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成不是鉆牛角尖的性格, 但施茵的話或多或少還是給他留下了陰影。
等下一周訓練開始,這種陰影就越發厚重了。
毛茂齊第一次跟隊訓練, 跟段宇成的流程差不多,先是跟隊熱身, 然后接受高明碩的觀察指導。
跳高隊其他隊員站在場邊,不動聲色看著毛茂齊的第一次試跳。
很快他們就跟羅娜一樣, 被毛茂齊的跳躍震驚。
毛茂齊只是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就一次過了2米10的高度。他的助跑長度比別人短了將近1/3,看著軟綿綿的也沒什么力量,好像隨便顛一顛就過去了。
“我靠……”劉杉瞪著眼睛,“不是吧。”
江天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劉杉回頭問段宇成:“你看到了嗎?”
段宇成一語不發。
看到了嗎……
他瞎嗎?
“哎,羅教來了。”
段宇成轉頭,看到羅娜正從體育場外進來。毛茂齊本來在聽高明碩的指導,見羅娜來了甩下高明碩跑了過去。
劉杉撇嘴道:“他比你還粘她。”
段宇成遠遠看著羅娜笑著同毛茂齊說話的樣子,不知為何,忽然特別理解當初那個給他鞋里放釘子的人。
他現在覺得放釘子都算輕的。
“我真是瘋了……”他為這個念頭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羅娜詢問毛茂齊訓練的情況, 后面高明碩過來,怒道:“你怎么回事!我話說一半就跑了?”
毛茂齊被喊得直往羅娜身后躲,羅娜這才知道毛茂齊是中途過來的,忙跟他說:“這位是高明碩教練,他負責你的專項訓練,你在隊里要他指揮。”
毛茂齊拉著嘴角,高明碩道:“怎么了?怎么這個表情?”
毛茂齊:“你真兇。”
高明碩:“……”
可能是因為年紀小, 也可能是因為本身氣質單純,毛茂齊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并不惹人討厭,相反還挺好玩的。
高明碩被他氣笑了。
“我兇?”
毛茂齊點頭。
高明碩拉過他的衣服,給他拎回訓練場地,呲著牙道:“我兇!你還沒見我真正兇的時候呢!”
毛茂齊像被押上刑場的犯人,一步一回頭,望著羅娜,無聲求救。
羅娜笑道:“我救不了你,好好練吧!”
高明碩的風格以嚴厲著稱,第一次訓練就讓毛茂齊累得哭爹喊娘。
結束后羅娜找高明碩聊他的情況。從高明碩的一字一句里,她能清楚感受到他對這個新隊員的滿意,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愛是之前任何隊員都沒有得到過的。
他說毛茂齊身上有天才的味道。
“這小子在這待不了多久的,他很快就會被國家隊要走。”
高明碩從事跳高教學這么多年,第一次這樣評價一個運動員。他太喜歡毛茂齊了,毫不避諱偏愛于他,工作重心也完全轉移,隊里所有人都成了配角。
沒人敢說什么,能得到教練的偏愛,是運動員可遇不可求的本事。
天才的味道是指什么?羅娜沒問,問了恐怕也沒有標準答案。
在教練眼里,“天才”意味著完美的苗子,擁有無盡潛力,只用很少的指點就能讓他達到很高的水平。而在隊友眼里,“天才”就意味著無法翻越的高山,無論多么努力也無法趕上他的成績,甚至連競爭一下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月過去,毛茂齊已經可以輕松跳過2米18——這個困擾了段宇成將近一年的高度。
段宇成練體育到現在,第一次感覺到無力。他的體能在田徑隊里數一數二,但訓練時卻經常提不起力氣,他知道自己的心理狀態出了問題。
“師哥。”
“……”
更讓段宇成感到痛苦的,是羅娜將這個幼兒園大班同學委托給他照顧。本來毛茂齊是只粘羅娜,但羅娜平日工作忙,抽不出空閑的時候就讓他去找段宇成。一來二去,毛茂齊跟段宇成也熟了,成天師哥師哥的叫。
段宇成從草地上坐起來,毛茂齊蹲在他身邊。
他有氣無力問:“干嘛?”
毛茂齊說:“該吃中飯了。”
一聲嘆息。
毛茂齊掛名在體育學院的公共事業管理專業下,但他幾乎從來不去上課。每天的除了訓練,就是吃和睡。
謎一樣的生活。
段宇成說:“你自己不能去吃?”
毛茂齊回答道:“羅教練讓我找你。”
段宇成在心里把毛茂齊想象成剛剛洗完的衣服,用盡全力擰。
想象歸想象,段宇成還是爬起來帶著他去食堂。
當初第一次帶毛茂齊去食堂的時候,段宇成莫名其妙起了歪心思,想要跟他比一下飯量。他當然沒臉說出口,只是放在心里偷偷比,毛茂齊要多少飯菜他就要多少,結果吃到最后差點去廁所催吐。
現在想想,怎一個蠢字了得。
“你怎么吃這么少?”毛茂齊看著段宇成的盤子問。
其實按照正常學生的飯量來講,段宇成這盤子絕對不少了。但以運動員的胃口來說,這盤菜完全可以稱得上“食欲不佳”。
段宇成說:“我不太餓,你吃吧。”
毛茂齊問:“為什么不餓呢?”
“不為什么。”
“那怎么吃這么少呢?”
段宇成要崩潰了。
沒過一會劉杉來了,帶給段宇成一個還算不錯的消息。
“剛才羅教找你,讓你吃完飯去她那一趟。”
“已經吃完了。”
段宇成迫不及待把盤子一推,將毛茂齊這個燙手山芋留給劉杉,說:“等會你帶他回去。”
劉杉好笑地看著他的背影。
“跟逃命似的。”
毛茂齊忽然說:“師哥沒吃完飯。”
劉杉轉眼看他,又掃了一眼桌上剩了一半的餐盤,嘿嘿笑了兩聲,坐到段宇成的位置,說:“他最近心情不好。”
“為什么?”
“你還問為什么?”劉杉身子往前一探,胳膊肘墊在桌子上,一副要討論秘密的姿勢。他先問:“你覺得你段師哥怎么樣?”
毛茂齊說:“好。”
“好?”劉杉嘴角一扯,笑道:“告訴你,都是裝的!段宇成這人比誰都小心眼。你離他遠點,他這人守地盤的,你給他弄急眼了小心他咬你!”
毛茂齊沒說話。
劉杉說:“不信啊?”
毛茂齊皺著臉,說:“你真壞。”
劉杉:“……”
“背后說人壞話。”
“…………”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好在劉杉也屬于沒臉沒皮類型的,靠到椅背上,淡淡道:“呿,就你這個情商,你跳八米有什么用?”
在他們聊騷期間,段宇成已經一路小跑來到體育學院的教工辦公室,羅娜正埋頭寫著什么。
“教練。”
羅娜抬頭。
“這么快?”
段宇成笑著說:“剛好吃完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羅娜前不久被王啟臨派出去出差,到體育中心培訓,走了將近十天時間。
“上午回來的。”羅娜從包里掏出一樣東西扔給段宇成,他雙手一扣,在半空中接下。
“什么啊?”
“體育中心發的紀念品。”
那是一個以海浪為創作原形的吉祥物鑰匙扣,制作不算精良,設計的樣子看著也有點蠢。
羅娜說:“你不是生活在海邊嗎,這個送你。你看它表情跟你像不像?”
段宇成撇嘴,“哪像,丑死了……”
嘴里嫌棄著,段宇成還是小心把鑰匙扣揣進兜里。
羅娜問道:“對了,毛茂齊最近怎么樣,生活訓練還習慣嗎,有沒有出現什么狀況?”
一提毛茂齊,段宇成的笑容瞬間變得沒有那么爽朗了。
“就那樣嘍。”
羅娜說:“讓你幫忙照顧他,辛苦你了。”
段宇成最近心思敏感,聽了羅娜的話不由生出一個不好的預感,他問:“你送我紀念品不是為了‘犒勞’我照顧他吧?”
羅娜神經粗,以為他在開玩笑,逗他說:“怎么,嫌不夠啊?”
體內氣血郁結不通,全都堵在心臟入口處,心臟跳動節奏也變得不太對勁。
這樣的心理狀態使段宇成耳根迅速發紅,因為膚色白,他一點點的變化也變得分外明顯。
羅娜問:“怎么了?”
段宇成沒說話。
羅娜想起什么,說:“對了,叫你來還有一件事,明天往后一周時間,早上我不能陪你訓練了。”
段宇成輕挑眉,羅娜解釋道:“快要到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了,我這邊事情太多,忙不過來,你先跟隊練吧。”
段宇成的目光落在羅娜桌上的幾張紙上,他沒經過羅娜的允許直接拿了起來。這個動作讓羅娜微微一怔。段宇成一直是個很有禮貌的少年,這根本不是他會做的舉動。
“放下。”羅娜說。
這回段宇成臉上的紅暈已經掩蓋不住了,羅娜看出不對勁。她以前也見過段宇成臉紅——被戳到肋骨的時候,被調侃的時候,或者喝了小半口酒的時候。
但這次的臉紅跟之前都不同,這是人情緒失控的前兆。
這幾張紙上寫的是全國大學生運動會的運動員推薦名單,段宇成掃到跳高一欄,上面寫著劉杉和毛茂齊的名字。
“這是你推薦的嗎?”他問。
“段宇成,我讓你把紙放下。”
他抬頭,看向羅娜。
羅娜看著那微紅的眼眶,心里一滯。
“這是不是你推薦的?”他又問。
其實他不需要問,他認識羅娜的字跡。他以前還笑話過她字寫得又方又大,像男人的筆跡。
羅娜放緩語氣說:“這只是推薦,還沒有正式決定,具體誰去最后要通過選拔賽決定。推薦只是個形式,這里面有很多綜合性考量。”
段宇成忽然笑起來。
“這話聽著真耳熟,你在3中選劉杉的時候好像也是這么跟我說的。”
羅娜靜默。
說實話,她已經忘記當時是怎么跟他說的了。
經過這么漫長且單調的訓練生活,她已然感覺當初那個炎夏已經是很遙遠之前的事了。段宇成的安穩和懂事總會在不經意間讓她忘記他的年齡。
她想起剛剛他問起紀念品和毛茂齊時的語氣……
其實她帶紀念品給他并不是因為他照顧了毛茂齊,她真的只是在看到吉祥物造型的時候想起了他。
他們的爭執引起辦公室里其他老師的注目。
羅娜淡淡道:“把紙放下,跟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