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眾人在寺院韋馱金剛像旁、蓮花池畔跟來襲者對敵之際,羅白乃這“徒師”兩人,到底在哪里呢?
原來羅白乃正在跟六龍寺里的高僧三枯說禪傾偈。
三枯是當?shù)赜忻亩U僧,道行高深,智能天縱,被譽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的名僧。
聽說他本來連名號都沒有,他初入六龍寺掛單時,人問他從何處而來,他不立答,只看著院前花草,說:
“花草就要枯了。”
當時主持六容大師聽了,特別出來迎接他,跟他談佛論經(jīng),不半晌,便十分推崇服膺,又請教他的名號,他只說:
“海枯石爛,何須名號。”
當場接待的還有一位名人,正是洛陽溫晚。溫晚馬上接問了一句佛偈:
“生死事大,光陰知矢,無常迅速,時不待人,既然如此,行方便門,黑晝白夜,各有其秩,父子夫妻,應有其序,四方八面,皆有其位,萬物有情,各有其名,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無不例外,汝何獨無?”
大師卻低眉合什,只說:“你趕時間,我不趕。我心悠悠,油盡燈枯。”
溫晚馬上豁然頓悟。
——許多人在禪門參了幾十年,還是得不到一點訊息,換不來一個悟。可是時機一到,所謂啐啄同時,即是小雞正孵化而出,母雞正好啄破蛋殼,就會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正是佛門心法相傳的難得之處。
由于他一入“六龍”,就說了三次“枯”,人就稱他為“三枯”大師。
三枯最勝點化人。
使人啟悟。
他在這兒一帶很有名。
他也曾離開過六龍寺,云游四海,回來后更享有盛名。
——或許,早在他人“六龍寺”以前,他就很有名吧?
只不過,他對過去的事,只字不提,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羅白乃原來也不知道這位三枯大師是很沉默、寡言、木訥的人。
他一向以為世上的“大師”,平常要唸很多經(jīng),對人常常嘮嘮叨叨,而向人數(shù)誨難免有一匣子說不完的嚕嗦。
但事實卻不然。
三枯往往沒有話說。
總是一言不發(fā)。
他好像根本就不愛教人,不愛說話。
他在高興說話的時候才說話。
非要他說話不可的時候,有時,他只嘆了一聲,或瞪人一眼,揚眉瞬目,咳嗽一聲,便算是說過話了。
——雖然,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知道他說了什么話?說的是什么話?
羅白乃當然也不明白。
但覺得很好玩。
他本身就是個很好玩的人。
他對不明白的事覺得特別好玩。
所以就在眾俠于菩提樹下、蓮池邊抗敵之際,他卻去逗這大師說話。
他很喜歡找大師說話,但不見得大師也很喜歡跟他說話。
有一次,他見廟里來了許多香客,熙熙攘攘地來拜佛上香,寺里僧眾都忙著打點,卻見大師在菩提樹下木然端坐,完全沒有反應,連一個小孩在他身邊撲地摔了一跤,哇然大哭,大師也無動靜。
羅白乃便上前扶起了小童,哄住了他,直至其母親把他接走,大師仍趺坐不動。
羅白乃便問:“大師病了?”
大師答:“沒有。”
羅白乃:“大師睡了?”
大師:“打坐。”
白乃:“大師沒有看到有人摔跤嗎?”
大師:“人生在世,誰沒摔過跤?跌倒了自會爬起來。”
羅:“大師沒看見今天香客特別多嗎?”
三枯:“沒。”
羅:“那大師看見什么?”
枯:“老衲只見來的只有兩個人。”
羅:“哪兩位?”
枯:“一曰名,一曰利。他們燒香拜佛,都不過是為了這個。”
羅白乃想了想,很狐疑,“怎么熟口熟面,好像是哪個前人說過?”
三枯:“……”
羅白乃:“我覺得你說少了,也看少了。”
枯:“少了什么?”
羅:“我看到四個:一個名,一個利,還有一個權,一個勢。”
“……”
羅:“不,還有……還有一個,是祿,啊,再來一個,叫做什么哇?哦?是欲……”
羅白乃遂而教訓起三枯大師來:“你把事情說少了,也說得太簡單了。”
三枯為之氣結,不再理睬羅白乃。
偏是羅白乃要走開之前,還“點化”了三枯一句:
“有人在你面前跌跤你不去扶,萬一摔死了人怎么辦?連人都救不了,自己則像塊木頭,那還算什么佛?參禪有何用?”
未了,他還涎著笑臉,問大師:
“我說得對不對呀?大師?”
開始的時候,三枯大師不理會這半瘋半癲的少年人。
可是大師不理他,他可理會大師。
別人問他為何老喜歡找大師的晦氣,他笑嘻嘻地說:
“沒有嘛,我是真心地向大師討教的。”
連他師父班師也這么問他時,他才認真地答:
“我覺得跟大師有緣。”
“那么有緣,”班師聽了就很不悅地說,“你又不拜他為師?”
豈料羅白乃的頭馬上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那不同。你跟他不一樣的。”
“什么不一樣?”
“我跟大師的緣法是:我跟他確是學會了不少道理,”羅白乃搖首擺腦地說,“可他在我這兒也學了不少事理。我們倆是互惠、交換、相益的——”
班師聽了就很高興,“還是我教你比較多;我學識淵博、武功高強嘛。”
“非也。”徒弟認真八百地說:“你幸運些。”
“我幸運?”班師不明,“我要是幸運還會收你這種徒弟?”
“你當然幸運了,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羅白乃說,“我教你的,遠比你教我的多呢!”
班師氣得嘴都歪了。
眼都開始翻白了。
他徒弟還十分感慨地加了一句:“實在多出太多了……搞不好,我還得教你怎樣追求心上人,教導你怎么談戀愛呢!”
“你……你!”班師這回氣得連鼻子都曲了,“你教我……談情說愛?!”
“對!”羅白乃湊近班師身邊,鬼鬼詭詭地說,“你別告訴我說你從未動過春心,從沒打算過為我找個師母!”
班師想打他。
羅白乃忽長身直視其師,叫他師父:“你看著我。”
班師打到一半,只好收招。
“我為什么要看著你?”
羅白乃大義凜然、光明磊落地說,“你看我的眼。要是你真的從來想也沒想過這回事和那回事,你就看著我眼睛。”
班師才不看他。
但也不打他了。
只氣得拂袖而去。
羅白乃吐了吐舌頭,喃喃自語道:“烏雞白鳳丸!大概這回真說對了……看來,我該好好地為師父的終身大事著想了。”
三枯大師不理睬他,理由是絕對充足的。
他有次居然替這名僧三枯改號。
那是一次眾僧會聚之際,大家想替“明孝塔”、“六龍寺”改一個名字,因叫“明孝”、“六龍”的塔寺著實太多了,不夠突出獨特。至少,也該把六龍“塔”還是“寺”,明孝“寺”抑或是“塔”,早些定下名來。
三枯大師卻力排眾議,認為不必正名。
大家都問他為什么。
他說:“真正的佛法,是百姓日用不相知,初發(fā)心時便成正覺。何必正名乎?迥然獨脫,不與物拘。”
眾都以為然,紛紛說三枯佛法高深。
偏是旁聽座的羅白乃突然發(fā)話:
“六龍、明孝塔寺不必定名,我很贊成,但大師卻該改個名字。”
眾都好奇,皆問要替三枯改什么名號?
“三姑,”羅白乃得意洋洋地說,“改名三姑,如此正好。”
眾僧紛紛叱喝之,羅白乃這回倒是真的犯了眾僧。
但他得意如故。
他還說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大師叫三枯,本意是:石爛海枯、油盡燈枯、人走心枯,我叫他三姑,更加切合,因為他見人跌跤而不扶,見惡人當?shù)蓝怀娙讼挛蚨稽c化,不是姑念、姑息、姑妄是什么?何況,烏雞白鳳丸的大師樣兒好,俊貌得很,像姑多于像佬哩!”
大家都罵這不識佛理、未入佛門的渾小子怎么胡言妄語,連三枯也臉露忿然之相。
羅白乃瞠目指著大師反詰:
“他不是教人勿太注重虛名嗎?他一向不是說名如衣飾,脫下便了嗎?怎么一說他,都炸醬了臉?”
這回連六容大師都要下令逐走他了。
卻是三枯大師開聲說了話:
“也罷。反正都是名相,叫什么便是什么,叫什么也不見得就是什么。”
六容不解,合什問:“大師之意是——?
三枯臉上居然擠出了點笑意,他用手一指一只正在春陽下曬肚皮的狗,說:
“你叫它是貓,它仍不是貓。你不叫它狗,它還是狗。但它自己和同類可能不叫狗,叫人,叫我們才是狗。我們給人喚作狗,如果是人,卻還是人。”
不管聽得懂聽不懂,眾僧都合什念:
“阿彌陀佛。”
佛是念了,只是日后六龍寺里的“三枯大師”真給人喚作:三姑大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