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見她一直低著頭,半天不說話,語氣比剛纔柔和許多:"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課。"
深深愣了一下,擡頭看著他微微有些出神:"加州你知道嗎?不知道爲什麼,我始終覺得你有事情隱瞞著我。"
深深一臉憂心、斂眉感傷地離開了加州的臥室。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朝他喊:"加州,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真不是。"
說完,深深搖搖頭就把門給關上了。
加州在原地愣了半晌,樓道里傳來誰家電視劇播放的聲音,吵雜的音質割裂著流動的空氣,讓人聽不真切哭哭喊喊的到底是些什麼內容。加州握住門柄的手忽然緊了緊,耳邊響起洶涌而過的哭喊聲,無法辨清這樣的聲音到底是來自電視還是來自記憶深處,重疊起伏地佔據了整個耳膜。桌子上突然響起的電話振動聲,才把他的思緒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
因爲深深的幾句話,加州心底莫名蔓延著煩躁的情緒。拿起電話,一看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直接刪掉。
過了一會兒,一封新的短信又發了過來:我是張靖,加州你在嗎?
加州略微遲疑地看了看上面的號碼,迅速按下鍵盤:什麼事?
沒什麼啦,就是想和你聊聊呢。
張靖的短信回覆速度很快,加州按下"沒空"兩個字後,便直接關機。他不想和張靖有什麼多餘的牽扯。沒有料到,不過是沒有回覆她的短信而已,次日,深深一大早就跑來找他抱怨:"加州,張靖沒有惡意的。你的電話也是我給她的。你要多交些朋友,別這樣遠遠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嘛。就當是同學朋友之間的簡單相處。別老覺得別人都是對你有意思,哪能這麼自戀呢。"
加州對於深深的責備不以爲然:"我不想浪費時間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藉口!"深深瞪了他一眼,"隨便聊會兒天能浪費你多少時間?"
加州無奈地搖頭,正要說什麼,教室外就有人傳話班主任找。加州攤手,衝深深淡然一笑。
深深看著他又要被安排新的工作,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也只得暫時作罷。
班主任把加州叫過去,簡單地交代了一下運動會即將舉辦的情況,讓他和體育委員協調到時候的項目報名。隨後的一連幾天,加州都處於運動會的相關事情忙碌之中,完全沒有閒暇時間搭理深深。直到運動會正式開始了,纔算是有私人時間休息下來。於是,趁大家不注意,避開了人羣,獨自一人坐到觀賽區最遠的一個位置,一邊看書,一邊做題。
到了1500米接力的時候,他才把書收起來,打算下去給班級的人加油,可站起來沒走幾步,忽然就有人叫住了他。
清淡的一聲"加州",像是一股電流,讓他前行的步伐猛然一滯。
一個長髮溫婉的女孩子從背後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芙蓉一般的笑容在嘴角綻開弧度:"好久不見,加州。"
加州轉身,眼裡的驚訝一閃而過,緊皺著眉看著她:"你來做什麼?"
"我們學校今天也開運動會。我跑出來了。"女孩衝他笑了笑,一邊說著話一邊向他走過去,"沒有想到你居然來三中了。你依然是那麼優秀。我去了二十二中。我們並不遠的。"
"文淺。"加州伸出手比了一個停止的手勢,阻止她的前進,"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加州,我想你了。"文淺不理會他的手勢,繼續往前走。
加州猛地退後幾步,目光越發冰冷起來:"與我無關。"
文淺看著加州一副決絕的樣子,到底沒法保持微笑,急切地對他喊:"其實我和景臨之間……"
"與我無關。"加州這次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直接打斷了她,轉身就走。文淺見他要離開,伸出手急忙想要去拉他,卻被他給閃開。堅毅的下巴透著任何人也勿靠近的寒涼氣息,在他周身擴散。
文淺像是被這樣的氣息凍住了雙腿,無法再追上去。她的手緊緊攥住衣襬,眼淚幾欲控制不住掉下來。雖然在畢業前,加州就警告過她,離他越遠越好。如今,她本不該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可是,當她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他在三中的時候,她就是沒有辦法剋制想要見他的衝動,忍不住跑來了。
即使早就料到加州會是這種態度,但真正面對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接受。周圍熱鬧的加油聲此起彼伏,空氣卻在她的耳膜被過濾,唯有加州的腳步聲,愈走愈遠,一下一下,像是踏在心上,真切得讓人心酸。
文淺在人羣裡尋覓了一會兒,沒有找到加州的背影,悠長嘆氣一聲,慢慢踱到他剛纔坐過的椅子上坐下。棉絮一般的白雲被風吹亂了形狀,就像是突然闖入彼此生活的她和他一樣,再如何完美的相遇,也都要被打散。
不過,文淺到底低估了加州的演技。
他雖在她的面前不動聲色地表現著他的鎮定,可實際上,她的忽然出現,早就攪亂了他內心的平靜。
曾經他一度以爲他早就看淡了兩人之間的事情,想不到,那不過是他一時麻痹了自己的神經而已。只要一個適當的點,麻勁就會輕易過去。來自胸腔的憤怒很快就復甦起來。
加州從觀賽區一路走到賽場邊,可尋找半天也未見到深深的身影。
他的憤怒瞬間轉換成了擔心,找到體育委員詢問深深的下落。
體育委員指了指跑道邊:"她在那邊準備跑四百米。"
遠遠地看到深深在活動筋骨,加州的臉霎時就沉了下來:"這個項目不是張靖跑的嗎?怎麼回事兒?"
平日裡加州雖然冷淡,但是對人還算客氣。如今他忽然陰沉下來的語氣裡透著隱隱的怒火,把體育委員嚇了一跳,半晌才磕磕絆絆地回答他:"張靖在上一場扭傷腳了,只有讓深深頂替上。"
"重新找人,把深深換下來!"加州不容置疑地對體育委員說道。說著就要向跑道走去,卻被體育委員急忙拉住:"來不及了,你看,體育老師準備開槍了。"
話音剛落,嘭的一聲,加州到了嘴邊的話還沒有說出來,深深就已經在槍聲之後跑了出去。
從小到大,深深從來都沒有進行過如此劇烈的活動,在一堆擅長短跑的選手中來說,深深很快就落到了最後。加州看著她緊皺的眉頭,生怕她一時撐不住倒了下了去,於是,不管別人的勸說,直接撥開衆人衝到了終點線上等她。她剛一跨過線就急忙把她扶住,叫開了不相干的人,拖住她的身體緩慢地往前走。
如此激烈的奔跑帶給了深深不小的負擔,她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胸口的衣服,臉色蒼白著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帶藥了沒?"加州憂慮地帶著她往體育場門口走,"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
深深搖搖頭,勉強朝他擠出一個笑臉:"我……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沒必要去。只是從來沒有這麼跑過,不太適應。"
加州的脣角動了動,本來想說什麼,又硬是嚥了下去,把她扶到一邊的椅子上,讓她自己調整。等看到她的臉色稍微緩和下來,加州壓住的火頭馬上就爆發出來:"明明知道自己身體這樣,你居然還敢去跑,你懂不懂得愛惜自己?!要是阿姨叔叔知道你這樣,你讓我怎麼和他們交代!"
深深跑之前就猜到加州會衝她發火了。可是,一方面是因爲張靖的腳傷,另外一方面,深深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樣奔跑過,她其實是想嘗試一次,這樣快速的奔跑是什麼樣的感覺。雖然事後很痛苦,可是,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那種快感,還是佔勝了她所有的不安,讓人迷戀。
她知道加州是在擔心他,也不反駁,只是低著頭由著他發怒。可偏偏不巧的,張靖要在加州的火頭上衝過來。加州看到她衝來的時候全然沒有腳上有傷的樣子,當下就冷冷地對她說:"你不配做她的朋友。不需要再來這裡裝模作樣地問候!"
深深能夠接受加州罵她,可是,卻不允許他這樣說自己的朋友。張靖則被他這句話弄得一愣,顯然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說過,尷尬地杵在兩人中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深深瞪了加州一眼,急忙拉著張靖打圓場,讓她先去觀賽區休息。她一走,深深就衝加州說道:"張靖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要這樣說她。我能爲我的行爲負責!你也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那麼壞。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可並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衝著你而來的。"
加州的眉頭再次蹙了一起來,手在衣服兜裡握住手機,本想讓她看看張靖發給他的短信,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拿出來。他冷哼一聲,沉默地把目光轉移到別處。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過了很久,深深的臉色總算是恢復了一些血氣,看了看賽場上新一輪開始的比賽,又悄悄觀察了加州片刻,提高音量問他:"加州,你是不是很討厭女生?"
加州側頭看著她:"怎麼說?"
"大家說你都不怎麼和女生接觸。"
"她們很吵。"
"對哦,我都忘記了,你喜歡安靜的。"
深深抓抓頭髮,想到什麼咯咯地笑起來:"可是,加州,你不會覺得這樣很無趣嗎?像我們兩人以前,一整天都不說幾句話,這樣的日子其實挺像老年人的。"
加州的臉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看著從他們面前迅速跑過去的選手,清清冷冷回答:"我很忙。"
"再忙也不至於連說話時間都沒有吧。"深深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卻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起身示意他可以回觀賽區了。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回走。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深深又像想到什麼似的拉了拉他:"其實,我覺得,你要多和女生接觸啦。她們也沒你想象中那麼聒噪的。"
加州擡起的腳頓了頓,背對著她點點頭。不知道是同意了她的看法,還是答應她會和女生多接觸。
深深最不喜歡模棱兩可的答案,還想說什麼,前面的加州卻停在了原地沒有繼續前進。深深越過他的肩膀看到有人擋在樓梯口對加州說道:"運動會後一起吃個飯吧。"
"沒空。"加州斬釘截鐵地拒絕,轉身拉著深深向另外一面的樓梯走過去。
文淺依然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深深一步三回頭地朝文淺看過去,那麼溫婉漂亮的女孩子,臉上即使掛著笑容,卻讓人看了無端地感覺出一股濃烈的憂鬱,眼神裡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嘴脣卻緊閉著,什麼話也沒有。
加州向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所以,深深對於任何出現在加州身邊的女生都很好奇,追問著他剛纔的那個女生是誰。
加州用"初中同學"四個字想要打發深深,她卻一下子來了興致:"我看不僅僅是初中同學這麼簡單吧。"
加州斂眉看了她一眼,端出了那副不願多談的模樣,深深只得立即閉嘴,沒有再追問下去。
然而,沒有想到,第二天,文淺再次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這一次,文淺沒有主動和加州打招呼,而是向他身後的深深點了點頭:"你好,我叫文淺。"
"深深。"
加州不知道文淺這次出現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不想她和深深牽扯到一起,正要把她轟走,這時卻被體育委員給叫了過去。文淺趁著他離開,急忙在深深的旁邊坐了下來。
加州越是想要隱瞞兩人之間的事情,深深就越是好奇。她沒能從加州那裡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只有問文淺:"你和加州是初中同學嗎?"
"嗯,那會兒他在一班,我在三班。"文淺淡淡地笑著。
"那你現在在哪個學校?"
"二十二中。我們不遠的。"
"你也在那裡?"深深的眼睛驟然一亮。在文淺的注視下,深深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過,悻悻地笑著擺手:"沒什麼啦。就是覺得我們很近呢。對了,加州在初中的時候是不是追他的女孩子特別多?"
"是相當多。"文淺的臉頰邊掛著一個淺淺的梨渦,"全校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當時我們班的人都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加三好':長相好,成績好,人品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話太少。不太喜歡和人親近,大家也都只敢遠遠地看看他。"
"哈哈哈!"深深聽到這個大笑起來,湊近文淺對她說道:"關於加州現在這個性格,其實我一直覺得我有一定的責任。"
文淺被勾起了好奇:"這怎麼說?"
"我記得小時候加州很鬧的。大人們都特別頭疼他。可自打我住院以後,因爲醫院裡不能大聲喧鬧跑鬧,加州又常常陪我在醫院裡,久而久之就和我一樣了。"
"原來他口中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啊。"文淺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深深,"那時,加州不太喜歡說自己的事情。但是偶爾他還是會提起你。只不過他從來都是用'她'來說,我們壓根就不知道你是誰。我記得剛上初一的時候,加州很喜歡打籃球。每天一有空就絕對抱著籃球往操場上跑,後來他忽然就不打了。整天埋頭看書做題,他說初中的課程比小學難了,他要給你講課,所以……"文淺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衝深深笑了笑,"你對他的影響真的很大。"
"還有這樣的事情啊,他都沒跟我提起過呢。"深深難以置信地驚呼起來,"對了,他以前是不是特別怕女生?"
文淺想了想,才說:"開始沒有的,後來是被弄煩了。你知道的,加州其實不擅與人相處,所以總是處理不好很多人際關係。常常讓人誤會他的真實想法,鬧了不少麻煩。在吃了幾次虧以後,加州就索性見誰都不答理了。對於他來說,和哪個女生過分親近,都是一種負擔吧。"
深深想到了自己被孤立的情況,撇撇嘴:"怪不得他從來都不和我說他在學校裡面的事情。初一的時候還偶爾提一提,到了後面,不管我怎麼追問,他就是不肯說。"深深笑盈盈地抱怨,正想再挖點他的八卦,加州的聲音就從頭頂上方傳了過來:"在聊什麼?"
深深仰起頭衝他心虛一笑:"在聊你的英雄史!"
"我還有事兒,先走了。我們改天再聊。"文淺瞥一眼加州,與其他趕她走,還不如自覺離開,免得聽到他口中那些讓人痛心的話。加州的毒舌程度,不是每一次都能讓人招架得住的。
文淺從椅子上站起來,定睛看著加州一字一句說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和景臨真的只是演戲而已。"
說完,長長的頭髮在空中劃開半條圓弧,步履輕盈地從觀賽區離開。文淺的最後一句話,包含了太多的深意。深深的目光停留在加州握緊的拳頭上,他一坐下就追問道:"加州,你和文淺到底是什麼關係?"
"同學。"
深深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從加州的嘴裡問出點什麼來。關於他的初中,她不知道的太多。任何性格的形成都必然和他所遭遇的經歷有關。她能看得出來加州是有心結的,這個心結直接導致了加州現如今的改變。作爲朋友,她希望能幫助他打開這個心結。更何況,深深對於加州,始終心存愧疚。
可是,加州卻不想談自己的事情,輕鬆地轉移了話題:"最近,那個人還有沒有和你聯繫?"
"你說'土耳其藍'嗎?"
"嗯。"
"當然。我們每週都保持著聯繫呢。"深深神秘地笑笑,"告訴你一個秘密!前段時間我不是買了一堆明信片嗎,我給他寄的他已經收到了!說很喜歡呢!而且,我還知道了他在哪個學校哦!離我們一點兒也不遠的。和文淺在同一個學校呢!只不過,他最近好像有點忙,他說學校裡有活動,所以也沒怎麼上QQ呢。"深深一提起網友"土耳其藍"就開始滔滔不絕,說著說著就把自己找加州目的給忘記了。
加州還記得兩人相識的那個時候,她才做完心臟移植手術沒有多久,加州怕她身體不適,就把筆記本給她帶去了醫院,讓她上網轉移注意力。也就是在那時,她認識了一個叫"土耳其藍"的網友,自那之後,兩人每週都會給彼此寫一封電郵總結每週過的情況,有時碰到了會在QQ上交流幾句,沒碰到了就把所有心事都寫到電郵裡。
一連兩年,從未斷過。
起初,加州本來還想勸說她不要浪費時間在這種陌生人身上,可也是在那時,他發現了深深的改變。有一個完全沒有出現在他們生活當中的人在一點點地影響著深深,她的笑容開始多了起來,不再是那種應付家人的勉強的微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璀璨笑容。看著她陷入這樣一番快樂的小天地裡,他最終還是沒有阻止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面對人生的每一個遭遇。
不管這在將來會帶給她的是幸或不幸,加州自此都沒有再幹涉過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