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幾人便在神廟里休息。
雖說是野外,但因著墨漓的鶴氅又厚又軟,百里九歌睡得還不錯,醒來的時候還偎在墨漓懷中,被他舒服的環(huán)抱著,大喇喇的打了個哈欠。
昆山雪凰也回來了,清晨稍冷,墨漓給百里九歌系緊了斗篷,幾人乘上昆山雪凰,朝著周國境內(nèi)而去。
昆山雪凰的速度是很快的,在行程中,偶有降落獵捕些野味充饑,接著便繼續(xù)趕路。
約摸又是在黃昏時分,下方出現(xiàn)了商國的邊關(guān)城池。百里九歌不由探著脖子,眺望向邊關(guān)的那一邊,那里就是周國了。
盡管鳳凰谷就在周國境內(nèi),可此番自己是以世子妃的身份回返周國的,心境也有些不一樣。百里九歌笑看萬里江山,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她忙問:“好奇怪,隔著一條河而已,為什么商國這邊一眼看去綠油油的,周國那邊卻都是干巴巴的黃土地?”
問過,便發(fā)現(xiàn)御風(fēng)和御影的眼神不大對。
墨漓答了:“大周常年缺水,歷史上與商國的數(shù)次兵戈,也無外乎是為了爭奪水源。”
“這事我聽說過。”
“嗯……”他徐徐說著:“看見那條河了嗎?自從那條河被商國盤踞后,便設(shè)重兵把守,不允許我大周百姓靠近,否則一律射殺。商國從那條河引了水渠,所以有良田、池塘,百姓也安居樂業(yè)。而我大周邊境一帶的百姓,因無水可用,收不到什么莊稼,日子過得很艱難?!?
竟有這樣的事?
百里九歌皺皺眉,雖自知是商國人,可對商國和奉國將軍府還有殷浩宜那個混蛋沒有半分好感,屢屢覺得他們是恃強凌弱的流氓。如今從這高空看得真切分明,便更對商國的做法極是憎惡。
恍的,又聽墨漓淺淺嘆息:“在我離開大周,去商國做質(zhì)子的時候,邊關(guān)的百姓還能勉強維持溫飽??勺愿幽晗掳肽曛两?,連雨都沒下幾場,這下面一帶的情況,我也難以設(shè)想?!?
心底總歸是存了些希望,盼著邊關(guān)的百姓還能堅持住??纱剿麄兘德湎聛?,步行著從這一帶的村舍穿過時,就連墨漓,也為眼前的一幕幕而心驚、心疼。
龜裂的黃土地,干涸的水池,歪倒的枯木,寸草不生的田地,還有……死了的人和活在痛苦中的人。
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死去的人干癟的猶如皮包骨,沒有人給他們收尸,就這么毫無尊嚴(yán)的躺在荒蕪的田地間,任活著的人翻開他們的襤褸衣衫搜尋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
草根、樹皮、觀音土,甚至死尸的腐肉,都會引來眾人瘋狂至極的哄搶,為了搶奪這一線生機,每個人都傷痕累累。
百里九歌睜大了眼睛,感覺到心在抽搐。
這里,眼前的這些慘不忍睹的種種……這才是周國,才是墨漓的國家嗎?
為什么百姓們生活的這樣凄慘?!
不由望向墨漓,他眸底那隱忍的痛苦和憤恨,牽得百里九歌的心隱隱作痛。心中又怎不明白,他恨不能立刻幫到這些百姓,給他們食物和水。這些人都是他未來的子民,見他們水生火熱,他心中該有多痛?
可是……
不由的望向遠方那條河,河的對岸郁郁蔥蔥。
明明水源離得這么近,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百里九歌握了握拳,忿然低哼。
“走吧。”
恍然間,這壓抑著痛苦和憤怒的聲音,那樣溫和的拂過耳際。百里九歌怔了怔,牽住墨漓的手,“墨漓,你真的要走?”
“嗯,走。”他的臉龐像是籠上了一層掙扎的血色,“這一帶的情形,父王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也定已派人趕來處理。此刻僅有我們幾人,幫不上什么,走吧?!?
“墨漓……”百里九歌喃喃著,雖是跟著墨漓,回去昆山雪凰那邊,可卻一步三回頭,每多看一眼,便更是觸目驚心,也更是為墨漓而心疼。
周國這片地域古來缺水,這一點百里九歌是知道的,但她曾聽易方散人說過,周國這里原本是不缺水的,但就在幾百年前,國家的命脈泉水忽然干涸了,這才導(dǎo)致了此后周國陷入缺水的窘境,不得不總與商國發(fā)生沖突甚至戰(zhàn)爭,只為爭奪水源。
命脈泉水……
百里九歌對這個東西有些好奇,故此,當(dāng)昆山雪凰繼續(xù)行程時,她問了墨漓:“周國從前是不是有個命脈泉水,后來干了?”
墨漓眸色微瀾,默了默,方答:“據(jù)說,那口泉眼與蓬萊國一般,都是受了上古仙靈的庇佑,泉眼里的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就在幾百年前,泉水干涸了,周圍漸漸寸草不生,再漸漸的,竟噴出了巖漿,使得方圓幾里都是沙漠與火焰般的炙烤。”
水泉變火泉,還有這樣的事?
天方夜譚!
“墨漓,你說真的嗎?這怎么可能!”
他垂眸嘆惋:“天下之大,萬物變遷之奇,不正是如此。滄海尚可以化為桑田,水又如何不能變成火?!?
“這……”
墨漓輕嘆一口氣,裊裊曇花幽香被風(fēng)吹散,“只可憐我大周子民,從那之后,便日日過著缺少水源的日子
……”
“墨漓……”百里九歌的心里好不是滋味,不由將墨漓冰冷的手握得更緊了,想了想,大喇喇的安慰起來:“別難受,我相信總有辦法解決困難的,你不是說你父王該是已經(jīng)派人來賑災(zāi)了嗎?天災(zāi)打不垮周國的,反倒是多難才興邦不是?”
他笑了,寵溺的拍了拍百里九歌的頭頂,“傻九歌……”又言:“不過,我曾聽父王提過,那口火泉也不是不能再變回水泉,只是條件還不成熟……”
“什么條件?”這事怎越說越離譜?
墨漓莫可奈何的苦笑:“父王沒有明說條件是什么,我也未再問過?!毖粤T抬手,撫平了百里九歌眉心的褶皺,“不說這些沉重的事了,再過兩天就能抵達國都西岐城,今晚黃昏時分,差不多正好能到鳳凰谷……”
百里九歌算了算時間,好像還真是!忙道:“那晚上就在鳳凰谷過夜吧,剛好我跟我?guī)煾负凸卵愦騻€招呼!”
話題一到鳳凰谷,便立刻輕松起來了,百里九歌眼波澄澈,眺望著遠方,巴不得望穿秋水。
望著望著,心里也不免回思著墨漓方才的話。那口泉眼,竟是傳說與蓬萊國一般,充滿了神秘色彩……蓬萊,又是蓬萊,為什么總覺得冥冥中那么多事都指向蓬萊呢?一想到那個滅國了二十年的國家,心底就有種淡淡的悲哀縈繞著……
不能再想了!
這是個無底洞,不能想,不想就沒事了!
百里九歌咬咬唇,停止了思緒,調(diào)整好狀態(tài),繼續(xù)眺望萬頃河山,尋找著鳳凰谷。
心中想著,反正鳳凰谷的鳳凰花終年都不會凋謝,從高空看去是艷紅的一大團,很好找的??烧l料,待到黃昏時分,那本該是艷紅的連綿群山,卻幾乎成了黑黃的色澤。
甫一望見那顏色時,百里九歌驚得呼出聲。
鳳凰谷怎么變成那樣了?就像是滿山都被燒毀了一樣!
她連忙命令昆山雪凰快點降下去。
就這么漸漸飛低,當(dāng)昆山雪凰沖入了一線天時,百里九歌終于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鳳凰谷中發(fā)生了什么。
那些艷紅的鳳凰花,差不多全都、全都枯萎成了黑黃的色澤!連同枝干,俱是化作這副模樣!
這里是她的家啊,是她內(nèi)心深處最美的一方凈土,可居然、居然……
是誰?!
到底是誰干的?!
百里九歌忍無可忍的吼出那個名字。
“廖、昔、螢!”
她竟將這超然于世外的仙境化作焦土!漫山遍野的鳳凰花幾乎都死絕了,這是陪伴了自己那么多年、承載了自己那么多記憶的家啊……
廖昔螢,竟然毀了她的家!毀了她的鳳凰谷!
她定要廖昔螢付出生命的代價,手刃了她,決不食言!
盡管心底的震驚和悲愴,讓百里九歌站不穩(wěn),但她還是堅定的站住了。
小手一直被墨漓的手緊緊握住,她的心緒,他全都知道。家園被毀,此種悲痛他如何體會不來?沒有說話,他將所有的安慰和鼓勵都通過牽系的雙手傳遞給她。
感受到墨漓的心意,百里九歌深吸一口氣,笑了笑:“先是飛虹山莊,又是鳳凰谷,總覺得七花谷的花都要被廖昔螢襲擊一遍。花敗了還會再開,明年就能恢復(fù)如初的,只是廖昔螢的做法……罷了,說也無用!還是先去與師父和孤雁會合吧,谷口就在前面了?!?
舉步正要朝著谷口走去,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石拱門后傳來。
百里九歌和墨漓停住,望著高高的雜草間,一高一矮兩個人走了出來,赫然正是孤雁與易方散人。
這一重逢,易方散人的眼底露出驚喜的顏色。孤雁更是倒抽一口氣,衣擺狂飛的就飄過來了。
“黑鳳!”他興奮的喊著。
百里九歌露出恣意的笑:“孤雁,我又回來了!”
她快步過去,迎上落地的孤雁。因著孤雁的個頭好高,百里九歌仰著腦袋,卻一眼看到孤雁下頜上的胡渣,不由奇怪:孤雁怎么不理胡子?好奇怪,他是最近太忙了?
剛想問他,他就先呱唧呱唧起來了:“黑鳳,你可回來了,快讓師兄好好看看!”
不祥的預(yù)感!仿佛知道孤雁接下來要說什么。
雙肩被扣住,“黑鳳,快讓師兄看看你有沒有變憔悴,有沒有被毒打,有沒有懷了孩子還餓得面黃肌瘦,有沒有——”
果然。
百里九歌無語到不想跳腳,嗤道:“你就只會跟我說這幾句話嗎,怎就不學(xué)著常變常新!還問我有沒有被毒打,虧你也問得出來,我黑鳳是那么好欺負的嗎?何況有墨漓在,誰敢毒打我?還懷了孩子餓得面黃肌瘦……你胡扯些什么?孤雁我告訴你,打從我懷孕了,墨漓照顧我可好著呢!”
孤雁瞳孔一縮,這瞬間竟如觸電了似的,丟開百里九歌,踉蹌了兩步。他大瞪著眼,為自己剛才聽到的話而驚駭,“黑、黑鳳,你剛才說、說什么……”
“什么說什么?是你先說我懷了孩子餓得面黃肌瘦的不是?我不過是糾正你而已!”
“不是這句!”孤雁激動的瞪著百里九歌。他
剛才只是把常掛在嘴邊的問候語說出來了,哪知道她竟說她懷孕了……是他聽錯了!一定是他聽錯了!
瞅著孤雁的表現(xiàn)不大對勁,百里九歌也詫異了:“孤雁,你怎么了?我不就是懷孕了嗎,你怎么這么激動?”
“我——”
“孤雁,你小子真聒噪,給老夫一邊呆著去!”易方散人適時的開口。
孤雁在心里松了口氣,可算解圍了,可面上卻朝著自家爹翻了個白眼,呆一邊去了。
百里九歌疑惑的眨眨眼,望望墨漓深邃的神色,不解,便不想了,開懷的迎向了易方散人。
“師父!”她執(zhí)了易方散人的手,“我和墨漓是回西岐的,今晚在鳳凰谷過個夜,也是來探望你們?!闭f著,望著周圍的景狀,語氣不由憤憤起來,“師父,鳳凰谷為什么變成這樣,是不是陰陽家蠱靈君干的?上次她給墨漓下忘情蠱時,我因著心急沒折回去殺了她,沒想到竟惹來諸般后患?!?
易方散人不屑的哼道:“那廖家的小兒明明沒實力惹我七花谷,卻非要冒這個險,看來定是心有執(zhí)念。”
百里九歌愕了愕,師父的意思是,廖昔螢這般煉蠱,是因為有一個執(zhí)著的目的嗎?
等下……“為什么師父會知道蠱靈君姓廖?!”
易方散人哼道:“老夫認得那姓廖的老頭子,老來得了對雙生女,竟是全給拐進陰陽家了,其中一個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這說的儼然就是廖昔螢勝過她的父親!
百里九歌更是訝然:“師父,你……”
再一想,便想到了當(dāng)初在九死之塔時,見到了類似天璣迷陣的演變陣法,再加之師父識得廖昔螢和寒蟬父親的事……
百里九歌驚呼:“師父,你果然與陰陽家有關(guān)?!”
“聒噪。”易方散人白了她一眼,“這有什么好吃驚的,老夫在遁世之前,好歹也是個精通陰陽五行的方士!”
他講著:“那時候商國的奉國大將軍還是百里嘯,老夫想為國效力,就入了他的麾下,與他交情匪淺,也識得你爹百里越。誰想百里嘯英年早逝,他老婆愈月也難產(chǎn)死了,更不料后來你爹竟對老夫的發(fā)妻……”說到這里,想著可憐慘死的發(fā)妻,眸底涌出一陣難言的悲痛。
氣氛頓時尷尬了起來,百里九歌也不知該說什么好。自己畢竟是師父仇人的女兒,蒙師父大義收留,這層關(guān)系像是卡在嗓子眼的刺般,她無法漠視。
“岳丈?!睖貪櫟纳ひ簦m時的喚了易方散人。墨漓眸底的清潤,緩解了這樣的氣氛。
易方散人望著墨漓,唇角有絲笑意,“瞧瞧老夫,本來好好的怎么就扯上陳年舊事了?不提了,言歸正傳吧。黑鳳,老夫也不瞞著你了,其實創(chuàng)立陰陽家的那人,也就是陰陽家的宗主,是老夫的同門師兄?!?
“什么?!”百里九歌震驚。
易方散人道:“我們的師父是西蜀國的方士,如今已經(jīng)駕鶴西去了。老夫的那個師兄,也不知道受了誰的暗中支持,竟然突然就劍走偏鋒,創(chuàng)立了陰陽家這個組織,還邀請老夫出任副宗主?!?
“那師父你為什么不入伙?”百里九歌想也沒想就問。
遭了易方散人的白眼,“真是女大不中留,凈給老夫胳膊肘向外拐,沒入伙當(dāng)然是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他陰陽家不過是看著咋咋呼呼罷了,真要比實力,根本比不過我七花谷?!?
“這倒是。”渾不在意的笑了笑,也差不多明白了,怪不得九死之塔里會出現(xiàn)天璣迷陣。
只是……“為什么陰陽家的天璣迷陣,與師父你的感覺上不太一樣?”
易方散人緩了緩,口氣多了幾分莫測:“黑鳳啊,其實所謂的陣法,都是萬變不離其宗,包括陰陽咒,聽起來唬人,其實也只是用內(nèi)力來煉氣罷了。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說到這里,易方散人嘆了口氣,像是又陷入了過往的愁緒中似的,疲憊的不愿再說了。
抬手招了孤雁,對百里九歌綻笑容:“你先帶著世子和這兩位隨從,去瓦舍那邊歇息,老夫和孤雁要在山里走一走。”
“行,那我們?nèi)チ恕!卑倮锞鸥栊χ鴵]揮手,接著挽了墨漓,叫上御風(fēng)和御影,入谷去了。
一路上看著焦黑的鳳凰花,百里九歌很是不悅,也沒有注意到,墨漓眼底閃動著復(fù)雜的光暈。
他的腦海中,仍是適才孤雁那奇怪的反應(yīng),那融合著震驚和恐懼的反應(yīng),實在令墨漓介懷。
孤雁為何要恐懼,他是在恐懼什么?
眉心微皺,冥冥間仿佛置身于一片霧靄之中,撲朔迷離……為何此刻,心中竟涌出一種陌生的沉重?為何自己竟會沒來由的感到恐懼?恐懼著某種說不清的不祥……
此刻,面目全非的鳳凰花間,易方散人和孤雁從殘花枯葉上踏過,嘎吱的輕響聲,伴著沉重的呼吸。
孤雁再也忍不住的吼道:“爹,黑鳳說她懷孕了,天底下怎能有這樣荒唐的事!她知不知道周世子其實是她的——”
他說不下去。
那殘忍的“哥哥”二字,如鯁在喉,這般殘忍到極致了,他要如何說得出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