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1 三十年的恐懼
在膠東特有的雪后世界,于果的無視狀態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即便別人的視覺器官被騙過,錯誤地對他的身體熟視無睹,可腳下一踩一個雪坑,這可是客觀存在的事實。要是被人發現根本沒人,雪地上卻不斷有坑,那豈不是見了鬼?反而弄巧成拙。
因此,于果只得閃身躲在最近處的一座老房子的陰影后面,悄悄觀察,伺機而動。
也就是十分鐘不到,門外的保鏢大概因為寒冷產生了尿意,四下觀察著是否有好的天然排尿場所,很快他找到了。
膠東是個雪窩,在厚厚的大雪地里撒尿,是本地男人的一種樂趣,熱騰騰的尿撒在冰雪中,冒出一股騷呼呼的白氣,看上去挺有意思。這男人找準地方,解開腰帶掏出家伙,這就愜意起來,還哼著小曲。
也就在這個時候,陰影中出現了一只手,手上則抓著一塊磚頭,惡狠狠地往保鏢后腦勺上一砸。這一下力道可不小,于果遠遠地看著,也能感覺到這股手勁,肯定屬于一個強硬兇悍的人。
這一帶也幸虧是靠近正南長街,才象征性地安裝了一排路燈,路燈和路燈之間很遠,而且真要亮起來時,許多都是壞的,這就使得黑暗之中滋生了許多罪惡。
等那人在孱弱昏黃的路燈下露出面孔時,于果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盡管并不英俊,但比三十年后的模樣可強太多了。
杜陽,此時只是一個按照年齡應該念高中,但卻已經混跡社會的小流氓。
身高還是那樣矮,沒有大的變化,但最重要的是,當時這家伙的腿可沒有瘸,一蹦一跳地,看得出十分生猛。
保鏢就這么被他砸倒在地,杜陽身后的幾個小伙子也悄悄現了身,手里都直接拿著棍子。那時候古惑仔電影還沒流行,他們這一撥人是看《英雄本色》長大的,還沒學會把棍子和刀包在報紙里。
杜陽卻沒有跟上去,而是費力地把那個又高又壯的保鏢翻了個身,避免他因為昏迷而無法呼吸,被雪塞住口鼻而死。
于果很贊賞杜陽這種做法,覺得自己沒看錯人。杜陽當年是勇敢的、善良的,就算這種做法不是基于善良,起碼也是心細謹慎,只不過未來太多的挫折,阻止了杜陽的崛起,使其原本的雄心壯志大大消磨殆盡了。
“就那輛車!砸!”杜陽沉聲喝道,隨即這四五個小子便一擁而上,棍子快速而兇狠地起落,車玻璃便給砸了個粉碎。這輛車不同于當時普通的車,立馬響起了警報,杜陽驚恐之下,又狠又快地狂砸中控,甚至將其中的一塊拉扯下來。
由于外面鞭炮聲大作,屋內的人推杯送盞,一時半會兒也聽不見,但車的警報聲還是有些不同的,加上張宏勛和兩個手下本來就十分警覺,很快察覺到不對。
杜陽似乎還不過癮,找了個事先準備好的啤酒瓶子,準備點火燒了這輛車。
于果忽然記起,杜陽當時的確是想要這樣做的,可不知為什么,最終放棄了,但具體問杜陽為什么,杜陽卻回憶不起來,畢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杜陽手下的一個戴帽子的小伙問:“哥,這樣會不會鬧得太大了?他們馬上要出來了,咱們快跑吧!”
杜陽罵道:“你知道個屁!要鬧就鬧大,要混就混大!咱們人多!他這一車最多四個人吧?還被咱們放倒一個!”說著就要點火。
“可他們有槍呀!”
杜陽惱了:“你不幫忙也別擋著!滾!”手里的酒瓶已經燃燒起來了。
要是真點火的話,恐怕就跟張宏勛和杜陽回憶的歷史不一樣了。可杜陽卻信誓旦旦地說,當時肯定沒點火。張家兄弟也只說了這輛車被砸了,沒提著火的事,可見的確沒有起火。
于果忽然想到,這周圍也只有自己在場了,只有自己出手,才能使得歷史走回正軌上。
自己不是要改變歷史,而是穿越到歷史中的自己,暫時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也有自己的歷史使命要完成。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要完成的那部分歷史使命,哪怕只是做一個平頭百姓,也是在完成過好他個角色一生的歷史使命。
無非就是其他任何人所做的事,都只是受到各種其他念頭驅使,而非自認為擔負了歷史使命。
而于果則不同,他自己知道自己是擔負歷史使命的,必須隨時修整歷史的既定方向,決不能偏離分毫。
于是,于果忽然從陰暗之中竄出來,由于時間緊急,他動作快了點,杜陽等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仿佛閃電飛到自己眼前便凝固住了一般,當即都驚得向后倒退幾步。
但是,燈光依然很昏暗,于果即便走到了白雪地里,他的臉只要有意不愿被看清,那么無視狀態也一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模糊杜陽等人的視覺器官。
“你他媽是哪一個?找死?”杜陽知道自己要是不喊一嗓子,其他人肯定也會被嚇住,要知道這人敢于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多半是有槍。
于果的那雙眼睛,終于望向了杜陽。
盡管又飄起了雪花,但如此近在咫尺,還是能夠看得見于果的眼睛的,況且是于果有意要他看自己的眼睛。
杜陽也算閱人無數,從沒見過人類能擁有這種眼神,他自問兇猛強悍,也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齡段,可這時候卻真的嚇住了。
仿佛雪花也停止了飄舞,整個世界,如同他們所看到那一片別無二色的白那樣,萬籟俱寂。
于果開口了:“趁現在,快走吧。”
杜陽吞了一口冰冷的哈喇子,緊緊地貼著車,艱難地滑出去之后,才像是剛剛從于果的“領域“離開,重新獲得了精神和力量,大聲叫道:“快跑——!”
其他人聞聲也都跟著跑起來,到了路口便一哄而散,很專業地四下奔逃,以免被集中目擊。
而杜陽則在跑到路口的一瞬間,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
這三十年,他依然對這一雙眼睛印象深刻,這也促成了他即便害怕鄧長發,害怕張宏勛,卻也知道,最令自己恐懼的,是這雙總在夢里,甚至在小憩時會突然出現的眼睛。
直到三十年,杜陽再次看到這目光時,記憶中那最為恐怖的一幕,才重新在腦海里露出猙獰的一面。
于果遠遠地目送著他,心里也釋然了。自從回歸膠東市后,自己收拾過不少不長眼的家伙,可唯獨杜陽,在自己稍一動手并且朝杜陽看過去的時候,杜陽卻立馬呆住了。
也許從那時起,杜陽就隱約記起了自己的這雙眼睛。他當時罵了自己一句,但隨即產生了極為后悔的表情,很快沉默下來,低著頭不再做聲,甚至向自己央求著道歉。
“原來如此。”
于果第一次明白,穿越歷史時,是不可能一點兒也不影響歷史的,有果必有因,看來只要自己影響的是必須要促成的歷史結果,那自己就可以種下因。從這個角度來說,以后也不必太過束手束腳了。
他很快又拋開這些思緒,暗想:“十萬火急,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見證歷史的,現在辦正事要緊!”
之前杜陽砸車,是既定的歷史事實,于果不可能也不可以去阻止,他能做的,就是不讓杜陽縱火而改變歷史,并且在車子尚未遭受到更大破壞或者變動之前,盡快找到那支鋼筆。
于果立馬拉開車門,原本碎裂卻還沒完全掉落的車窗碎片又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
于果在里面找了半天,盡管陰暗,可他的眼睛還是相當好使的,終于在已經被杜陽拆壞的中控中掉落的部分里,找到了一支鋼筆!
他仔細看了一下,沒錯,的確是派克筆!而且細節上的特征也跟張家兄弟和張曉影描述得極為相似!
就是這支鋼筆!錯不了!
于果正在竊喜之際,驟然發覺氣氛不對,他隱約料到了,便緩緩地抬起頭,推開車門走了出來。
張宏勛和兩個保鏢嘲弄地看著他,像是在欣賞一出大戲,那兩個保鏢果然都帶著槍,都是鋸掉了槍柄的五連發,槍口在一片狼藉的白雪地里,發出幽藍深邃的邪光。
飯店老板也跟兩個廚子打扮的人沖了出來,手里晃動著菜刀,似乎是要助張宏勛一臂之力。
張宏勛的愛車在當時是極其稀罕之物,就算現在藍色深度集團的董事長童本初買個最貴的勞斯萊斯或者賓利,也未必真的就有這輛凱迪拉克弗雷德伍德在當時造成的轟動。
張宏勛心疼得撕心裂肺,但他是個梁山好漢似的人物,絕不會用悲傷來詮釋內心的疼痛,而是全部轉化為憤怒,蘊含在表情中。
他盯著于果,怒極反笑:“好哇,很好!小伙子,你很有勇氣!你是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吧?”
于果已經拿到了鋼筆,便不想再跟他糾纏,可自己也知道不是那么容易一走了之的,便索性走向張宏勛。
張宏勛本人和保鏢、飯店老板都吃了一驚,紛紛有所動作。除了保鏢的槍之外,張宏勛身上還有一把從國外買的小手槍,直接抽出來對準了于果。
就像明白了杜陽為什么會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恐懼自己一樣,于果也明白了,這個時候應該對張宏勛說什么,才可以順應歷史,對應三十年后病入膏肓的張宏勛跟自己說的那些話。
于是,于果正色看著張宏勛,說:“車不是我砸的,我只是看到了你的車被砸罷了。不過,你以后還有可能見到我,等你真的需要見我的時候,我自然會去找你。你記著這句話,別忘了。”
說完之后,他雙手插兜,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