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婆子當年雖然是奉旨前來照顧云想容,可一照顧就是七年多,看著一個小娃娃出落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這種感覺就如同養活自家女兒一樣。
前些日子她覺得云想容的身子已經與尋常姑娘無太大區別,只有心臟需要常常留神調養,不要大悲大喜即可,便回宮去交了差。
想不到才歇息沒多久,就傳來云想容在及笄禮上暈倒的消息。她對云想容的身體最清楚不過。除非及笄禮上發生什么讓她情緒有太大*動的大事才會引發心疾,否則她暈倒的可能性很小,此事可疑。
韓婆子拉著云想容坐下,給她診了脈,見無恙,就問起了那件事。
云想容打發了身邊的人,等屋里只剩下二人了,下了地鄭重的給韓婆子行了禮。
“韓媽媽。”
“六小姐切不可如此,快起來。”韓婆子雙手攙扶著她。
云想容真誠的道:“這些年來你照顧我的身子,對我關心的無微不至,我叫你韓媽媽,你對我的關心,就如同我的媽媽一樣,我信任你,敬重你,也知你是個最通透且通情達理的人。及笄禮上我是故意暈倒的。”
韓婆子扶著云想容坐下,默默地嘆了口氣。這些年云想容是如何成長起來的她看在眼里。大戶人家中,不論多大的人兒,誰沒有自己的苦衷?
見韓婆子似有動容,云想容又道:“我從不當韓媽媽是外人,所以今兒也跟您托個底。我祖母有意讓我參加翻年的宮廷選美,可我不愿。后宮佳麗三千,我哪里能過得了那種日子,若真是要入宮,我寧愿去死了倒也落得個干凈。”
說著話,云想容潸然淚下,哭的梨花帶雨格外惹人憐。
韓媽媽心疼不已,拿了帕子給云想容擦淚。她在奉旨伺候云想容之前,專門伺候宮里妃嬪們,什么樣的情況沒見過,斗爭傾軋是隨時隨地的,就連吃口茶都要檢查的仔細。那地方的確不是人住的。她也打心里不愿意讓云想容入宮。
只不過,這畢竟是云家的家務事,她一個外人,又人微言輕的,攙和不起。所以她只好沉默不語。
云想容擦了臉,哽咽道:“如今我只求媽媽,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別與人戳穿我是裝病的。能讓我拖延一日就是一日。我祖母過些日子還要讓我入宮和梅美人同住,我不想去……”
云想容將今日發生的事全盤托出。說的很是誠懇。
韓媽媽見云想容拿她當個可靠的人,況且她也沒叫她做過分的事,便點了點頭,道:
“罷了,小姐不要多想,這事就交給我吧,我盡量幫你拖著。不過這期間你也要想好,有些事情不是拖延就能解決的,到最后你總要去面對啊。”
云想容連連點頭:“是,多謝韓媽媽,我會好好想清楚的。”
云想容與韓婆子說話的功夫,英姿和柳月已經將隔壁原來韓婆子住的那間屋子收拾妥當了。云想容請韓媽媽過去休息。自己則是換了身居家常穿的蜜合色輕紗的交領褙子,到了桌邊練字。
用罷了晚膳,天色漸漸暗了時,外頭來人傳話,說是永昌侯請云想容到外院書房去。
云想容重新梳頭戴簪,在外頭套了一件水藍色的錦緞對襟小襖,帶上了英姿和柳月出二門往知韻堂去。
書房里此時燈火通明。
英姿和柳月守在外頭。云想容邁步進了正屋。
八年來云敖的書房擺設仍舊如從前那般,進了門,正對著格扇,擺著兩把圈椅和一張小幾,落地圓光罩邊是擺放了各樣珍惜物品的多寶閣,里屋便是書房正地,地當中擺著紫檀木長條畫案,畫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背后是整面墻壁的書柜,一側臨窗放置雕刻翠竹的屏風,另一側則臨窗放置著三圍羅漢床。
此時云敖正坐在三圍羅漢床的一邊吃茶。
鯉魚戲蓮的青花瓷蓋碗中,盛放的是云敖最愛的六安瓜片。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執茶碗,在燈光和青花的映襯下,顯得他皮膚光滑如玉。三十二歲的云敖比八年前的他越發俊朗了,他身材依舊高大健碩,沒有因為多年的酒色掏空身子,反而更加結實健康,有了時間的沉淀和多年浸陰官場的歷練,云敖此時已經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如同寶劍出鞘,而成了沉穩內斂的美男子。只他那雙眼,時常微笑,平日里是充滿隨和和友善的。但若細看,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充滿了讓人捉摸不透的光,睿智、銳利。
云想容屈膝行禮:“父親。”
云敖“嗯”的應了一聲,一擺手:“坐吧。”
“多謝父親。”有些道謝,在云敖對面的紫檀木官帽椅坐下。
云敖道:“身子可好些了?”
“多謝父親掛念著,女兒已經好多了。”
“是嗎,那就好。”云敖啜飲一口茶,玩笑似的道:“你若是還不好,皇上都要怪罪韓婆子學藝不精了。用了八年的時間照顧個小姑娘都養不好,還要她何用。”
這一層云想容自然想到了。云敖如今這樣對自己說,無非是想戳她的良心罷了。
云想容與云敖打太極:“我相信父親不會讓韓媽媽白白的受冤屈的。再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韓媽媽就算醫術高超,也挨不住命運擺弄。女兒命不好,沒攤上個好的性子惹人喜歡。”
云敖嗤笑一聲:“你還要怎么喜歡?你祖母疼你疼的什么似的。”
云想容微笑,不置可否。
云敖又道:“聽說你又罰你妹妹抄寫《女戒》?”
“是啊。”云想容微笑著,道:“父親朝政繁忙,母親要照顧寶兒,騰不開手。祖母年紀也大了。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好生帶著弟弟妹妹。明珠做錯了事,我理應讓她學規矩。”
云敖笑著道:“為父知你是明白道理的。”
也就是說每次做什么事,她都能擺出大道理來堵人的嘴。
云想容也聽得出云敖言語中的揶揄,笑著道:“多虧了父親這些年的尊尊教導,否則我也學不到這么多。”
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不是云敖有心情陪她玩,她哪里得到如此鍛煉。
父女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揶揄。兩人相視一笑。
云敖心情大好。對云想容雖說既喜歡又恨得牙根癢癢,可每次與她說話斗嘴,都能解他一整日的乏累。
云敖放松的靠著身后的藍色緞面繡竹節紋的大引枕,笑著道:“你往后就好生聽韓婆子的話,身子骨怎么也要條理起來。我聽說你祖母今兒個請了梅夫人來?”
老夫人在他們各房有耳目,云敖也同樣有。
云想容頷首到了聲是,心思略轉,道:“祖母讓我過些日子進宮去,跟著梅美人小住一些日子。父親覺得呢?”
云敖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輪流敲著桌面。看云想容面色不動,與他極為相似的桃花眼中隱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人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云敖覺得很有意思。
他有兩兒兩女。這四個孩子,只有長女最特別。小九兒雖也聰明的很,極討他的喜歡,可這個孩子聰明有余,卻沒有當年云想容的謀略。他都七歲了,也沒有云想容六歲時候那樣的氣度。
偏偏特別最有氣度的一個,與他又不是同一條心。
云敖故意不置可否的道:“既然你祖母讓你去,那你就去吧。”
“是。”云想容微笑著頷首。心情卻已經跌落谷底。
這么說父親也是贊同她入宮的?
她原本想談談云敖的口風,若云敖有一丁點的不滿情緒,她就可以拿來做文章。
沒想到,事事都與老夫人作對的云敖,這一次竟然沒有反對。
云想容才剛壓下去的焦躁又一次燃了起來。她強自壓下,極看不慣他那悠哉吃茶的樣子,略微一想,言語中有些傷感和關切的道:“也不知道奶奶怎么樣了。天氣漸漸熱了,攏月庵每到夏天蚊蟲多的很,還有一種小蟲子,專門會從紗窗里飛進來,去年我去看奶奶,她胳膊上被咬的都是小疙瘩。”
云敖一聽到生母的事,心情就一下子變的很差。
他一直要接趙姨奶奶回侯府里來住,也私下里側面的與云賢商議好了。如今云賢已經年過古稀,身體大不如前,人也有些戀舊,自然不會再如從前那般繃著不松手了。老夫人雖然要強拔尖兒,到底年紀大了照顧不周全,早兩年就將管家的事兒都交給了大夫人去料理,遇到事了就讓她與二夫人參詳。
這樣的情況,趙姨奶奶其實想回來,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可她每次都拒絕。
見云敖沉默,云想容自然知道他在想趙姨奶奶的事,心里平衡了許多,站起身悄然告退。
等到了外頭,被夜風一吹,云想容突然想到,或許趙姨奶奶回了府對她也是一種幫助,至少父親是極為孝順的,趙姨奶奶說的話他會聽。
趙姨奶奶雖然很疼愛她,但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還不知道,改日須得去與她談談,探清楚口風在做定奪。云想容不想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打破了趙姨奶奶的平靜生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