾人眼里就是不識好歹。代真一面想著,一面坐在鏡臺旁梳著自己的頭發,鏡子里面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她逐漸朝她走進。
代真本就長得漂亮,這一段時間雖未調養好身子顯得膚色蠟黃,但依舊難掩她美麗姿容。
身后那女人站在她身后,平靜地望著,就這么一比,還是被比下去了。
不單是容貌,還有神態。
在季家大宅里,她曾靠在季舒堯懷中看著她逃離,素云那驚慌失措神態她欣賞著,那是成功者占有勝利品時對弱者神態的欣賞。
現在的素云再不復從前的模樣,眼神平和,神態從容,連得了男人的疼愛也不會表現出多少嬌寵。
兩人和彼此鏡子里的影像對視了半晌,素云緩緩開口道:“代真,你漂亮有學識家世好,本來可以嫁個對你疼愛有加的男人,最后卻成這步田地,你知道是為什么么?”
代真這幾日何嘗未這么思量過,以前愛慕她追求她的王孫貴胄大把,寧愿為她遣散姬妾對她死心塌地的大有人在,可她偏喜歡季舒堯,她原以為他也喜歡她,雖然他后來解釋過把她摟在懷中,是為了讓素云看見,但代真還是覺得等大事成了之后,她和季舒堯的事也能成。
除了娶那名義上的妻子,季舒堯未和其他女子這樣親近。
可是,后來呢?
代真憧憬著和季舒堯在一起的夢慢慢碎掉,她用盡各種辦法想靠近季舒堯,可是一切努力在他眼里都是徒勞,都是不知廉恥。
“怪不得別人,只能說我命不好。”代真累了,悠悠嘆氣如個半老婦人。
“這不由命,由自己,若你真懂得疼自己,就該不要讓自己痛苦。代真,我的命好么?若論身世,我比你還略好些,我本應長于父母膝下,享受的是安國公的嫡女的殊榮,或許沒有什么陰謀陽謀,我現在已然成為承王妃,生下的孩子就是郡王,如果……承王事成,我現在是什么身份,我生下的孩子是什么身份,就不用說了吧。可是呢,我住在道觀,成了道姑,是師叔把我養大的,天差地別的身份,我沒有怪命,反而覺得在道觀那十年是我過得最自在的十年。后來,嫁給季舒堯,被利用被欺瞞還被你差點害死,我也沒怪命,我只怪我自己,當初師叔就讓我謹慎對待這份親事,我卻沒聽。再后來,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代真,這就是你我的差別,明明他已傷害過你,你還要扯下臉面去留他,而我,明知道他已經喜歡上我了,我還是要離開他。”
“你要離開他?”代真豁然轉頭,看著真實的楊素云。
素云忍不住蔑視著代真,看來她始終走不出魔障,依舊如此執迷不悟,她說了那么,代真只惦記最后一句話。素云冷笑道:“到現在,你還天真地認為,你和季舒堯之間是因為我么?我走了,你以為他就能多看你一眼?”
“沒有你,相爺明明和我是一對兒。”
“沒有誰,必須是一對兒,若沒走到最后,誰能說的算?能攜手走完一生的夫妻,那都是歲月磋磨出來的。今日我來就想告訴你,即便我走了,你也成不了這里的女主人。你也不用害怕,雖然你曾經想殺我,但我不會讓你死,死了的人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該讓你活著,忍受你本擁有的一切沒有,你重視的一切離你而去的痛苦,然后,直到死去。”
素云說完,轉身離去,她身后的門被層層關上,小院的大門被封死,唯留下一個小門僅供仆從出入,代真的院子成為了冷院。
晚上,季舒堯散值歸府,素云正坐在小床邊逗弄著孩子。自知道代真的事后,素云從不多看他一眼,也不主動說話,季舒堯每每想找些話說,也被素云瞪了一下之后沒了后文,久而久之,季舒堯也不說話了,似乎只要有他,她就不自在,也老趕他去別的地方。
季舒堯猶豫了半晌,才把手中的一個紙包放在桌子上,他也未走近,就道:“里面有烏梅,跟著刑部員外郎外出辦公時,若有……提前含著一顆。還有白日里看多了,晚上睡不好,這里有安神熏香,晚上點著吧。”季舒堯說完,始終盯著素云的側臉,她一直撥弄著孩子身上的小被,就當做沒聽見一樣,無視著他。
季舒堯嘆了嘆氣,轉身朝外走。
“季舒堯,我小日子來了。”身后的素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