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國難未平,能者擔(dān)之。
荊州叛軍雖然在當(dāng)涂和建康遭遇接連兩次的失利,但李穆當(dāng)時作戰(zhàn)的目的,更是為了馳援和救城,所以并未窮追猛打。叛軍雖敗,但依然保存了實力。
許泌逃到宣城之后,立刻重整旗鼓,糾合人馬,試圖反撲。
隨后,在宣城之外的野地里發(fā)生的那一場大戰(zhàn),才是雙方真正意義上的較量。
許泌敗,帶著最后的殘兵敗將,沿江西逃,建康壓力頓時減輕,朝廷得以將重心重新放回到天師教亂之上。
很快,毗陵也被奪了回來。
一度形勢曾危如累卵的京師和周邊地帶,那宛如烏云壓頂般威脅,終于就此得以徹底消解,疏散出去的民眾,開始遷回建康。
這個消息,伴隨著那些關(guān)于李穆如何從遙遠(yuǎn)的長安回兵江東,力挽狂瀾,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拯救帝后、京師免于危難的繪聲繪色的描述,也傳遍了京畿,傳到京口。
京口民眾無不蹈舞,舉手相慶,更深深地與有榮焉。這些日,從早到晚,莊園外跑來打聽李穆是否回來,何日歸來的人,絡(luò)繹不絕。
人人都盼望能見到他的面。
洛神更是如此。
從她那日被高胤在半道攔截送回京口避亂的那一日算起,到這一天,又過去了兩個多月。
而和他分開,更是已經(jīng)長達(dá)大半年了!
她無比地想念著他。
阿娘如今應(yīng)該早已生產(chǎn)了。
但是先前,或許因為戰(zhàn)事的緣故,她一直沒有和自己通信。
她到底替自己生了阿弟,還是阿妹,近況如何,洛神到現(xiàn)在還沒有半點(diǎn)消息。
還有阿耶,大兄他們,洛神可以想像,在李穆回兵之前,面對著來自于叛軍和教亂的雙重壓力,他們的境況是何等的艱難。
所有這些,都叫洛神感到無比的牽掛。
所以京畿一帶趨于平穩(wěn)的消息一傳過來,洛神就等不住了,這日去尋盧氏,想請她暫時繼續(xù)留在莊園里,自己準(zhǔn)備動身回建康,到了,卻見謝三娘也在盧氏的跟前。
謝三娘仿佛正要告辭,人已是起了身,看見洛神來了,喚了她一聲“阿嫂”,向她行了一禮,態(tài)度很是恭敬。
洛神想起前些日京口被圍時,她和沈氏等人一道在莊園里幫了很大的忙,面露笑容,留她再坐。
謝三娘微笑著婉拒,道還有事,退了出去。
洛神叫人送她出莊園。盧氏隨即招呼洛神坐到自己身邊,笑道:“阿彌,你可知三娘方才尋我說了何事?”
從昨日開始,李穆回兵解了京師曲阿之圍的消息傳開后,洛神知這兩日,時有從前那些和阿家往來的街坊婦人來這里,向她打聽李穆的消息。
但謝三娘似乎應(yīng)該不會特意為此而來,遲疑了下,道自己不知。
“是好事呢?!北R氏顯得很是歡喜。
“三娘道前次,她收到了孫放之托你阿弟給她帶回來的信。她已是想好,等下回蔣弢派人來接沈氏時,隨她一道過去?!?
盧氏笑道:“她終身有靠,我也是放心了。等日后她成婚,我必當(dāng)女兒一般地將她出嫁?!?
洛神聽了,心里徹底地吁出了一口氣,也是為她感到由衷地高興,附和稱是,隨即就把自己想要去建康的打算說了出來。
盧氏自然答應(yīng)。
“路上既平安了,你早些回吧,多帶些人同行。阿家這里盡管放心,阿家還是住在莊子里,暫時不回鎮(zhèn)上?!?
洛神回去,便命人收拾東西,打算次日動身。
至晚,行裝全部打點(diǎn)完畢,洛神也早早地歇了下去,想養(yǎng)足精神,明日早早出發(fā),但想到就能回去了,反而又睡不著覺。
李穆此刻大約也在建康。想到回去就能見到他,高興之余,甚至有些激動。
但轉(zhuǎn)念一想,許泌叛亂還沒有徹底平定,天教師更只是被趕出了京畿一帶,東南腹地的許多郡縣還是落在教亂的手里,形勢依然嚴(yán)峻。
所以她又猜測,他也有可能并沒有在建康停留,而是馬不停蹄地繼續(xù)忙于平叛去了。自己便是回了建康,也未必就能見到他的面。
心里一陣期待,又一陣的失落。到了深夜依然輾轉(zhuǎn)難眠,簡直有些等不到明早動身了,恨不得插翅,立刻飛回建康去看個究竟才好。
實在睡不著覺,索性披衣而起,點(diǎn)了燈,走到那扇窗臺之前,推窗,望了出去。
昨日下過一場薄雪。地上的積雪,早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在瓦頭的縫隙之間,還留了一層殘雪。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殘雪晶瑩,宛如白霜。
她的視線,又一次地看向自己住的這座小樓旁的那株樹上,憶那夜他爬樹來見自己的一幕,盯著婆娑樹影瞧了片刻,感到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打了個哆嗦。
她搓了搓手,正想閉窗,視線忽然定住了。
就在小樓大門通出去的那條步道之上,立著一道男子輪廓的身影。
那人也不知幾時進(jìn)來的,竟然立在自己住的這座小樓的門階之下,微微仰面,默默地一直就在看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洛神搭在窗欞上的那只手,驀然停頓了。
縱然那人臉龐被夜色所掩,但她怎可能認(rèn)不出來,那人影勾勒而出的熟悉輪廓?
她猜測他或許人在建康,又猜測他或許離開建康,去了別地平叛。
唯獨(dú)沒有想到,如此之快,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他就來了京口,來尋自己了!
在這個帶著南方冬天所特有的陰冷入骨的寒意的深夜里,還有什么驚喜,比想著一個人,那人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了面前還要來得叫人措手不及?
洛神全身的血管瞬間熱了起來。
她驚喜地尖叫了一聲,俯身探出視窗,朝那人用力地?fù)]了揮手,隨即轉(zhuǎn)身出屋,飛快地跑了下去。
她的雙足落在木質(zhì)的樓梯之上,蹬得樓梯咚咚作響,一口氣奔到了門后,拉開門閂,打開了門。
李穆快步上了臺階,站在門外。兩道目光,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
“郎君!”
洛神喚了一聲,整個人便撲到了他的懷里。
李穆張臂,將那具投入自己懷中的柔軟身子,緊緊地?fù)ё ?
就在摟住她的那一瞬間,他感到胸腔之中,一陣氣血激蕩。
建康一俟平穩(wěn),他便放下了一切極待處置的事務(wù),第一時間趕回她所在的京口。
他早已從高桓口中得知了前些時日她在京口遭遇過的那一場驚魂經(jīng)歷,迫不及待,想要立刻見到她的面。
但是就在片刻之前,當(dāng)他終于回來,叫開莊園的門,到了她所居的這座小樓之前,他卻又躊躇了。
那件已然發(fā)生了的事情,他怕她無法接受,怕她悲傷欲絕,但是又不可能將她一直隱瞞下去。
這也是他為何,無論如何他也一定要第一時間來京口親自見她的另一個原因。
但這一刻,在周遭那昏暗的夜色里,李穆聽到懷中人不住口的一聲聲充滿了驚喜的“郎君”“郎君”的低低呼喚,這大半年間所積聚出來的對她的所有渴望和思念突然洶涌而出。
他再也忍耐不住,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樓下的侍女們被洛神方才下樓梯時弄出的聲響給驚動了,紛紛起身,執(zhí)燈出來,看到這一幕,頓時愣住了,急忙避開。
良久,李穆終于放開了她,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抱著上了樓,入了她的屋。
他將她放在床上,轉(zhuǎn)身要去點(diǎn)燈,手卻被她給抓住了。
她撒嬌般地將他強(qiáng)行拽了回來,不讓他走,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跪到了他的膝上,雙臂繞住他的脖頸,香軟的雙唇,又朝他貼了過來。
終于再次結(jié)束這個充滿了相思甜蜜的親吻,李穆已是被她徹底地壓倒在了床上。
洛神趴在他的胸膛上,余喘未平,柔軟的手撫著他的臉龐,帶了點(diǎn)撒嬌地埋怨他:“你何時回的?怎的站在外頭不叫門?昨日剛下過雪,夜里冷,也不怕凍著了……”
語氣中又帶著幾分心疼。
李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竭力平復(fù)下自己被他這個已有大半年沒有見的小妻子給勾出來的加快的心跳,一時沉默了。
他真的不忍叫她知道那件事情,但卻又無法隱瞞。
“哎呀,我都忘了——”
她忽然想了起來。
“你這么晚到,一定又餓又累。阿家很好,你放心,她已睡了,你明早再去見她也不遲。我先去給你弄點(diǎn)吃的……”
她急急忙忙地從他身上爬了起來,要下床去點(diǎn)燈,手卻被他握住了。
李穆阻止她,自己下了床,來到燈架前,點(diǎn)亮了火,轉(zhuǎn)過身,凝視著她。
她坐在床沿邊,靨透紅暈,面若嬌花,燭火映著一雙明亮的雙眸,唇邊更是帶著歡喜的笑。
李穆只覺心情愈發(fā)沉重,那句話,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見他一直這樣看著自己,一語不發(fā),洛神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遲疑了下,笑道:“你這么看我做什么?”
李穆走到了她的身邊,坐了下去,說道:“阿彌,有件事,你聽了,不要太難過。未必一定就是那樣……”
洛神唇邊的笑意凝固住了:“出了何事?”
她的臉色微微一變:“莫非是我阿耶出了事?”
李穆?lián)u頭:“岳父還好?!?
“是我阿兄不好了?”她立刻追問。
雖然大兄帶兵多年,屢歷戰(zhàn)事,但戰(zhàn)場之上,刀槍無眼。
實在是李穆的這種語氣,叫她沒法不胡思亂想。
他又搖頭,說高胤在曲阿時確實受了傷,但如今無大礙了。
他的話,非但沒有叫洛神放下心,反而愈發(fā)焦慮了。
她知道高桓也無事。
這回戰(zhàn)事,和她有血緣的幾個直接上了戰(zhàn)場的最有可能出事的男人,阿耶、阿兄、阿弟都無大事,李穆方才卻用那種語氣和她說話。
難道……
“是我阿娘出事了?”
她一下睜大眼睛,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李穆慢慢地點(diǎn)頭,低聲將自己所知的那事給她講了一遍。
洛神還沒聽完,整個人便定住了,呆呆地望著李穆,一動不動。
就在今天,收拾著明早動身的行裝之時,她還在快樂地猜著阿娘到底是替自己添了個阿弟還是阿妹。無論是阿弟還是阿妹,她都會喜歡的。照著日子推算,應(yīng)當(dāng)也已滿月了。
她想像著滿月嬰孩的可愛模樣,恨不得立刻見到才好,卻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建康告急的那段時日里,阿娘的身上,竟然發(fā)生了如此的遭遇!
眼淚很快模糊了雙眼。
“阿彌,你先不要過于難過。那邵氏雖聲稱自己殺人,毀尸滅跡,但我問過李協(xié),那邵氏當(dāng)時受傷不輕,憑她的情狀,很難能將后事處置得如此干凈。當(dāng)時周圍所有可能的地方全都搜過了,掘地三尺,附近水域也是逐一排查,并不見長公主,更不見絲毫的痕跡,便如憑空不見……推斷或許當(dāng)時近旁還有別人……倘若那樣,長公主應(yīng)當(dāng)還活著,只是被人帶走了而已……你放心,正在各處查找。一定會找回來的……”
她感到李穆將自己抱入了懷里,在她的耳畔,安慰著她。
她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太過難過。在他的懷里,閉著眼睛,死死地咬著牙,不斷地點(diǎn)頭,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忍到最后,連兩只肩膀都顫抖了起來。
李穆便是怕她如此難過之際,自己不在她的身畔,這才要由自己親口告訴她這個噩耗。
他將懷中那具顫抖的身子緊緊地?fù)ё?,在她耳畔說道:“阿彌,你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過些。我在的?!?
洛神再也壓抑不住了,嗚咽出聲,眼淚仿佛決堤了的水,從閉著的一雙眼眸之中,不停地墜落。
李穆不再說話,沉默著,只是一直抱著縮在自己懷里的她,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洛神哭了許久,慢慢地睜開了那雙哭得已經(jīng)通紅的眼眸,抬頭望著他,抽噎著問道:“方才你說我阿耶還好。他是不是很不好?”
這些日,李穆所見的高嶠,并沒有就此倒下去。
那日在營帳中蘇醒后,他立刻便又投入了朝廷之事。
就在李穆趕來京口之前,去向他拜別之時,他還在和馮衛(wèi)商議著民眾回遷之事,案前的文案,堆積如山。
但是李穆卻有一種感覺,自己的這個岳父,不過是在強(qiáng)撐著。皇帝回來后便病倒了,朝廷局勢還嚴(yán)峻如山,他沒法就此倒下去罷了。
還在遲疑間,洛神已經(jīng)從他懷里坐了起來,一邊擦去面頰不斷滑落的眼淚,一邊哽咽著道:“你不和我說,我也知道的。阿娘如此出事,無人會比阿耶更自責(zé)更難過了。我怕他真的會倒下去的。我要盡快回去!”
……
李穆又抱了她片刻,等她漸漸地止泣,便帶著她一起去見盧氏。
盧氏起了身。
李穆拜過也是許久未見的母親,將建康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盧氏還沒來得感受兒子歸來的喜悅,便又萬分難過,撫慰了洛神一番,當(dāng)即便叫兒子送她快些回建康去。
天還沒亮,洛神便坐上馬車,朝著建康趕去。
第三天的晚上,她終于回到了家,下了馬車,出來相迎的高七見到她,才喚了一聲“小娘子”,聲音便哽咽了。
洛神壓下心中悲傷,第一句便問父親的身體,得知他最近一直在吃藥,今日已是回家,此刻人就在書房里,立刻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道:“都如此晚了,你怎都不勸我阿耶去歇息?”
高七唉聲嘆氣:“便是大家自己想停,亦是停不了。叛軍逃走了,卻聽說還要再打回來。天師教雖說被趕出了曲阿和毗陵,可在別的地方,鬧騰得更兇。聽說剛前日,又殺了一個地方的太守……馮侍中他們晚上一直都在相公跟前議事,剛走沒多久……”
洛神又問阿菊,得知她當(dāng)時被救了回來,太醫(yī)全力救治,總算有驚無險,撿回來了一條命,雖說身體還沒恢復(fù),還在養(yǎng)著,但也算是這許多不幸中的萬幸了,心中這才終于稍稍好過了些。
她還沒走到書房,便聽見一陣咳嗽聲從里頭傳了出來。
她推開門,看見父親肩頭披著一件衣裳,坐于案后,正一邊咳嗽,一邊在批閱案標(biāo)頭檔。
洛神停住了腳步,望著,眼圈慢慢地紅了。
高嶠聽到開門的動靜,抬起頭,看見女兒回了。身上罩了件鵝黃色的厚緞披風(fēng),風(fēng)塵仆仆,顯然是連夜剛趕回來的,立在門口,眼角泛紅地望著自己。
他一怔,唇下意識地微微扯了一扯,仿佛想向女兒露出一個笑容,只是那笑卻太過凝澀,隨之,便被濃重的悲傷和自責(zé)所淹沒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筆,低聲道:“阿彌,你回了……阿耶對不起你阿娘,也對不起你……”
洛神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父親身邊,含淚道:“阿耶!你勿再自責(zé)。郎君都和我說過了,阿娘吉人天相,她人一定還在的!咱們一直找,一定能把阿娘找回來的!”
高嶠唇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點(diǎn)頭道:“是。阿耶也是如此想的?!?
“阿耶,你要保重自己身體,等著阿娘回來。”
高嶠微笑道:“阿耶知道。你瞧,藥我不是都吃了嗎?”
案頭一只空的藥碗,旁邊就是堆積著的文書。
她解了自己的披風(fēng)。
“阿耶,你還有何文書之事,交給我吧,你去休息!”
高嶠望了眼隱沒在外頭夜色中的李穆的身影,叫洛神將他喚入。
李穆進(jìn)來,要向高嶠行禮。
高嶠擺了擺手,凝視著他,道:“天師教亂令百姓號呼流離,東南一十六郡,無一寧地。危害之廣,猛于惡虎。再不定亂,貽害無窮?!?
“國難未平,能者擔(dān)之。敬臣,我要你前去平定,你愿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