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圍著奴婢和女人的問題,推來擋去大打太極拳,更兼眉目傳情,這時菊兒帶著幾個丫鬟托著食盤送上酒菜,二人這才住口不語。
菜很精致,酒是燙好的竹葉青,嫣然挽著方錚坐下,為他斟酒布菜,細致周到得像極了剛進門伺候夫君的新婦。
嫣然正伺候著,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從懷中掏出了幾張紙,遞向方錚道:“少爺,這是您的地契,房契,還有……奴家當年的賣身契,您看看,仔細收好。”
方錚滿不在乎的一揮手:“你收著,交給你保管。對了,得空了去衙門一趟,給自己落個籍,以后你與那風(fēng)塵之地永遠沒關(guān)系了。”
嫣然笑道:“您就不怕奴家將這房子和地都賣了,然后卷了銀子跑出京城?”
“不怕,我信任你。”
“我信任你”四個字說出,嫣然一怔,眼眶微微有些紅了。
方錚喝了一口酒,滿足的嘆息了一聲,這才是我孜孜以求的封建社會腐朽墮落的生活呀。
嫣然嬌聲道:“方少爺為何嘆氣?可是嫣然伺候得不夠仔細?”
方錚笑道:“非也,只是想起你我初識之時,我進你閨房連張凳子也沒得坐,一口水也沒得喝,事過境遷,沒想到我今日卻有如此待遇,一時感慨萬千呀。”
嫣然似乎也想起初見方錚時那有趣的情景,不由撲哧一笑,接著她又黯然道:“那時嫣然身陷苦海,朝不保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得罪您之處,還望您莫予計較。”
方錚搖頭道:“哪能呢,你是苦命的女子,以后疼惜你還來不及,怎會跟你計較這點小事。”
嫣然端杯站起身來,敬向方錚道:“奴家在此敬您一杯,奴家陷入污濁之地,幸蒙方少爺您搭救,此恩大如山岳,奴家萬死難報萬一,大恩不言謝,您以后就是奴家的天,奴家的倚靠……”
方錚見她如此鄭重其事,不禁有些慚愧,他本來沒打算為嫣然贖身,是胖子一再的堅持,這才將她贖出,不過,這筆帳算在方錚頭上也沒錯,胖子為她贖身本就是因方錚而起。
方錚訕笑道:“別這么說,舉手之勞而已,再說,你怎么就知道被搭救了呢?沒準是從一個火坑又跳到了另一個火坑……”
嫣然笑道:“方少爺是君子,不會讓奴家受委屈的,即便您對奴家不好,奴家也認命了,總比在那污穢之地沒羞沒恥的任人糟踐要強上許多。”
靠,這女人,我救她出來,她卻罵我是君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二人邊吃邊喝,聊了一些瑣事。方錚不覺有些微醺,抬頭見天色不早,嫣然的臉色也越來越紅,身子不安的扭動著,手指將衣角都繞成一團麻花了。
方錚稍一琢磨,便猜到嫣然在想什么。雖然身處風(fēng)塵,可嫣然仍是一位清清白白的黃花閨女,天色愈黑,就離她新婦破瓜之夜愈近,怎能教她不緊張害怕?
嫣然緊張,方錚更緊張,加上這回,總共才見過嫣然兩次,雖說心里對嫣然十分愛慕,可他實在不好意思跟一位只見過兩次面的女子上床,或許對別人來說不算什么,可方錚不同,——方大少爺活了兩輩子,都還是一只新鮮稚嫩的童子雞呢……
“呃……天色不早了哈……”方錚尷尬的沒話找話。
“……嗯。”嫣然臉色通紅的垂下頭,聲音細若蚊吶。
“那什么……啊,今晚的月亮真圓哈……”
“……”
“你說明天會不會下雨?嗯,多半是不會下的……”
“……”
自言自語了半晌,方錚實在找不出廢話來說了,想了想,今晚還是算了。不太熟,不好意思下手。方大少爺是一個很靦腆的人,他不喜歡做那種剛認識就上床的事,這讓他覺得很無趣。前世的方錚雖然談過兩場不太成功的戀愛,但雙方的關(guān)系也只發(fā)展到牽手親吻的地步,離本壘還遠著呢,在這方面,他實在稱不上是個好手。
方錚決心一下,便立即站了起來。
嫣然雖半垂鬢首,眼角卻留意著方錚的一舉一動,見方錚忽然站起身來,芳心頓時一亂,嬌軀不自覺的抖了一下,接著嫣然閉上眼,紅著臉頰等待著那羞人的一刻來臨。
“嗯,酒足飯飽,我也該走了,你早些歇息吧,過兩日我再來看你。”方錚拍拍屁股打算走人。
“什么?!”嫣然猛然睜開那雙動人的大眼睛,驚愕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這話問得多奇怪,我當然是回家去啦。”
“你……天色已晚,少爺何不……就在此安歇?”嫣然羞紅著臉低聲說出這句話后,身子不由自主的有些癱軟,好似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還是不了,你叫下人套車,我這便走。”美色當前,方錚拒絕得萬分艱難。心中不停的掙扎,姑娘都開口邀請我了,不答應(yīng)是不是不太禮貌?少爺我一直是個很有禮貌的人呀。
“莫非奴家柳蒲之姿,不足以入少爺?shù)姆ㄑ郏俊辨倘挥行┦洌樕杉t漸漸轉(zhuǎn)成蒼白。她未曾想過名份之類的事情,畢竟她是青樓出身,得不到一個正當?shù)拿菀膊粡娗蟆?扇绻B方錚的歡心都得不到,對她而言是失落至極的,她害怕自己這輩子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方錚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令她很惶恐。
“不,你誤會了。不是你的原因,你很美,只是我還不太習(xí)慣,真的。”方錚見嫣然失落的表情,趕忙解釋。
“為何不習(xí)慣?”嫣然不解,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她實在想不通方錚為何會退縮。
“你看啊,咱們這才見過兩次面對吧?雖說你現(xiàn)在屬于我,可是咱們還沒有感情基礎(chǔ)呀,剛認識不久就嗯,那啥,我覺得有點尷尬。我還是希望咱們多接觸,慢慢的互相了解,互相欣賞,繼而互相愛慕后,再……嗯,再那啥比較好,你說呢?”
方錚的話令嫣然羞澀難當,一個女子能說出剛才那番話,已然鼓足了莫大的勇氣,明白了方錚的意思后,嫣然心中不禁感動萬分。也許方錚自己不覺得,畢竟前世的女人太強勢了,男人對女人的讓步在她們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可在這個男尊女卑的年代里,能有一位男子為了尊重她,而放下自己的欲望,這是多么的難得。
嫣然安了心,原來他不是不喜歡我,而是……
做他的女人想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嫣然眼眶微紅,深深的望著方錚,能配得如此良人,此生不虛,以前縱是受過千般苦痛,也是值得了。
下人將馬車套好,前來稟告方錚,嫣然一直送他至門口,方錚轉(zhuǎn)頭道:“回去吧,夜里涼,當心受了風(fēng)寒。”
忽然想起了什么,方錚從懷中掏出了幾張銀票,遞到嫣然手中,笑道:“你是我的女人,平時我不在這兒,這個家便是你做主,這些銀子算是我給這個家的開銷用度吧,嘿嘿,少爺我也是一家之主了……”
嫣然默默點頭,鄭重的接過銀票,并沒有向方錚道謝,她的男人,給她銀子養(yǎng)家,是應(yīng)該的。見方錚上了馬車漸行漸遠,嫣然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如珠玉般墜落下來,向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福了一福,低聲道:“夫君走好……”
馬車里,方錚正懊惱的揪著頭發(fā):“我他媽怎么就這么傻呢?人家都開口留我了,我還裝什么清高?還說什么欣賞啊,愛慕啊之類的屁話!這下好,什么都沒撈著,這就是裝B的報應(yīng)啊!”
若是嫣然聽到方大少爺這番話,卻又不知該作何感想了……
方錚到家時已是深夜,孫管家正著急的在大門口轉(zhuǎn)圈,見方錚回來,孫管家不禁大喜,上前一把拽住方錚道:“哎喲我的少爺,您可算回來了,老爺都問過您好幾次了,現(xiàn)正在偏廳等著您呢,快去吧。”
方錚奇怪道:“這么晚了,一大家子都不睡覺,等我干嘛呢?”
“您就別問了,去了就知道。”
方錚往里走,心中懸得老高,暗自思忖:最近哥們沒闖禍呀,莫非是嫣然的事?老爺子這么快就知道了?生意人厲害吶。
惴惴間,已到了偏廳。只見小五正垂頭喪氣的跪在門檻外,廳內(nèi)燈火通明,方老爺滿臉怒容,方夫人在一旁輕聲勸慰。
不好,有殺氣!
方錚耙著門框,將脖子伸進去探頭探腦觀察敵情,不想方老爺發(fā)現(xiàn)他了,見他鬼鬼祟祟的模樣更是大怒:“混帳東西!看什么看,給老夫滾進來!”
方錚嚇得一縮脖子,低眉順眼的邁了進來。
“這么晚才回來,上哪兒去啦?”方老爺怒目圓睜,殺氣騰騰。
“啊?這個……今夜月色皎潔,孩兒出去曬曬……”
“曬月亮?哼!你個孽子,沒一句實話,在外不知做些什么勾當!”
方夫人一旁道:“別發(fā)那么大火,當心嚇著孩子……”
方老爺怒道:“你還護著他!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看看小五,當年多淳樸的孩子呀,跟著這混帳才幾天,竟然調(diào)戲起家中的丫鬟了!”
“啊?”方錚驚愕的回頭看向小五,這小子竟然這么有種?小五哭喪著臉,正跪在門外可憐兮兮的望著方錚,一副孤苦無依的凄慘模樣。
“啊什么啊!混帳東西,你平日到底在做些什么?怎么教下人的?”
“爹,這個……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小五不像是那種人呀。”方錚試圖為小五辯解。
方老爺冷笑一聲,道:“誤會?蘭兒,你過來,將下午的事仔細說說。”
丫鬟蘭兒委委屈屈的嘟著嘴,紅著眼眶,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下午發(fā)生在方府的事。
原來這幾天方錚太忙沒去上學(xué),身為高級伴讀書童的小五自然也就無事可做,方錚要跟鳳姐調(diào)情,又要見花魁娘子,當然不愿小五老跟著他,方錚怕這小子口風(fēng)不緊,到處去亂說。所以方錚便打發(fā)他辦點別的事。
問題是打發(fā)小五辦的事太不著調(diào),方大少爺發(fā)現(xiàn)如今府里的下人們雖然對他的態(tài)度有所改善,但遠未達到人人愛戴,鞍前馬后效勞的地步,方大少爺決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為了將這跟屁蟲支遠點兒,于是方錚隨口吩咐小五去西院給他做做宣傳。
所謂的宣傳,無非就是見人便贊頌方大少爺如何如何好,對人多么寬厚之類的,這種宣傳還只能由小五去做,方錚若是親自上陣去跟人這么講,未免太不要臉了。
小五接到組織上交給他的這個任務(wù)很是興奮,指天畫地保證圓滿完成任務(wù)。方錚見小五上進心十足,爺心大悅之下,便教給小五幾句順口溜,讓小五找人多的地方照著念就行了。
小五舉一反三的能力很是驚人,他將這段順口溜改編成了蓮花落(蓮花落據(jù)說起源于叫花子討飯時說的討喜話兒)……
下午的時候,方府的西院熱鬧起來了,下人們紛紛丟下手里的活計,圍站在小五四周,小五站在人高的土臺子上,左手端著一只碗,右手捏著一根竹筷子,開始了蠱惑人心的宣傳工作:“當里個當,當里個當,說少爺,道少爺,少爺是個好少爺,晴天扶人過馬路,雨天幫人來修鞋,三伏給你來打扇,三九為你捉老鱉,當里個當,當里個當……”
眾下人平日里雜活繁忙,何曾有過娛樂活動,見小五說得興高采烈,紛紛鼓掌叫好,有那大方的下人已經(jīng)朝臺子上一文兩文的扔銅錢了。
小五是人來瘋,見大家聽得高興,愈發(fā)來勁,也愈發(fā)得意忘形,忽見人群外有一丫鬟打扮的女子視而不見的經(jīng)過,該女子背影體態(tài)婀娜,細腰豐臀,小五得意之下學(xué)著方大少爺平時說話的腔調(diào),滿臉淫笑道:“哎,那妞兒,別急著走,回頭給爺笑一個……”
那女子聞言回過頭來,赫然是方夫人的貼身丫鬟蘭兒。
身為方府內(nèi)當家的代言人,蘭兒在方府的地位崇高,除了方家三位主人和兩位管家外,蘭兒穩(wěn)坐方府第六把交椅,平素不茍言笑,嚴肅認真,下人們對她則是既敬且懼。
眾下人見此女子竟然是蘭兒,驚懼不已,小五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在人群中悄悄蹲下身子,企圖蒙混過關(guān)。蘭兒自小便在方夫人身邊長大,方夫人疼愛有加,直將她當作半個女兒,她又何曾有過被人調(diào)戲的經(jīng)歷?今日小五點兒背,撞正大板了。
蘭兒皺眉道:“剛才是誰在說話?”
眾下人剛剛還聽得高興,現(xiàn)在為了撇清,動作一致的指向小五:“他!”
接著眾人轟然作鳥獸散,只剩下小五蹲在土臺子上如秋風(fēng)中的落葉,瑟瑟發(fā)抖……
蘭兒冷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