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云密布終于化作了淫雨霏霏。
剛剛下飛機的所有醫務人員,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原來,他們的第一場生死保衛戰,在機場這個地點,就打響了。
整個機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瑟瑟發抖的傷員和災民,景象甚是凄慘。還能走動的人,正在四下尋找著食物和衣服。
夏天一群人迅速進入角色,搬出了所有的藥箱,開始給傷員清創、固定、注射強心針。
夏天在一四二團的新兵連實習期間,也見到過重傷員,也見識過血肉模糊,她覺得從前和今日此時的場景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兒科。
三兩個小時忙下來,全體醫療隊的成員,沒有一個不出去吐過的。
夏天雖說也吐了,但心里反倒最為鎮定。她吐完就進帳篷繼續重復清創固定注射,她告訴自己要快,要更快,要不停頓地工作。
她前世看過電影,對這場地震有了一些了解。盡管現實的畫面比電影展示的要血腥恐怖百倍,但起碼,她有了心理準備,她在飛機上已經熬過了心理成長期。
而飛機上尚能保持氣定神閑的葉伯亭,此時已經變得雙眼紅腫,目光呆滯,完全陷入了手忙腳亂之中。
別人叫她拿什么,她甚至都是在麻木地執行、做出的都是機械的動作。沒有主觀的意識,像個玩偶般被牽著走。
李彤在帳篷外面,早已經扇了自己幾個巴掌了,她覺得自己真完蛋,真的啥也不是,真是廢物一個。
醫生們的精神狀態可以忽略不計。可最壞的情況出現了,大家的急救藥品,很快就變得緊張了。
夏天只覺得滿眼都是揮舞手臂的傷員,滿耳朵聽到的都是撕心裂肺的呼救聲。
夏天站在幾個傷員中間,她茫然到不知所措,因為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她感覺到自己的衣角不停地被人拽住。
一會兒是一位老大娘哭著說:“大夫……救救我的女兒吧……就剩她一個了……”。
一會兒又是一位小伙子:“大夫,救救她吧。我們剛剛結婚啊!”
夏天順著小伙子的手指方向望去。那是一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正臉色蒼白地躺在角落,而她的身下是一灘鮮血……
夏天漸漸覺得焦頭爛額了。先前手頭還有強心針,還有繃帶,慢慢藥箱就見了底。
那些受了傷的人,無論夏天手里拿著什么藥。只要有、他們都要。仿佛夏天手里的藥片是救命稻草還魂仙丹一般。
夏天被四處的喊聲叫著,她只能不停地發。紅藥水,四環素,甚至連胃舒平都發了出去。
一旁,有個八九歲的男孩拉著李彤哭喊:“阿姨。你救救我哥哥吧!爸爸媽媽都沒逃出來,只剩我倆了!你救救他吧,我給你磕頭。磕多少個都行,求求你了。阿姨,求求你了。”說完真的跪地哐哐哐地磕起了頭。
李彤大聲喝止:“不許磕了!我救!”扔下手頭的患者,幾個大步就跑了過來,抱起那個大一些的孩子。
這男孩滿口滿口地吐血,胸前已是一片殷紅。一看便知,這是被砸傷了內臟,正內出血。
手術的設備還沒有運來,怎么辦?甚至止血藥都已經用完。
李彤的汗水混著淚水在臉上翻滾,卻又束手無策。
她跟那個求助的男孩一樣,茫然地哭著問身邊忙碌的醫生們:“我到底要怎么辦?”
而李彤懷中那個受傷的孩子,不久便休克了。
沒有人回答李彤到底該怎么辦,她的同事們都在默默不語又手忙腳亂地幫助患者,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答案……
沒法子,李彤急了眼,只好給懷中的孩子掐人中,她心里明白,其實這么做一點兒也不會管用,可她還是拼命地掐呀掐的。直到孩子的腦袋耷拉下來,抓她胳膊的手慢慢松開。
李彤把懷里變涼的孩子慢慢放在地上,用一條毛巾蓋好他的小臉,轉身奔出帳篷。她沒有勇氣去看跪地求她的男孩。
第一個徹底崩潰的是李彤。
“班長!班長!”夏天疾步追了出去。
李彤一把扯掉口罩,放聲大哭,哭音里甚至讓夏天聽到嘶吼。
李彤邊哭邊跺腳喊叫道:“這救的是哪門子人,我們還算是醫生嗎?我們到底來了干了什么!”
夏天一步上前,緊緊地抱住李彤:“班長,堅強點兒,你盡力了,我們都盡力了!還有,別讓我瞧不起你,你現在哭的每一分一秒,都沒有意義!你看看你身上的白大褂,看看外面被攔截的受傷的人員,去,去幫助她們,是你的職責。”
夏天松開李彤,又疾步返回帳篷。
醫療兵們的心都碎了。眼看著人一個個死去,耳邊不斷響著求救聲和痛苦的**,大家流淚無助,可毫無辦法。
骨折的人沒有夾板,尿閉的人沒有導尿管,即使最簡單的清創也一點麻藥都沒有,只能直接用鹽水沖洗傷口。
觸目驚心的一幕!鹽水沖洗,實在是痛死人啊!咬咬牙,狠狠心,他們重復著動作繼續清,而口罩早已被眼淚浸濕,直到慢慢流干了。
那個小伙子的新婚妻子旁邊,小伙子正在安靜的用手梳理著妻子的長發,雖然她再也感知不到丈夫的溫柔對待。
夏天坐在這個跟她一樣年紀的女孩身旁,拿著帶著血印的本子寫道:
“暴雨如注,傾盆墜落。淋得人睜不開眼,無法呼吸。
雨是黑色的,正在急速撞擊著殘缺的城市。
廢墟中開始一片一片地滲出殷紅色的液體。
它越滲越多,越積越濃,像一道道細細流淌的紅色泉水,從預制板的裂縫中滴出來,沿著扭曲的鋼筋滴下來,繞過毀斷的窗欞門框,又從灰白的墻壁碎土中滲出來。”
另一頭的葉伯煊,印證著夏天寫的稿件,正在觸摸著那些紅色的液體。
葉伯煊關掉手電,知道這都是從蒙難者尚未清理的尸體中流出來的血水。
全團幾經周折,總算有驚無險地趕到唐莊的東北部,一四二團成為北線第一支抵達災區的救災部隊。
葉伯煊眼中的唐莊,整座城市是漆黑一片。除了嘩嘩的雨聲與咻咻的風聲,世界不再發出半點聲響。
葉伯煊此時的感覺就是:他來到的不是一個擁有百萬人口的大城,而是一座荒無人煙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