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負著手站在指揮車上,睿智的目光越過血腥而喧囂的戰場,心卻痛得揪了起來。楚軍雖然勇猛,可是畢竟實力相差太大了,眼下和秦軍僵持著,雖然看起來還略占上風,可是如果考慮到秦軍還有二十多萬人,已方卻所剩無已的時候,他真的絕望了,兵力的懸殊太大,根本不是人力可以轉移。項羽雖然勇猛,但是他的勇猛除了給秦軍多造成一點殺傷,還是無法扭轉戰局。
范增仰起頭看著碧藍碧藍的天空,眼淚差點流下來,武信君,我恐怕無法完成你的囑托了。
“亞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項莊匆匆的走了上來,見范增如此模樣,他有些緊張的站住了,輕聲的叫了一聲。
范增不想讓身邊的將士看到他的軟弱,動搖軍心,眨了眨眼睛,然后擠出一絲很僵硬的笑容:“子嚴,共君侯那邊有什么消息?”
項莊含糊不清的囁嚅了幾句,臉色很不好。范增一看不對勁,心立刻揪了起來。他厲聲喝道:“究竟怎么了,快說!”
項莊往四周看了看,湊到范增耳邊,用只有范增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共君侯正在和秦軍在陣前談判。”
“談判?”范增的臉立刻白了,這個時候談什么判?他不會是怕了,要投降秦軍了吧?
“嗯。”項莊的臉色也煞白,心底一陣陣的寒氣往外冒。他到共尉大營的時候,共尉已經在陣前和秦軍談上了,他沒有見到共尉本人,是聽共尉的都尉朱雞石偷偷告訴他的。朱雞石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義憤填膺。他原本因為自己背叛了共尉而不好意思,所以和余樊君一起放棄了手中的實力去向共尉請罪,共尉讓他們做了都尉,他們倆都很感激共尉,可是現在共尉卻和秦軍談判,他們敏感的意識到共尉可能會投降秦軍,而來求援的項莊很危險,出于義憤,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項莊,讓他在其他人看到他之前立刻走,如果共尉真的打算投敵的話,項莊就是自投羅網。
項莊聽到這個消息,大驚失色,沒敢多留,立刻跑了回來,把這個消息告訴范增。
范增如遭雷擊,后悔莫及。共尉擔負著楚軍左側的安全,如果這個時候他投降章邯,楚軍就會陷入死地,如果他再邀功,主動襲擊楚軍,以他所部的戰斗力,楚軍肯定是全軍覆沒的結果。
一顆顆冷汗從范增的臉上滾落,他悲憤莫名,悔恨象一只巨大的蟲子在啃噬他的心。當初他就對共尉不放心,覺得這個年輕人有著與他年齡不相襯的陰沉:他雖然比項羽年輕,可是心機卻比項羽深,他用一套看似豪爽的行動,步步為營,牢牢的扣住了項羽的心,項羽和他結為異性兄弟,信任有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懷疑他,即使是他這個亞父說起他的不是,項羽心里也不高興。他以支持項羽為條件,誘使項羽擊殺了宋義,和楚懷王翻了臉,也就把項羽逼到了絕路上。項羽信任他,讓他做了大軍的次將,把掩護大軍左翼的重任交給他,可是現在他卻只顧著自己的富貴,要拋棄項羽這個兄長了。
項羽完了!楚軍完了!
“擊鼓,擊破秦軍此陣。”范增二話不說,立刻下達了命令。
隆隆的鼓聲傳到前陣,項羽聽了頓時生疑,這個時候擊破秦軍沒有什么問題,可是為什么范增讓他擊破秦軍之后退回本陣?這個時候自己怎么能離開陣前呢,難道是出了什么事?項羽滿腹狐疑,他顧不得多想,在他的面前,楚軍越來越少,秦軍的身影越來越近了,容不得他多想。
“季布,我們輪流沖擊。”項羽大聲喝道,扔掉手中的斷戟,重新換了一柄完整的鐵矛。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前方二十步外一個戴著板帽、穿著精甲的秦軍將領正在大聲呼喝,長劍直指右前方,右前方正是項佗,他正和秦軍廝殺,被幾十個秦軍圍在中間,身邊只剩下十來個親衛,看樣子不是損失過大,就是逞匹夫之勇,中了秦軍的計,眼看著秦軍蜂擁而至,他拼命抵抗,長劍飛舞,但是身邊的親衛還是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去,秦軍的長戟已經接近了他的身體,危在旦夕。
項羽顧不得多想,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個秦軍將領,從他的板帽和精甲,以及身邊的親衛可以看出,這個人至少是個千人將,說不定還是第四陣的主將,項羽大喜,劍交左手,右手綽矛,再次盯了那個秦將一眼,猛然甩臂,將鐵矛投了出去。
一丈長的鐵矛,在他的手里如同一只箭一般輕松。
鐵矛帶著殘影向前飛去。
那個秦軍正是第四陣的主將,經過一個多時辰的廝殺,第四陣的一萬人損失殆盡,只剩下他身邊的兩千多人勉強維持著最后的陣型。他看到了楚軍左翼的項佗,看到了他身后的項字戰旗,把他當成了楚軍的主將,心中大喜,下令示弱誘敵,把立功心切的項佗誘進了包圍圈,然后命令手下的親衛一起撲上去,意圖把項佗斬殺陣前。
眼看著那個楚將就要畢命,他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下意識的扭過頭向項羽的方向看來,入眼的卻是一道黑影。
一個親衛看到了項羽拋出的鐵矛,他來不及提醒主將,大吼一聲,雙手舉盾攔在了主將的面前。鐵矛來得太快,他還沒站穩,長矛就到了眼前,“撲”的一聲響,鐵矛穿透了他手中的盾牌,余勢不減,接著穿透了他的身體,強大的力量將他帶得向后飛起,正撞在主將的身上。
而透出他后心的一尺矛刃,也正好刺進了秦將的胸口。
一陣陣寒意從心頭掠起,直沖腦門,溫熱的鮮血汩汩的從傷口處流下來,秦將瞪大了眼睛,看著將親衛和自己穿在一起的長矛,又緩緩的抬起頭,看向遠處冷笑的項羽,無力的松開了手,高高舉起的長劍緩緩墜落。
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將那個已經氣絕卻還是舉著盾牌的親衛后腦噴得血紅。
主將突然被狙殺,秦軍失去了主心骨,頓時大亂,項佗見狀,不敢怠慢,帶著剩下的幾個親衛急步后退,連斬數名攔截的秦軍,終于和正在拼命殺進的親衛會合。與此同時,項羽帶著幾十名前鋒營的將士如出柙猛虎一般沖了出來,他們休息了小半個時辰,又補充了一些飲食,體力恢復得不錯,這個時候沖出來攻擊久戰力疲的秦軍,正是事半功倍。
一聲長嘯,劍戟并進,項羽舉步之間就連殺三人,將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秦軍陣勢推向死亡之谷。秦軍精疲力盡,期待中的援軍一直沒有來,而楚軍又是如此的頑強,無法迅速擊潰,現在主將又被對方狙殺了,這個沖過來的楚將簡直象殺神一般,舉手不留情,每進一步,都要踩著幾具秦軍的尸體,根本沒有人能擋得住他。
秦軍崩潰了,一個接一個的失去了戰斗意志,很快就漫延到了其他人,沒多長時間,剩下的千余人就不約而同的向后撤去。
項羽帶著前鋒營緊追不舍。
楚軍雖然體力也下降得很利害,可是見秦軍的陣勢動搖了,士氣大振,渾身又來了力氣,一個個跟著項羽號呼而進。秦軍殘兵越發的驚慌,在生死面前,什么軍律軍法都忘了,他們急速后退,直沖準備沖上來接應的本陣。
兵敗如山倒,第四陣的殘兵一退,攻擊楚軍兩翼的第六陣、第七陣的秦軍也支撐不住了,只得緩緩而退。
王離看著敗退的秦軍,煞氣滿面,一聲令下,秦軍陣中射出一陣密集的弩箭,直撲那些敗卒。那些敗卒驚惶之下哪里會想到自己人會下毒手,根本沒有提防,等他們想起來,七手八腳的想找盾牌護體的時候,長箭已經飛到,犀利的箭頭輕松的刺破了他們血跡斑斑的皮甲。
千余敗卒,轉眼之間就被射倒一大片,剩下的百十人雖然跑到了陣前,但是并不等于他們就逃出了生天,往日的袍澤毫不留情的舉起了武器,將他們斬殺在陣前。
項羽比普通人高一頭,他看到了敗逃的秦軍身后嚴陣以待的軍陣,知道不能再進,立刻下令停止追擊,趁著秦軍敗卒沖擊秦軍本陣造成混亂的時間重整隊型,緩緩后撤,與此同時,范增也及時的敲響了收兵的金鑼。
楚軍和秦軍重新分開,兩軍之間全是橫七豎八的尸體,不管是秦軍還是楚軍,都倒在一起,鮮血染紅了腳上的土地,也分不清是楚是秦,都是刺眼的紅色。
殺聲震天的戰場一時冷清下來,只有雙方指揮的金鼓悲傷的響著。
王離冷眼看著漸漸遠去的楚軍,并沒有下令追擊。楚軍的慘狀他已經看到了,連破四陣之后的楚軍已經成了強弩之末,他們的體力和意志都到了極點,只等著他做出最后一擊。雖然他們利用秦軍短暫的混亂撤出了戰場,可是王離相信,他們不會逃的,項羽不會逃的——他殺了宋義,楚國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注定會成為他王離功勞簿上的一筆。
“將軍,為什么不趁勝追擊?”長史不解的問道。
王離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轉過頭看著正在重整隊型的楚軍,過了好一會才淡淡的說:“你還怕他們跑了不成?”
長史咽了口唾沫,知趣的沒有再吭聲。楚軍已經精疲力盡,不管是戰還是逃,他們敗亡的命運都已經決定了,這種情況下王離當然沒有必要那么緊張,他大可以從容的等著楚軍自投羅網。
自已的話說得很不是時候,破壞了王離那種居高臨下的勝利者心態。
秦軍沉默的等待著,等待著楚軍下一次飛蛾撲火的進攻。
而楚軍也沉默著。
項羽聽到范增的話,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默默的搓去手上已經干涸的血跡,拍拍手,將混合了灰塵的干血拍落在地,然后轉過頭,聲音不高,卻充滿了不可動搖的信念。
“亞父,阿尉將妻子托給我的時候,正如我將虞姬托付給他一樣,我們從來就沒有想過逃,沒有想過投降,我們只有兩條路,要么是戰死,要么是……。”他抬起手,指著遠處森森殺氣中透著傲慢的秦軍陣地,:“踩著他們的尸體,入關滅秦。”
范增為之氣噎,項莊、項佗等人也面面相覷,不敢吱聲。項伯急了,舉步就要走過來勸項羽,身子剛動了一動,項羽的眼光就掃了過來,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有若實質的殺氣頓時把他的身體給定在了原地。
不過短短一息的時間,項羽又看向了別人,語氣堅定的說:“我們沒有退路,你們也沒有退路,如果這個時候誰想動搖軍心,我認得你們,我這把劍可認不得你們。”
眾人噤若寒蟬,一個也不敢吭聲。項伯汗如漿出,項羽雖然只看了他一眼,他卻覺得這一眼仿佛無比漫長,項羽雖然不再看他了,可是那股寒森森的殺氣,還是縈繞在他的心頭,讓他遍體生寒。
“亞父,我相信子嚴看到的不會有假,可是阿尉和秦軍談判,不代表就一定是要投降。他以三萬人應對章邯的十幾萬大軍,形勢比我們還嚴重。所謂兵不厭詐,他為了爭取時間,用點計謀也是正常的,你們不要無端的懷疑他。”他轉過身,又看了項佗等人一眼,嘴角挑起一絲笑意:“他在那里已經守了整整四天,你們誰有這個把握能做得跟他一樣好?”
眾將低下了頭,項羽這句話問得很直接,一點不給他們面子。不錯,他們確實沒有這把握做到這些,可是這么說也太傷面子了。龍且、周殷等人是項羽的部下,他們不敢吭聲,可是項佗心里卻不服氣,他是項羽身邊的人,知道共尉那邊的情況。共尉憑借著有利地形,死死的卡住了章邯的路,又利用李良冒進給他帶來的一萬俘虜牽制章邯,和章邯虛以委蛇,確實有兩下子,可是這也是建立在章邯不想過來幫王離的基礎上的。章邯如果真的急著攻擊,共尉能守這么久?
這算什么本事,機會而已。換了他項佗,他有把握做得比共尉更好。
但是這樣的話只能在心里想想,項佗知道項羽極度反感人說共尉的不是,他可不想自討沒趣,在這么多人面前被項羽罵兩句,那丟人就丟大了。可是他又不甘就這么站著,他想了想,向前一步行了個禮,目不轉睛的看著項羽:“上將軍,既然如此,我們接下來如何作戰?”
項羽看了他一眼,瞇起眼睛再次打量了秦軍的陣勢,緩緩說道:“王離托大,以為我軍已經力盡于此,不堪再戰。我們就隨他的心意,示弱于敵,等待他露出破綻,集中最后的力量予其致命一擊。”
眾將互相看了看,顯然沒有聽懂項羽在說什么,本來就是弱,還要示什么弱?范增卻聽明白了,他點了點頭:“阿籍說得對,我軍的兵力與秦軍相差太大,再這么消耗下去,根本不是秦軍的對手。眼下只能行險,集中兵力沖擊王離的中軍,如果能一擊而中,秦軍失去指揮,必然潰敗。只有如此,我軍才有萬一之機會。”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項羽是準備最后賭一把了。
項羽轉過身,面無表情的對季布、季心說道:“你們去把前鋒營將士挑選一下,把戰力尚強的集中起來,脫掉身上的袍甲,換上與其他士卒一樣的。”
季氏兄弟聽了,躬身應喏,連忙退了下去。項羽又對眾將說:“諸位兵力損失都不小,難以單獨為戰,現在就把諸軍整合一下,龍且、周殷,你將手中的人馬交給子異,帶上親衛營,隨我出擊。”
“喏。”龍且、周殷大聲應喏。
“蒲將軍,帶上你手下最好的箭手,待我殺到王離面前,你們一齊放箭,爭取狙殺此獠。”
蒲將軍躬身應喏。
項羽轉過身,鄭重的對項佗說:“子異,我粗略的估計了一下,我軍大概還有六七萬多人,除去重傷不能再戰的,應該還有四萬人左右,留一萬人給亞父作后備,剩下的人馬都交給你,我隱在你的陣中。你換上我的戰旗,待會與王離交鋒,要裝出一副力竭的樣子,讓王離相信我們已經無力再戰。如果能吸引他的主力出戰,我們才有機會。”
項羽對項佗不同于其他人的說話方式讓項佗十分滿意,而且項羽把最后的力量基本都集中到了他的手下,雖然是要他佯敗,可是這說明,到關鍵的時候,他還是項羽心目中的不二人選。這份信任讓他十分興奮,平時的一些分歧都暫時放到了一邊,現在必須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為項家的未來而戰上。他提足了中氣,大聲應道:“喏。”
“努力!”項羽重重的拍了一下項佗的肩膀。
“喏。”項佗激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項羽已經有好久沒和他這么親近了。
“亞父,中軍還要委托你。”項羽轉過身,恭敬的對范增行了一禮。范增忍不住流下眼淚,他知道項羽這是最后一搏,如果不勝,他就不打算再回來了。他受了這一禮,然后欠了欠身,慨然道:“上將軍放心,老夫年過七旬,早已無甚掛念,今日能與上將軍一起共赴國難,我所愿也。”
眾將聽了,也知道此戰非同小可,非勝即亡。范增一介老翁都能如此,他們這些人更不能示弱了,當下齊聲拱拳喝道:“能與上將軍共赴國難,我所愿也。”
“多謝諸位,項籍感激不盡。”項羽環環一揖,起身扶了扶腰間的巨劍,昂起頭,舉起手臂,剛要下令出發,一個高大的人影從旁邊沖了過來,大喝一聲:“上將軍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