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清聽了,好像忘性大的孩子似,轉(zhuǎn)念就把這事拋在了腦后,拿著銀杏牙挑專撿了哈蜜瓜叉著吃:“太太,閔先生說,這瓜是長在北邊的,現(xiàn)在京都也有賣的了嗎?往年可沒見過?!?
“哪里有賣的。是宮里賞的?!崩钍闲Φ?,“說是西邊打了大勝仗。鎮(zhèn)安王爺讓人帶回來的。太后就賞了身邊幾個近臣。”
沈穆清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
袁家正是鮮花烹油之勢,就算父親依舊是恩寵不斷,這件事,只怕是也只能忍了……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沈穆清繼續(xù)轉(zhuǎn)移著李氏的心思,道:“賞了幾個?這樣稀罕的東西,大家都要嘗嘗才好。大舍那里,堂姐那里,還有陳姨娘,也不知夠分不夠分。”
“雖說家里只有你一個,卻也從來不吃獨食。”李氏聽著女兒這樣,十分的感慨,笑道,“月溶那里,我早就讓人送去了。還把宮里賞的兩枚玉蘭花,都送了她……那可是脂坊進貢給宮里的。”
“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黃媽媽說堂姐在給太太抄《大藏經(jīng)》呢!太太知道這事嗎?”
“怎么不知道?”李氏道,“還說要給我繡幅觀世音像呢!我看著這孩子乖巧,剛才還讓解紅從庫里拿了兩匹大紅織金妝蟒送她,給她做件褙子穿?!?
“是去年宮里賞的那柿蒂紋的妝蟒嗎?”
“嗯!”李氏應(yīng)著,笑瞇瞇地望著沈穆清,故作調(diào)侃地道,“你放心,給你也留了兩匹,正好做件夾襖?!?
兩人說說笑笑了幾句,眼看著天色暗了下來,陳姨娘進來擺了飯。吃完飯,沈穆清陪著李氏又說了幾句閑話,然后回了屋。
一切都和往日沒什么兩樣。
但沈穆清剛進了倒座的門,就看見沉香立在她院子里翹首以盼,看見她回來,一溜煙地就跑了過來。
沈穆清心里明鏡似的,道:“是不是老爺回來了?”
沉香連連點頭:“老爺在九思齋里等姑娘呢!”
沈穆清站也沒打一個,轉(zhuǎn)身就去了九思齋。
不同于上一次,這次九思齋里燈火通明,汪總管垂手立在屋檐下,屋子里一個服侍的小廝都沒有。
沈箴穿著大紅纻紗仙鶴補子的服朝,躺在暖閣里的醉翁椅上,右手手臂搭在額頭上,擋住臉的上半部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沈穆清走進去的時候,就看見他的烏紗帽被遠遠地丟在了屋子的中間,正溜溜地打著轉(zhuǎn)兒。
聽到動靜,沈箴一動未動,只是低低地問了一句:“是不是穆清?”
沈穆清望著他腰間隨著醉翁椅左右晃動的象牙官牌,輕輕地“嗯”了一聲,撿起烏紗帽,靜佇在醉翁椅旁。
有些話,是說?還是不說?
她前所未有的猶豫起來。
前世的經(jīng)驗告訴她,和人相處最融洽的辦法,就是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但她又并不真是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她能在那么多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進入那家排名世界五百強的公司,很大程度得益于她對微妙人際關(guān)系的那種天賦。
在這一刻,沈穆清神色恍惚,心緒不寧。
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你最好別多事。像對待自己以前的上司一樣對待自己現(xiàn)在的父母,不僅可以賓主盡歡,而且還可以為你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可另一個聲音卻告訴她:他們并不知道這身體里的靈魂是另一個人,一直把你當(dāng)成他們的女兒一樣寵愛有加。和全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為你搭起一座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到的安樂窩。在這個沈家可以稱得上是內(nèi)憂外患的時刻,你怎么能夠那么自私,只想著自己的感受,盤算著自己的利益……
兩個聲音在耳邊交織著,讓她無法像平常那樣冷靜自若地掩飾自己,浮躁凌亂的心情慢慢泄露到了周圍的空氣中。
同樣有著高情商的沈箴很快就感受到了女兒的不安。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坐起身來。
明亮的燈光下,沈箴鬢角白發(fā)如霜,臉上的皺紋縱橫如溝壑。
火石電光中,沈穆清突然意識到:這個父親,和她前世的父親一樣,都老了!都將隨著時光的長河慢慢地退出歷史的舞臺,讓位于年輕人……
這念頭就像一把大錘子,一下子把沈穆清的猶豫打得粉碎。
她心里酸酸的,輕輕地蹲在了醉翁椅旁,把臉伏在了沈箴的膝頭。
“老爺,那天你和閔先生在這九思齋里說話,我就坐在這醉翁椅上?!?
話音剛落,沈穆清就明顯地感覺到沈箴的身子一僵。
聰明的話,她就不應(yīng)該用這句話做為開場白??缮蚰虑逡褏捑?。厭倦了為了掩飾自己的過去而時時刻刻地戴著個假面具,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彷徨孤單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她想把自己當(dāng)成沈箴的女兒,一個真正的女兒——不用隱藏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哭,把這兒當(dāng)成自己的心靈的港彎,自己的家!
“我知道,老爺是做大事的人?!彼龥]有一點點遲疑,聲音低沉,因而顯得非常的認(rèn)真,“如今最重要的是太太的身體,其他的,都好說。”
“穆清……”沈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的不置信。
沈穆清目光清亮地望著他:“我去藥王廟,就是為了知道太太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太太,是不是沒有多少日子了?”
沈箴望著眼前坦誠而淡定的女兒,感到極陌生。
好像就在昨天,不,就在剛才,她還在自己的膝頭撒嬌,可一轉(zhuǎn)眼,她就像一個大人似的,和自己討論起母親的病情來……是他對女兒不了解,還是女兒突然間長大了……他不知道,也很迷茫??蛇@種無措,只是讓他短暫地失去自制,很快,他就冷靜下來:“你聽誰在那里胡說八道……你母親只是身體不好,慢慢調(diào)養(yǎng)就行了?!?
“我們有時候是好心,說善意的謊言??捎袝r候,恰恰是這種善意的謊言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沈穆清輕柔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是那樣的飄忽不定,“我今天都十二歲了,和閔先生讀了很多書,在太太身邊也看到了很多事……老爺,就是虎崽子也要放到林子里去練練身手,更何況是人?!闭f著,她眼中淚光閃爍,“您今年也是過了知天命的年紀(jì)了……”
“穆清……”沈箴聲音沉重凝滯,帶著如困獸般的痛苦,“你,你……別胡思亂想……太太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你這么懂事,她不會有事的……”
沈箴是不想讓她知道李氏的病情,還是在自己騙自己……
沈穆清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主張:“太太在內(nèi)院,只要我們口封緊,她根本就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漸漸變得冷靜、從容、自信,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站在那座摩天大樓的頂層面對公司的董事們陳述著自己的觀點……仿佛穿越了時間和空間,把未來和現(xiàn)在連到了一起,“至于鎮(zhèn)安王府那邊……現(xiàn)在滿京都的人估計都在談?wù)撨@件事,就算是我們想退讓,有些形式,還是要走的。最起碼,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得讓人出面把這干系擔(dān)了。要不然,我們沈家豈不是成了笑柄,以后誰想來捏一下,都可以來捏一下了?!?
沈箴慢慢地松開了沈穆清,震驚地望著她。
沈穆清神色篤定,沒有一絲回避:“真實的事實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眼中的事實。”
沈箴臉上的表情復(fù)雜,似嗔似怒,似喜似驚,嘆道:“你,你長大了。”
沈穆清微微地笑。
在沈箴和李氏的羽翼下過了七年,也是她站出來的時候了。雖然沒有能力幫到什么,卻也不會成為他們的負(fù)擔(dān)。
沈箴嘆惜:“別山,你說的對,穆清比我們想像的都要懂事……”
沈穆清愕然,扭頭就看見閔先生穿著件石青色直掇,靜靜地站在堂屋的中間。
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聽到!
閔先生嘴角含笑地走了過來:“真真是虎父無犬女?!?
沈穆清忙笑著上前屈膝給閔先生行了禮。
沈箴就把請閔先生請到坐案旁坐下。
這個時候閔先生來,雖然不一定是與藥王廟的事有關(guān),但肯定也是有要事相商。
沈穆清就要告退。
沈箴道:“你也坐下吧。等會把藥王廟的事和閔先生說說?!?
沈穆清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叫了沉香上茶,自己垂手恭立在沈箴身后。
茶很快就端了上來,沈穆清親自給沈箴和閔先生奉茶的時候,沈箴吩咐沉香,去把汪總管進來。待茶上齊了,汪總管也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
他分別給沈箴和閔先生行了禮,沈箴就開門見山地問起了藥王廟的事。
汪總管一五一十地把藥王廟里的事、葉素家人報信的事說了。
沈箴和閔先生的目光就落在了沈穆清的身上。
“你是怎么跟太太說的?”
沈箴臉色很沉重,看著沈穆清心里直打敲,有些不安地把在李氏面前的說詞敘述了一遍給沈箴聽。
沈箴聽著,思忖了片刻,神色端凝地道:“汪總管,這件事,就照姑娘的意思,大事化小的瞞著太太;威遠鏢局那里你多跑幾趟。常、孫兩位的喪儀每家送二百兩銀子去。這其中照著湯藥費在太太那邊開銷一部分,其他我私下補給你。在王老鏢師那里,說話要婉轉(zhuǎn),讓他且安心,我們沈家自會給他一個交待。葉素那邊,備份厚禮過去。自于袁家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
汪總管忙躬身應(yīng)“是”。
“這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沈箴道,“直管把太太安撫好就是了。”
沈穆清就想到了自己對龐德寶的承諾,道:“老爺,葉素那里,還有一事稟告?!?
沈箴和閔先生俱是一怔。
“我是因怕事大,牽連了人,才沒有說的?!鄙蚰虑宓?,“那天我跑出廟里,正好遇到一個少年。他見我模樣不好,問我出了什么事。我見他身邊的管家說著一口山西口音的官話,不像是本地人,沒準(zhǔn)備告訴他。他卻說是什么葉大人的親戚,可以幫幫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位葉大人,見他熱心,就請了他帶信給葉大人。沒想到,是戶部給事中葉素大家的親戚?!惫艜r的人講究施恩不圖報,要是讓沈箴知道了龐德寶的行為,別說幫蕭颯了,不遷怒他都是好的了。沈穆清盡量地把事情說圓了,免得蕭颯在沈箴面前留下個不好的印像。“我聽管事的口氣,那少年是在國子監(jiān)讀書。人家俠義相助,以禮相送,不免辱了人家的斯文。我就想著,老爺不如問了姓名,給國子監(jiān)的祭酒修書一封,在課業(yè)上幫幫他,倒是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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