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有道勝,有義勝,有勇勝,有兵勝,有形勝,各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論?!睆埩假┵┒劊袅坎⒉桓?,但是話語之間十分從容,有些臘黃的臉上現出一絲病態的紅暈。也許是說得久了,嗓子有些干啞,不禁停住了話頭,將手握成拳,擋在嘴邊咳嗽了兩聲。
“先生請喝點水吧?!惫矄膛苓^來,一手扶著障泥,一手遞上一只水囊。
“多謝姑娘?!睆埩冀舆^水囊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才舒服了些。共尉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沉思了片刻,啞然笑道:“細想起來,我雖然也打了些勝仗,卻大多是勇勝呢。慚愧慚愧。”
“也不盡然?!睆埩夹χ鴵u搖頭:“這之間雖有高下之分,卻也不是涇渭分明。將軍城父一戰,以兩萬楚軍全殲兩萬秦軍,打住了秦軍連戰連勝的勢頭,遏住了義軍一敗涂地的頹勢,功不可沒。如果不是將軍那一戰,魏人恐怕未必能有勇氣支持到現在?!?
共尉自嘲的笑了笑。那一戰之后,他后悔了好長時間,雖然打了個大勝仗,士氣大振,但是終究損失了那么多人馬,實在心疼。至于魏人是不是因為他才支持到現在,他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道勝也好,義勝也好,也總要以勇勝為基礎的?!睆埩家姽参灸樕喜]有一絲自得之色,相反有些懊喪,感慨不已。共尉憑著一已之力,親自沖鋒陷陣,以硬碰硬,雖有逞匹夫之勇的嫌疑,但是能以兩萬對兩萬,全殲勢頭正盛的秦軍,終究是一件值得驕傲的戰功。何況他又是這么年輕,就算是驕傲一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將軍卻反而有些懊悔,實在是匪夷所思。
這個共尉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張良也在暗自揣摩。
共尉不以為然的笑了笑,轉換了話題:“先生以為,眼下的形勢當如何應付才好?”
張良猶豫了一下。共尉這句話問得很含糊,他是問眼下義軍的形勢,還是問眼下他自己的形勢?張良雖然沒有和共尉接觸過,可是他在下邳的時候也聽到了相關的消息。共尉現在的困境,他是一清二楚,共尉的野心,他也多少能猜到一些。但是,從他的立場來看,他又不能給共尉出謀劃策。
他是韓國人,是韓國的貴族,他首先要為韓國的利益著想。張良的心里有個痛,陳勝起義之后,六國之中除了韓國以外的五國都不甘寂寞,楚、趙、齊、魏、燕相繼復國,不管是不是原來的君王,但是終究復國了,唯獨韓國卻一直沒有消息。他不是沒想過去尋找韓王的后人復國,但是他的實力太小了,十幾年的逃亡,已經讓他耗盡了家財,他再也沒有實力去招兵買馬,趁亂而起。手下雖然也有百十個人,但是和動輒成千上萬的其他人比起來,他的實力弱得可以忽略不計。他能做的,只能是投靠一個有實力的勢力,希望能獲得他們的支持,重建韓國。
陳勝派葛嬰徇東海的時候,他沒有站出來,從他的內心里,他覺得陳勝雖然有膽氣,卻未必有那個能力,正如他的所料,陳勝起得快,敗得更快。共尉去下邳的時候,很多小勢力去投奔他,張良也沒有輕舉妄動,他對共尉這個勇名在外的年輕人也沒有多少信心,甚至直到共尉力挽狂瀾,在城父擊敗秦軍,又奪回陳縣,他依然對共尉沒什么信心。情況很明顯,共尉的能力也許比陳勝強一些,但是他的環境并不比陳勝好,在幾個強大的勢力包圍下,他的情況其實很危險。
正因為這個考慮,他才會勸劉季去投項梁。他自己也想去投靠項梁,希望能獲得項梁的支持,復興韓國。機緣湊巧,讓他遇到了共尉,共尉對他恭敬有加,使他對共尉的印象略有改變。但是,也僅僅是略有改變而已。如果他愿意為共尉出謀劃策,也許共尉的情況會更好一點,可是他的心思不在這里,他要去復國,那是他十幾年的心愿,怎么會為一個共尉改變?
但是,他不能幫他,不代表不能利用他。
共尉的實力雖然不是最強的,可也不是可以忽視的,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他能和項梁攜手合作,楚國內部的兩大勢力之間的矛盾化解了,那么楚國還是諸國之中實力最強的。自己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相信項梁也好,共尉也好,都會感激他,就有可能支持他復興韓國。
張良沉默了片刻,試探著說:“將軍以為,與上柱國相比,將軍何處為長,何處為短?”
共尉有些尷尬,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剎那間沉穩的氣度露出了一絲破綻。他想了想,忽然狡黠的笑道:“共尉與上柱國相比,不論是家世還是智謀,都相差甚遠。不過,共尉以為,如果有先生的教誨,共尉也不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張良有些訝然的看了一眼共尉,隨即又笑了。他當然從共尉的話中聽出了招攬的意思,可是他卻不能答應,只能繼續裝糊涂?!皩④娭囐澚?。良一介病夫,如何能有這么大的作用。”他頓了頓,假裝沒有看到共尉眼中的失望之色,接著說道:“誠如將軍所言,上柱國有家世之聲,手下精兵猛將不計其數,聞其在江東以兵法部勒賓客,過江以來,實力發展之迅猛,遠勝陳王當時之勢。他的官職又比將軍高,將軍如果能與他合,則兩利,不能合,則兩傷。”
共尉摸著下巴上剛冒出的胡須,若有所思的看了張良一眼。正好張良也向他看過來,兩人眼神一對上,張良的眼神稍微閃了一下,隨即又鎮靜下來。但是這一剎那間的躲閃卻被共尉捕捉個正著,他不由得心生疑竇,張良說這句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他僅僅是勸自己和項梁合作,為什么會心虛?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但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共尉沉思不語。在張良看來,他可能是在考慮與項梁合作的可能性,但實際上他卻是在揣摩張良的真實用心。兩人誰也不說話,一時沉默著,各自揣摩著對方的心思,等對方先開口。
共尉不是沒想過與項梁合作,但是他不想一點條件也沒有的向項梁低頭。他讓陸賈去東陽請項梁來大澤鄉會喪,就有試探的意思在其中。如果項梁有意合作,他自然會做出反應,如果他不想合作,他肯定會一口拒絕,那么就沒有其他辦法可想,準備開打吧。以眼下的形勢,如果他們打起來,只能是兩敗俱傷,而且他估計會敗得比項梁慘。
現在陸賈還沒有回來,共尉對項梁會不會接受他的好意并沒有把握,張良提出這個建議,共尉并沒有太多的驚訝,他驚訝的是張良片刻間的心虛。
“我不是沒考慮過這個?!惫参鞠肓撕镁?,才緩緩說道:“眼下秦軍勢強,我也好,上柱國也好,想要獨自應付秦軍,都不太現實。只是上柱國過江以來,一直在東陽按兵不動,即使陳王兵敗,他也沒有出手相助,實在讓人心寒,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擔心他不會接受我的好意啊?!?
張良輕輕的吁了一口氣,松開了捏緊的拳頭,泰然自若的笑道:“將軍,上柱國深明大義,就算對將軍有什么誤解,只要將軍派個合適的人去解說一下,相信一定能說得開的?!?
共尉有些明白了,誰是最合適的人?大概眼前這個張良就是。
他淡淡一笑,半瞇著眼睛看著張良,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先生說得有理,的確應該派一個合適的人去見見上柱國大人。唉,可惜先生不是我張楚國的人,要不,先生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張良笑著搖了搖頭:“將軍此言差矣,我雖然不是張楚國的人,但我是韓國的臣子。韓國和楚國同屬山東六國,都是秦的敵人,何必分什么彼此。”
共尉心里的疑問終于豁然開朗。張良原來是想做個交易啊,他愿意幫他去說服項梁和他合作,條件就是讓他支持韓國復國。唉,自己還是沒有王霸之氣啊,花了這么多心思,裝了這么久的孫子,這位大才還是一心想著他的故國。不過這也難怪,他為了替韓國報仇,散盡家財,連弟弟死了都不葬,這份忠心可想而知。眼下五國復國,唯有韓國不見蹤影,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這些貴族,思維還真是與眾不同。饒是共尉已經領教過不少貴族的想法,還是覺得不解。
共尉感慨之余,反倒又對張良增加了幾分敬意。他考慮了一會,決定接受張良這個條件,反正現在天下大亂,誰也說不準誰能統一天下,至少他自己眼下不敢這么想。既然如此,何不把水攪得更渾一些?成了,那多一個國家做朋友,不成,也算是賣張良一個人情。
“先生,韓國還有后人嗎?”共尉突然說道。
張良大喜,連忙點頭:“有,他們雖然流落在民間,但是還有不少人活著,只要花點時間去找,一定能夠找到?!?
“陳王兵敗之后,宋留投降了秦人,聽說被押到咸陽去了,穎川郡大部分又落到了秦軍的手里。先生這個時候想去找,恐怕不太安全,不如等我軍奪取穎川、南陽之后,再去尋覓吧?!?
張良欣喜異常,連連拱手稱謝:“將軍大恩,良沒齒難忘。存亡繼絕,霸主所為,將軍如能助我韓人復國,我韓人一定會與將軍永結同盟之好。”
共尉有些遺憾的擺了擺手,隨即又笑道:“不過,要想奪回穎川,還要先生的幫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