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平侯這時候才從姍姍來遲的下人手里接了戒尺,正欲轉(zhuǎn)身回書房里去教訓孫女,不想卓昭節(jié)倒是先一步跑出來,差點收步不及,就要一頭撞在他身上!
他一皺眉,正要訓斥,卓昭節(jié)已經(jīng)一骨碌的閃到他身后,緊緊的扯住了他拿著戒尺的袖子,使他不能揚起,急急嚷道:“祖父救我一救,文先生要打死我呢!”
這話一出,敏平侯與四周下人皆是大吃一驚,卻見里頭文治之果然面色猙獰、怒不可遏的奔了出來,袖子高高卷起、目中幾欲噴火,哪里有半點平常淡漠卻斯文儒雅的文士風范?待看到了敏平侯方是一窒,氣勢一泄,頓時覺得無地自容,竟是囁喏了片刻,才低聲道:“君侯,學生……”
事情是文治之挑起的,動手的也是文治之——他想解釋卻覺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氣短之下,越發(fā)窘迫。
卓昭節(jié)嘴角掛著冷笑,聲音卻是怯生生的道:“祖父,方才你才出來,文先生就罵我,后來還要打我!”
書房外,回廊下幾個下人看得糊涂卻聽得清楚,雖然懾于敏平侯在場,不敢說什么做什么,卻彼此以眼示意,心照不宣。
“進去說!”敏平侯沒想到自己不過是掛心公事,今日一早就把書童卓香打發(fā)到永興坊別院去取幾份公文,而剛才進書房時也沒注意文治之把下人都打發(fā)了出去,偏偏書房里也沒戒尺,為了表示對文治之的禮遇,他也沒叫文治之出來尋下人要戒尺,就這么親自出來等了片刻的光景,書房里居然又生出了事情!
雖然卓昭節(jié)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儼然在書房里受了了不得的驚嚇或委屈,但敏平侯卻不是這么好騙的人,他一看文治之這個樣子就知道定然是卓昭節(jié)方才在里頭與他起了口角,被卓昭節(jié)拿話激了,所以才昏了頭——對自己這小孫女,敏平侯雖然見得不多,但卻并非不了解,卓昭節(jié)在游家長大,由于種種原因,游若珩和班氏一則不便嚴厲管教,二則本來就把對游霽的情感傾注在了外孫女身上,把這小娘子慣得膽子極大,根本不像尋常人家的晚輩那么畏懼長輩,敏平侯倒也不是說非要晚輩見到自己好比老鼠見了貓一樣才高興,但卓昭節(jié)的膽大卻已經(jīng)趨向于無禮了,她連祖父的話都敢當面頂撞,離了敏平侯跟前,還能對文治之有好話說?
這個孫女他統(tǒng)共也才問過兩回話,就沒有她不頂嘴的時候,而且哪次問話都是出了事兒,敏平侯從前只覺得卓昭節(jié)有些好逸惡勞,還有太嬌氣了些,這都是從小沒養(yǎng)在父母身邊的緣故,現(xiàn)在起好好調(diào)教總能改變的,但如今看卓昭節(jié)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他惹是生非,不由得他不心生憎厭!
本來因為昨日小娘子之間鬧出矛盾,時、慕、歐、卓四家都被牽扯上,敏平侯知道后一直在琢磨這此事是否有內(nèi)情,又掛心著麻折疏,到底有年紀了,正心力交瘁,胸中自有一腔惡氣無處發(fā)作,如今又雪上加霜的多了一件麻煩,還不是輕易能夠解決的麻煩。
饒是敏平侯素來喜怒不露,此刻也不禁多想了——這么點功夫卓昭節(jié)就與文治之鬧翻,甚至還在下人跟前告狀文治之追著她打,這到底是偶然,還是這孫女女生外向、故意為之以幫著真定郡王一派?
畢竟?jié)M長安誰不知道敏平侯府雖然只有文治之一位幕僚,然而卻猶如敏平侯的左右膀臂!
從前敏平侯反對孫女嫁與寧搖碧時就被孫女反駁過,此刻他自然就想要到:“是了,這孩子一心一意戀著寧家那小子,如今親都定了,她已經(jīng)算是寧家人,自然也是向著寧家!本來她一個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然而今日卻是我疏忽一時,叫她就抓緊機會栽贓了治之一把!她是想趁機逼我把治之趕出侯府?這樣的主意未必是她能夠想出來的,不定是昨日宴上,寧搖碧那小子使了什么法子給她傳了話?不然治之也不是易怒之人,怎么這短短片刻就被她氣得如此失態(tài)?恐怕方才氣治之的話,也是寧搖碧教的!”
敏平侯只覺得額上青筋突突的跳——他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幕僚與孫女,此刻文治之已經(jīng)重整衣冠,但微微顫抖的身軀顯然說明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甚至是惶恐,以及寫滿臉上的懊悔。
而卓昭節(jié)乖乖巧巧的垂手侍立,看似怯生生,眼底的得意與報復后的痛快卻難以逃過敏平侯的眼睛。
若是可以,敏平侯簡直想立刻捏住孫女的脖子逼問她究竟是不是聽了寧家的指使故意來離間自己與文治之!
但他心念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到底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這件事情,不能當著文治之的面問。
只能私下里問。
否則一旦事情傳了出去,嫡親孫女早就倒向了寧家,延昌郡王這邊,少不得要懷疑起了四房,畢竟卓昭節(jié)這個四房嫡幼女素得父母兄姐憐愛,進而整個卓家都要被懷疑是否仍舊與延昌郡王一條心了!
何況敏平侯也丟不起這個臉,他的嫡親孫女,還沒過門就向著政敵了!傳出去真定郡王那邊,尤其是雍城侯還不知道笑成什么樣!
所以如今先按尋常的紛爭解決。
可這個解決,總是要罰人的,然而,罰誰?
文治之是跟隨敏平侯多年的幕僚了,又能干又忠心,也素知進退,私下里幫著敏平侯承擔了近一半的公文,這兩年甚至還有增加的趨勢,畢竟敏平侯年歲漸長,精力大不如前了,這樣出色的幕僚,敏平侯自是舍不得讓他離開,而且為了籠絡(luò)他的忠心,也不能太過責怪他——敏平侯問都不要問,敢拿項上人頭保證,雖然向自己求救的是卓昭節(jié),但吃虧的一定是文治之!
若是這樣還要追究文治之,那就要冷了這幕僚的心了。
可若是要罰卓昭節(jié)……
祖父罰孫女那是理由都不用的,問題是卓昭節(jié)也是有父有母有兄長的人,固然敏平侯亦是卓芳禮的父親,不至于壓不住兒子,但因為當年梁氏的死、以及沈氏的進門,卓芳純與卓芳禮對敏平侯本來就心懷怨懟,嫡長女卓芳華更是一怒之下再也沒回過娘家!
敏平侯雖然在府中積威甚重,然究竟骨肉親情,也不想與兩個元配嫡子鬧得太僵,尤其是現(xiàn)在的局勢下,敦遠侯府昨天已經(jīng)讓人看了一回內(nèi)斗的笑話了,如今敏平侯府也內(nèi)斗——雖然兩個侯府本來就在內(nèi)斗,但到底是關(guān)起門來的,卓昭節(jié)這孫女生得像極了梁氏少年時候,這對于一直對母親的死耿耿于懷的卓芳純與卓芳禮而言,這個晚輩儼然是寄托了他們一縷緬懷的慰藉,為了卓昭節(jié),頂撞敏平侯,這不是不可能,敏平侯如今已經(jīng)夠煩心的了,他可不想再添個父不慈子不孝之類的流言去供滿長安談笑風生。
何況卓昭節(jié)如今已經(jīng)定親,她的未婚夫?qū)帗u碧——想到這三個字敏平侯都覺得頭更疼了,那是連其父雍城侯都壓不住的主兒,更別提紀陽長公主這位金枝玉葉,信奉“本宮的九郎說太陽是方的,那就定然是方的,其他人說是圓的,那就是全都瞎了眼睛”的長公主眼里,整個大涼,不,整個天下,除了圣人與皇后還能讓她客氣下,其他人都是浮云。
敏平侯可以想象,自己今日若是責罰了這頑劣的孫女,回頭她到寧搖碧跟前哭訴幾句,少年人熱血上頭要為未婚妻出氣,以寧搖碧的心狠手辣,文治之必死無疑!甚至紀陽長公主指不定還要親自登門來找敏平侯的晦氣!
別看長公主年歲比圣人還長,到底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山珍海味錦繡羅裳的伺候著,雖然上了年紀氣力可不小,敏平侯為人古板,可不想被長公主追著滿侯府的打,成為滿長安的笑料。
……敏平侯沉默了半晌,才冷冷的問:“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節(jié)一撇嘴角,道:“祖父,文先生道我是小賤人,還想對我動手!我怕極了,故而跑出去求祖父救命。”
她口口聲聲的說自己“怕極了”,然而斜眼看著一副無地自容模樣的文治之,那得意之色卻怎么都掩蓋不了——她怕才怪!
敏平侯心中恨得發(fā)苦,操起戒尺就給了她肩上一下狠的,打得卓昭節(jié)猝然不防之下尖叫一聲,倉皇捂住肩退了幾步,才不敢置信的道:“文先生罵我還要打我,祖父竟然幫著他?那我算什么?”
文治之方才在東主跟前丟了好大的臉,不管怎么說他這把年紀的人了,先開口去嘲笑個小娘子已經(jīng)是失了風度,何況這小娘子還是他東家的孫女,這就更不應(yīng)該了,就像卓昭節(jié)后來反唇相譏時說的那樣,這卓家的家事,他一個外人多什么嘴?
倘若卓昭節(jié)是卓昭姝那樣溫婉的小娘子,聽了即使心里這么想,面上也不好意思或不敢發(fā)作,偏偏他命苦遇見的是卓昭節(jié),這是連親姑姑都因為私怨能當唆使下人當賊打、祖母親自登門才把人要走的主兒,哪里肯無緣無故的受他的氣?
更別說后來卓昭節(jié)固然是言辭刻薄把他氣昏了頭,但事實全部傳出去,至少有一半的人也要嘲笑文治之涵養(yǎng)太差,毫無肚量,畢竟本來就是他主動去挑釁人家小娘子,還不許小娘子罵回來么?之前他嘲笑卓昭節(jié)時,卓昭節(jié)氣急了也是拿話刺他,也沒動手,倒是他定力這般不夠,居然動起了手。
文治之雖然為人有些刻薄,但文人的風骨還是有點的,照著文人的標準一想自己方才做的事情,他簡直恨不得一頭撞死!
此刻聽了卓昭節(jié)的話,更覺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燙,胡亂拱手道:“君侯,今日之事是學生孟浪了,小七娘自有君侯管教,學生豈有資格多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