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閑來無事,也就順應賀璋的盛情,在揚州轉了一圈,到得第二天,有人來請她前去赴宴,說是太子殿下要替她接風。
賀璋換了家常的袍子,頭上束著玉冠,整個人清清爽爽,卻有著詭異的不襯。時隔三年,看來變的不只是自己。
顧衛卿規規矩矩的行禮,賀璋示意她起身,玩笑道:“都說顧公子謹慎守禮,孤還不以為然,如今才算知道了。這守禮固然可貴,可禮若多了就顯得虛偽?!?
都誰說?怕也只有周萱了。
顧衛卿知道周家覆滅,周萱不知所蹤,此刻賀璋特意提起,顧衛卿不免心下悚然。她笑笑道:“草民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殿下是明月,草民是螢輝,哪敢不恭謹虔誠?”
賀璋道:“今兒只是尋常的接風宴,你若太過客氣,可就沒意思,不若隨意?!闭f時請她入席,將座上的客人一一介紹給她。
顧衛卿不能不從,當下也就卑不亢的還了禮,清清淡淡的坐下。
賀璋一拍手,侍女魚貫而入,擺好酒菜,更有伎女數人,懷抱樂器,于東南角的看臺上坐好,吹拉彈唱,以助酒興。
說是給顧衛卿接風,可以她的身份,只能坐在末座,酒過三巡,自有一群相貌上乘,衣著鮮艷,作風開放,風情妖嬈的女子前來敬酒。
看臺上的歌伎們也都逐漸退下,只留一個身著輕薄紅紗的女子。這女子不過二十左右歲的年紀,顧衛卿離得遠,瞧不太清她的相貌,但從前排看客們中間傳來的唏吁感嘆聲來判定,這定然是個絕色紅顏。
可令人奇怪的是,似乎她眼睛不大好,上臺之時是由個青衣小婢雙手小心翼翼扶上來的。她甫一坐下,就有人抬了一張古琴,她豎起雙耳,似乎傾聽什么,那青衣小婢說了兩句,她微微點頭,輕抬素手,便撥動琴弦試了試音。
琴色清潤,是張好琴,這女子的琴藝卻是一般。這女子衣裳薄透,這會顧衛卿仔細打量,方發現紅紗之下除了雪白細膩的肌膚,她的腳踝處各繡著一朵紅艷艷的芍藥,甚至她小腹、肩背處也是一團色彩斑斕的一從芍藥,印在這女子身上,更多添了幾分嫵媚和艷色。
身邊有人呈上來一杯酒,熱氣滾燙,直接呼到顧衛卿耳邊,那人道:“你沒看錯,她就是從前的郡主,如今太子殿下身邊普通的歌伎,周萱?!?
顧衛卿并不多意外,只略帶不適的伸手接了他過分殷勤,快要將酒灌到自己嘴里的酒盅,漠然的道:“哦?你若不說,我還真沒看出來?!?
將酒盅里的酒淺酌了一口,歪頭挑眉看時,正對上穿著華艷女裝的蘇朗。
臺上的周萱已經撥弄琴弦,奏出來的樂聲有些挑逗,座中幾個年紀尚輕的男子就已經有些把持不住。
蘇朗又倒了杯酒,半個身子幾乎要壓到顧衛卿身上,道:“你為什么還要來?他現在已經今非昔比,早不是從前的綿羊了,與虎謀皮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就不怕此番是有來無回?”
顧衛卿又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他是什么表情,淡得仿佛白開水,不像是嘲諷,可要說關切?呵,顧衛卿沒那么自作多情。她淡淡的還擊:“被狼咬一口就罷了,總好過被狗咬一口。”
蘇朗果然立刻閉嘴,看向臺上的周萱。琴聲越發令人骨銷神魂,她也再無法像先前那樣端坐,甚至細白的臉上泛著微紅,抬眼求乞的看向賀璋。
賀璋身邊也坐著個倒酒的侍女,此刻幾乎整個人都扎進他懷里,他卻仍是穩穩的持著酒杯,環顧座中諸人,并不曾與周萱有過一眼半眼的對視。
蘇朗譏嘲的呵了一聲,對顧衛卿低聲道:“我確實夠狼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活該,可你呢?這才幾年,他就棄你如蔽履?不然怎么會讓你一個人來冒險?以前待在你身邊的兩只忠犬呢?”
同樣都是狗,對待主人的態度不盡相同,可下場卻是一樣的,他好歹還能抱著現任主人的大腿,可顧衛卿呢?此時成了喪家之犬了吧?便是她想另投明主,也得有人肯要?
賀璋擺明了是不會接收她的投誠,發狠要從她身上狠賺一筆,她便是再想對賀璋搖尾乞憐,只怕賀璋也不會動心。
顧衛卿仍是平平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道:“你猜得不錯,他確實肯放我自由了,可我卻和你想像的不太一樣,我是求之不得,現下只覺得輕松、解脫。既然兩無干系,我為什么還要仗他的勢,借他的人,沾他的光?”
蘇朗冷笑,她說得再好聽,不過是嘴硬罷了。
顧衛卿目光咄咄的望著他,道:“當年戲言,怕是你記不得了,可我還記得,所以我現在鄭重的告訴你一聲,我自由了。”
蘇朗一怔:“你,你什么意思?”
顧衛卿聳聳肩,略帶戲弄的道:“沒意思?!?
蘇朗渾身肌肉緊繃,臉上神色變幻,終是緊捏著酒盅道:“你……你說真的?”當年她說過,如果她要招贅,他會是第一后備人選,現在她果然自由了?
顧衛卿道:“是,那么你呢?”
蘇朗說不出話來。顧衛卿笑笑,自己倒了杯酒,一邊喝一邊道:“她現在還好?你們的孩子也該出世了吧?”
蘇朗知道她問的是曹珠,當年她是必死的命,卻因她的一念之仁而得以保全性命,他再說她狠心她自私她待他涼薄她無情無意,可他也不能不承認,現在的日子,總是因為她,不管是他情愿也好,被迫也罷,如今有妻有子,都是他從前想都沒想到過的安穩和平定。
現在她輕輕巧巧的就又拋給他一個難題,是逼著他拋妻棄子,再去做朝不保夕,不定什么時候就被她放棄的上,門女婿,還是做一個背信棄義,食言而肥,負心薄情的男人?
蘇朗咬了半天牙,才道:“是,如今已經三歲了?!?
顧衛卿什么都沒說,只給了他一個“看,我料定如此”的神情。他想解釋,顧衛卿已經淡淡的別過臉,道:“那就好,從前的事,我都忘了,想來你也如此?!?
“……”蘇朗恨不得拍案而起,他哽聲道:“你怕是從來都沒記著?!?
顧衛卿反問:“你倒是記著?”
蘇朗發狠道:“我救你出去,一命抵一命,以后你我再無關系。”
顧衛卿立時笑靨如花,看得蘇朗一陣火大,誰能說她不是故意反將他一軍,就是立逼著他把她救出去?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現在后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