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彷彿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悲憤哀傷。
一路上,她都在觀察唐寶牛。顯然的,這個人跟以前的唐寶牛(跟她一起天天瘋天天玩天天胡鬧一天不惹是生非就全身發癢無枝可棲的那個)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可是溫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實是同一個人。
她也明明曉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寶牛。
不過她還是覺得:他不是原來那個唐寶牛。
他不是的。
——因爲他變了。
完全變了。
以前的唐寶牛,光是外號就有六十八個字長,趾高氣揚,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畫了個鼻子就是他的顏臉,天塌下來他頂多叫方恨少當被蓋。他從來不等。他認爲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爲,就算是要等待時機,還不如自己去創造時機。他從來不怕。他自以爲天不怕、地不怕進而頂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覺得忍氣吞聲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麼好忍的?再說,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讓了他,反而可能得寸進尺,還笑你縮頭烏龜呢!所以他從來不忍、不怕、不等。
因爲他是唐寶牛。
——一個自稱“巨俠”:大俠不足以形容其偉其大的好漢。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纔等、才怕。
他向來只怕對方有理,見到好人才忍,對他覺得美麗之女子,他肯等。
這纔是唐寶牛。
——至少,這是以前溫柔所深悉的唐寶牛。
可是眼前的人,全變了樣。
徹底地變了。
他仍然高大、威皇、豪壯,但只剩下了形,失去了神;剩下的是虛殼,他彷彿成了個沒了靈魂的人。
他不但無精打采,簡直形同槁灰。
他不再惹是生非。一路逃亡下來,一百里如是。二百里如是。三百里亦如是。他忍。他讓。甚至他肯耐心等待。他不再鼓譟、鬧事,只垂頭喪氣,甚至不言不語、不寢不食。
她曾聯同方恨少、樑阿牛、何小河等人,千方百計,想盡辦法,要逗唐寶牛恢復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嘻哈絕倒。
可是沒有用。
唐寶牛沒有笑。
他笑不出。
有一次,溫柔直接問他:“你知道你已經多久沒笑了?”
當時,唐寶牛臉上出現了一種極其茫然的表情來。
——彷彿,他不但已忘了怎樣笑,甚至已不知道笑是什麼了。
這一路逃亡下來,一個月了,他們身上原有的傷勢,多已好了個七八成。但只有唐寶牛:他本來一向好像是鐵鐫成的,對他而言,就似從來沒有不能癒合的傷口——可是這次卻不然。
他的傷,其實並不太重,是在“八爺莊”裡打了皇帝、宰相後挨的毒打和任氏雙刑所施的刑傷,這些對平生受傷無算流血成河的他,本就不當一回事。
但他卻沒好。
傷依然是傷,而且傷口還在淌血、流膿、且不斷擴大,有的見筋,有的露骨,而且都發出惡臭。
不但沒復原,還突然加重了;外傷之後,內傷也加劇。
一路上,八百里路下來,他們雖然都受到追擊和伏擊,也各有傷亡(主要是保護王小石等人的正義力量跟追殺王小石一夥人的官兵、殺手及黑道高手廝拼的結果),但他們都一力護著唐寶牛,既沒讓他出擊,也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按照道理,這個天神般壯碩的漢子,在這種細心維護下,沒道理連那一點傷也好不了。
連體弱多病,自稱“弱不禁風”,但就利用這“弱不禁風”的特點練成“白駒過隙”身法的方恨少,他身上所受的傷,也早就復原了。
可是唐寶牛非但未傷愈,而且還傷得愈來愈重了。
有一天,他們發現他連胸骨也折斷了兩根。
又一次,他們發覺他折斷了兩根指骨,而他自己卻全無所覺——彷彿那不是他的手指,或者,他不知痛楚爲何物似的。
他似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但溫柔等人看到就心痛。
——這樣一位神威凜凜玉樹臨風的漢子,而今卻只有八個字可以形容:
形銷骨立,黯然消魂。
她看了也覺得不忍心。
直至有一天在荒山露宿的半夜裡,溫柔先聽到狼嗥,後是蟲豸的嗚咽而忐忑不安,然後又爲一陣陣奇異的聲音而驚醒,遂發覺王小石和唐寶牛正扭打在一起。
大家都醒了,幫忙按住了唐寶牛,發現他又斷了兩根脅骨,斷骨在荒山月下,慘青青的,正刺破掀開的創口胸肌腱肉,像一張血口裡伸出了兩根慘青帶白堊色的舌頭。
衆人都詫異王小石爲何要下此重手,頃刻後才知唐寶牛的傷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竟伸手插入了傷口,扣住自己的肋骨,且用力扳斷了它。骨折的聲音終於驚動了十分警覺的王小石。
王小石憤怒了。
他厲聲責問唐寶牛:“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
唐寶牛說:“你爲什麼不讓我死?”
王小石狂怒地說:“你以爲你這樣做就對得起爲救你們而死去的弟兄們?!”
唐寶牛慘笑(那是笑嗎?如是,那“笑”確使溫柔不寒而慄),只說:“我本來就不該活下去的。”
“那我呢?”方恨少忍不住插口說話。他氣得在荒山冷月寒夜裡,身上的白衣激出一種蒸騰的感覺:“他們也救了我,也爲我犧牲了不少人命,流了不少熱血——如果你我不活下去,不活得好好的,他們都白死了!”
唐寶牛垂下了頭。
“可是……”
“可是什麼?”王小石咄咄迫問,“你在追悔朱小腰的死吧?你以爲這樣折磨自己朱姑娘就會死得瞑目?!”
唐寶牛全身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王小石一巴掌就摑了過去。
一記清脆的耳光。
“讓我也死吧!”
唐寶牛嚎道;
“你死吧!”王小石咬牙切齒地說:“你死了之後,看誰爲朱姑娘報仇!朱小腰爲救你而死,卻救了個廢物,她是白死了!你死了,誰殺吳驚濤?誰誅蔡京?誰爲她報此大仇!”
“我!”唐寶牛第一次回覆他那打雷般的聲量:“我要爲她報仇!”
“你?”王小石第一個字是鄙夷的,然後才說得斬釘截鐵:
“那你先得要活下去再說!”
唐寶牛震了一震,彷彿到這天晚上,他才第一次聽到“活”這個字和“活下去”這個詞兒,使他無限震驚。
甚至哭了起來。
哭了出聲。
一個大男人在荒山裡哭成這樣子無疑是很難爲情的一件事。
可是並不。
大家反而覺得很欣慰。
因爲大家都好久沒聽見他哭過了,正如好久未曾見他笑過一樣。
從這時候開始,溫柔只覺分外寂寞。
——這樣一名無懼無畏的猛漢,原來爲了“情”字竟可以如此神傷、如此脆弱的。
——他顯然是爲了朱小腰的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情字弄人,真可如斯?
溫柔看到這個本來活生生、鐵錚錚的男子漢,心中卻生起了無限溫柔。
她因而想到了自己。
她年紀也不小了,她也喜歡過人。
——她曾在她父親身畔依戀不去,但後來終發覺她和爹爹的世界畢竟差距太大,待她一旦闖江湖後,又迷戀外頭的波濤洶涌、驚險重重,而忘了歸家了。
——她曾醉心於“七大寇”之首領沈虎禪沈老大的醉人魅力。這纔是英雄。這纔是好漢。這纔是可以讓人心繫的男子。可惜,她終於夢醒,也終於夢斷。
——她也曾暗中思慕過懷蓋世之材、成不世之雄的大師兄:“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師哥的深沉譎秘、捉摸不定。但那也只是浮雲在湖心掠過一般的迷情而已。她再會“金風細雨紅袖刀”蘇師兄時,他已老大、病重、心無旁騖,她只能仰慕之,但總不致真的能跟一塊冰熱情起來,交融無間。
——然後是白愁飛。這個她又恨又愛、不羈不誠、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的人,到現在她還弄不清對他是怎樣一種感和情,到底是愛還是恨?甚至她也仍不十分清楚,那個白愁飛兵敗人亡的晚上,之前他爲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爲何他要對自己做這種事?
無論如何,美麗的她一向卻讓人當做“小兄弟”辦,可是她心中依然有一片溫柔、萬種柔情,卻向誰訴?
她覺得自己雖也迷情過,也動過了情,但卻未曾真的深情、遇過真情。
——還是已遇過了,她不知情而已。
是以,看到了唐寶牛對朱小腰那種如死如生、寧可同死不願獨生的熱戀狂情,溫柔覺得荒山很涼、月很冷、心中很寒。
連狼叫驚醒時身畔只有她自己腕上鐲子玉石互碰時玎玎的聲音相伴,這使溫柔分外寂寞。
淒涼。
讓我戀愛可以嗎?
起先,那種感覺只是一點點的,一些些的,就像一段旋律、一句歌詞,忽而掠過了心頭,嘴裡不覺哼唱了幾句,然而只是片段,不成篇章,唱過了就忘了。
但不久之後,那熟悉的旋律又浮現了,而且漸次地組合了起來,慢慢地成了一首歌,一首在心裡盤旋不已、依回不去、系擾不休的歌。
就像這年春分,春意特別濃。
它在枝頭上,溫柔這一刻看到了桃樹幹上含苞欲放,枝上的那些嫩綠的芽,清新得讓人想一口吃了它。
她因一陣春風而轉過了流盼,看到蒲公英像一朵一朵會飛的羽毛一般滑翔過綠色的草原,去尋訪它的依憑、依靠和相依爲命的地方,這一轉眼間,卻發現原來的桃樹的苞已朵朵怒放、吐出了嫣紅的花蕾,美得令她哎了一聲。
當桃花一下子都在一夜間盛開,第二天陽光照映下,如同千舌吐豔紅,朵朵翹楚,千手萬手在招招顫顫,那就成了絕楚了。
爲何吐豔點頭?
因風。
因何盛開爭妍?
因爲春。
春天來了。
不僅在枝頭。
還在流水開始溶解了冰封,小鳥重拾了歡唱,大地回覆了生機,更在村這頭、山那頭,還有樹林那一頭。
而且,還在:
心頭。
溫柔的心裡頭。
溫柔最近心裡很溫柔。
她本來一向不愛看花、唱歌、用手絹,而今,她卻喜歡花、喜歡唱歌、喜歡用手帕揩揩臉、擦擦眼、印印脣邊也好。
但有時她心裡也很煩躁。
尤其在她看到蜻蜓雙飛,蝶戀花、鴛鴦戲水的時候,她就生起了一種莫名的焦慮:
她生命好像一直有一種期待。
——不,原來她生命中一直缺少一些東西:
她爲什麼要耍大小姐脾性?好像就是因爲缺少了這個。她爲啥要喜歡跟大夥兒去闖蕩江湖?好像就是爲了去尋找這東西。爲什麼在別人當她是“小兄弟”的時候,她很習慣但卻不快活?或許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時不知自己到底是誰,這使她焦急了起來。
不過這焦躁也是溫柔的焦躁,只不過有時突然發作得憑空而來、無緣無故,大家都有點吃驚,但都習慣了讓她、忍她、任由她。
——一味當她是“小兄弟”、“小妹妹”而呵護她,使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完整的人:至少,不是一個真的女子。
她甚至覺得對不起自己珍藏的胭脂盒。
因爲她沒有什麼機會可以用上它們:那麼醉人的顏色;留在盒裡,像昨夜凝固的銷魂;塗在臉上,才能成爲今日活現的色相。
但除了那一次,她上“金風細雨樓”去找白愁飛之外,她一直沒有機會用過——那一次,那一夜,那一戰,結果,有人爲自己死了,自己也差些兒失了身,連“大白菜”也喪了命。
——是不是自己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給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就得要人賠上了性命?
你就別說一向看來無憂無慮的她,沒有尤怨。
她是有的。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妖是精,乾脆扮作男裝,當人家的“小兄弟”好了,一旦回覆女兒身,就得閱歷暗巷裡的強姦、留白軒中的迷姦這等等可怖、憂心景象。
她本來已打算暫把兒女私情擱下,先逃了這一場亡再說。
她本來要賴在京師不願走。
但她必須要走。
因爲她亮了相。
——蔡京下令:只追究在劫囚中露了面目的人。
她在行動中根本不願蒙面,所以擺正了旗號,誰都知道溫柔和她的刀,在這次劫囚中現了身、出了手。
要是她不離京,蔡京會派人抓她。
抓她不要緊,那會連累“金風細雨樓”。
她到時才逃?不是不可以,但逃得了尼姑逃不了庵。蔡京會有藉口去洛陽她爹爹那兒要人。
她可不想老父爲難。
她已夠使他難過的了。
所以她逃。
——何況,她想經歷一下:逃亡的滋味。
她更想跟王小石出來走走:
畢竟,京城,她住得悶了。
況且,最好玩的三個人:王小石、唐寶牛、方恨少都得要逃,留下她一個在京,豈不悶壞了?
——簡直是悶死了!
故此她選擇了:
逃亡。
她逃亡的理由顯然跟王小石他們並不一樣。
對於一個真正男子漢而言,“逃亡”往往是在“死亡”和“失去自由”的三種情況下,只好作出最無奈的選擇。
但在溫柔而言,逃亡,或許只是一次較爲緊張的旅行,一場比較危險的遊歷而已。
只不過,她沒想到——
一向有他們在就鬧得個天翻地覆風雲色變的老牛和大方,竟然:
一個成了麻木不仁、行屍走肉;另一個,雖然稍稍好上一些,但也唉聲嘆氣,垂頭喪氣,看得出來:方恨少也多隻是強顏歡笑而已!
是以,本來已將心中的溫柔暫且化作刀鋒的她,有時、時常、時時、常常,又有一種石上開花的感覺。
就像那一兩個句子,漸漸唱成了一首歌;就似那一兩個詞兒,慢慢講成一個句子。當它真的變成一個句子、一首歌的時候,她還覺得好一陣不自在、不習慣。
最後,逐漸地,她心裡,只有這首歌,口裡,只有這個句子。
但她唱不出來。
說不出。
她的心愈漸溫柔。
愈漸失落。
因爲花開了。
春天來了。
因爲她看到偌大的一個唐寶牛竟爲了一個女子亡逝而如生如死、不復人形。
因爲,也許……
她一直缺少了些什麼。
她一直在尋找些什麼。
她想找個人來傾訴。
不過,在這段日子裡,連一向積極樂觀的王小石也比以前消沉了。
他似乎一面忙著跟唐七昧等人議訂逃亡路線,一面要應付沿途的追殺與伏襲,還一面要留心唐寶牛的一舉一動,更一面要留神一路上經過別人地頭、地盤的禮數和禁忌,且不時得要留意京師傳來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武林和朝廷權力鬥爭、權位轉移、權勢劇變的消息。
這些事似成了一塊一塊的如山大石,都掮在王小石肩膀上——就算是一雙再能擔正義的鐵肩,也會垮的,也要塌的。
你要一個人不再開心、自在、如意,很簡單,只要你有權,你就給他個王位或官位吧,只要他的烏紗帽一戴,紫蟒袍一穿,就從此變成了個憂心怔忡、愁眉難展的人了。
——有時候,給人名和利,也一樣可以達到這項效果。
溫柔可不知道這些。
她也不理會這些。
她不管。
她只想尋找她沒有的(一向都無)或失去的(本來有的)的事物,好讓自己不虛度這一場花開,這一年春天,這一個心願。
可不是嗎?
她在大家歇息在梨村的時候,發現梨子都沒熟,全是青澀的,比棗子還小,有的還只是一朵朵帶點淡青的花,她就覺得很尤怨,一邊吃著抃餅,聽著貝齒間發出的咔咔脆響,一邊想找粒可以吃的梨子。
這一路上,風塵僕僕可比紅塵滾滾更易使一個年輕活潑俏皮嬌豔的姑娘蒙塵。她,溫柔,洛陽王溫晚的掌上明珠,而今竟連蘋果、李子、梨都沒得吃。
一口也沒得好咔嚓咔嚓。
她想到就鼻子癢癢。
牙酸。
心也酸。
但她在梨葉間,仍找不到一顆可堪咀嚼的果實,卻只在一朵淡綠奶白的梨花間,找到了一隻美麗的甲蟲。
甲蟲是最美麗的蟲。它有翼,像鳥,會飛。它有花紋,像貝殼,設計了圖案。它有腳,會走,而且不會咬人、螫人,善良得就像只小型而有修養的龜。
別看它雖羞怯,卻不會縮頭哩。
真有趣。
她一笑,就開心了。
酒窩深深。
——其實人只要想開心,只要笑,笑開了,心就會開了。
相由心生,但反之亦然:一個沒良心的人只要常強迫自己常常去做善事,自然而然就成了個善人了。
溫柔笑了之後,看見那小甲蟲展翅要飛、想飛、欲飛,她就輕輕用指尖阻止了它的試飛,捧在手心,輕輕地說:
“連你也不理我了,嗯?”
她輕輕向小甲蟲吹了口氣,呵氣若芒地說:
“你就是不定性,沒有心的。人家跟你說話,追隨了你老半天,你想飛就飛,要走便走,可沒把人家擺在心裡呢?”
她終於幽幽地說了她那句心裡像一首歌的話:“你說,小烏龜,讓我戀愛、好好地戀愛一場,可以嗎?”
意外的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居然有人真的“嚇?!”了一聲。
那人好像聽到大地的震動,而發出了一聲見了鬼般的或鬼一般的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