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一位考生上場, 眾人仍沉浸在方才如見天人的震撼里,久久回不過神來。
也不能怪他們沒見過世面,在這書院里安逸久了, 總以為天字齋的考校便是騎射一道的“天”,頂了天也不過就是鐘伯勇這樣的十箭十環, 哪里知道原來天外還有天。
當然, 更多的震撼在于, 他們仰望的這片天,居然是沈元策。
雖然過去半年間,邊關傳來的戰報一次次震動長安, 但他們作為沈元策的昔日同窗,對沈元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偷雞摸狗翻墻逃學,翻開書就睡得不省人事,課上練習博戲擲骰子,出口頂撞氣暈教書先生……
他們這些人好歹父母在京, 犯渾太過是會被家法伺候的。可當年沈元策父親遠在河西,繼母又是溫溫柔柔從無半句罵聲, 要說犯渾,沈元策認第二,誰敢認第一?
所以不論外邊怎么說,說沈元策軍中歷練三年,可謂脫胎換骨,鳳凰涅槃,說將門果真無犬子,他們這些昔日同窗也覺得耳聽為虛。
玄策軍本就是全大燁最強的兵, 有這些兵在,出謀劃策靠軍師, 動刀動槍靠肉盾,想必隨便一個將軍都能打勝仗,不過只是時間問題,看看沈元策不也花了整整三年,走了許多彎路,差點把老爹的基業毀了嗎?
——在這場騎射考校之前,他們是這么以為的。
默默想著,眾人漸漸回過神,后知后覺到不妙。
平常鐘伯勇一個人炫技也就算了,如今鐘伯勇一炫,沈元策技高一籌再炫,鐘伯勇若是一個不服輸又……
好不容易騎術箭術進步了點,還想著拿個能看的成績回家得些嘉獎,如今一看榜一榜二,他們那本就微弱到需要很仔細才能發現的進步還有用武之地嗎?
在座眾人一個個憂心起自己的前程,除了情緒波動累了的姜稚衣。
興奮勁兒一過,眼看接連上場的幾人沒一個有看頭,元策又坐得離她十萬八千里遠,姜稚衣無趣地掩袖打了個呵欠,頭一歪,靠著谷雨閉目養起神來。
不知多久之后,沉沉睡夢里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送她回府睡去。”
迷糊間感覺胳膊被人拎了起來,姜稚衣與困意急急一陣纏斗,掙扎著驀地睜開眼。
抬起頭,發現偌大一個校場空空蕩蕩,眾學生和教頭都已不在,元策站在長凳前睨著她頭頂心,一副看她不省心的模樣。
姜稚衣清醒過來,眨了眨眼:“……我不回府!”
元策:“剛也看到了這書院里都是些什么人,還想待在這兒?”
“我管他們是什么人,有你不就行了嗎?”姜稚衣哼哼著被谷雨扶起身來,“你這人變臉變得真快,不想我在這兒,那你剛沖我笑什么……”
元策眉梢一挑:“難道我不是被你賣力的表演逗笑?”
姜稚衣不甘地瞪他一眼:“都忙成那樣了還分神聽我表演,你就是很喜歡我陪著你!”
“區區聽聲辨位,戰場上瞬息萬變,比這忙千百倍。”
姜稚衣:“反正我不走,第一次看你射箭,我還沒看過癮呢!”
“對啊,以前在射弋場上你不都裝成三腳貓嗎?那些怎能算數。”
自然,有一個在邊關手握重兵的父親,兄長如同質子一般留在長安,越不學無術便越讓人心安,越不易遭人嫉恨。
滿長安的人都以為三年過去,當年那個紈绔吃了苦頭學好了,長大了,卻不知紈绔從來不是紈绔,紈绔也已沒有機會再長大。
……不過看樣子,當年兄長瞞了所有人,卻獨獨對心上人坦了誠。
“發什么呆?”姜稚
衣白生生的手在他眼下晃了晃,“我說錯什么了嗎?”
“那還趕我走嗎?”見他不說話,姜稚衣乘勝追擊,“不說別的,你也不能過河拆橋,若今日沒有我的發帶,你怎么贏下鐘伯勇?好歹我也是你的小福星呢。”
“那我若還你這恩情,你就肯走了?”
怎么這么執著呢,姜稚衣不高興地撇撇嘴:“你先還了再說。”
“行,想怎么還?”
這突然一問,姜稚衣一時也沒想到什么好主意,往四下看了看,靈光一現,一指不遠處的箭靶:“不然你教我射箭?”
“?”
“這可不是一日能還的恩情。”
元策上下打量她兩眼,補充道:“恐怕一年都很難。”
“……讓你教我射箭,又沒說一定要教會!我就想試試那種——‘奪’一下就射中了的感覺不行嗎?”
元策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朝跑馬道走去,隨手拎起一座箭靶,一把扯下上頭凌亂的箭支,將靶子擺上空地,看了眼她的距離,又挪近了一半。
姜稚衣:“……”
看她一臉仿佛被羞辱的氣哼哼,元策撇開頭唇角一彎,挑了把輕弓回來,拿谷雨的帕子擦了擦弓面,遞到她左掌心:“還愣著干什么,小福星?”
姜稚衣接過弓,嘴里碎碎念:“你也不要看不起人,‘術業有專攻’,武藝我是一竅不通,但寫詩肯定比你強……”
谷雨見兩人這是要大干一場,說著去望風,退去了遠處。
元策等人站好,指了指她的靴子:“雙腳開立,與肩同寬。”
又點了點她的肩:“肩膀放平。”
“……這么麻煩。”
“那還要不要‘奪’一下就射中的感覺了?”
“要要要——”
元策給人調整完了姿勢,低頭拿起一支箭,穿插|進她指間。
“等等……”看著指間的箭尾,姜稚衣恍然想起什么,“我看他們剛才都戴了玉扳指,我沒有戴,會不會很痛啊?”
元策垂眼看了看那蔥根般白皙,毫無瑕疵的手指——
“會。”
“……就沒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辦法嗎?”
元策閉了閉眼抬起自己的手:“那我痛,行了嗎?”
“那我也不能讓你……”
話音未落,頭頂陰影覆下,溫熱的胸膛從身后靠過來,她拉弦的手忽然被人握了過去,持弓的那只手也被攏進了一只寬大的掌心。
像有一簇火苗直躥天靈蓋,姜稚衣呼吸一滯,猛地住了嘴,手腳又像那天被他攬進懷里那般成了木頭。
感覺到身前人突然的僵硬,元策把著她的手微微一頓。
……他只是被她煩得沒了耐性。
空闊的校場,兩塊木頭齊齊陷入靜止。
只有風感覺不到沉默的氣息,依然若無其事陣陣拂過,吹動兩人的衣袂糾纏在一起。
元策緩緩垂下眼,順著懷里人光滑飽滿的額頭往下看,看見她彎彎的長睫,玲瓏挺翹的鼻尖——
元策移開目光,喉結輕輕滾動了下:“……我不會痛。”
“……哦哦。”姜稚衣飛快點了點頭,發絲輕擦他下頜。“別亂動。”
“哦。”姜稚衣眨了眨眼,以極其微小的幅度,輕輕摩挲了下滿是細汗的手。
元策的注意力也回到手上,把著她的手扣好了弦。
姜稚衣顫動著眼睫,目視著前方的箭靶:“這么著,能、能射中靶心嗎?”
“當然。”元策下頜下壓,視線專注回箭靶,慢慢拉動弓弦。
弓漸成滿月,姜稚衣也分不清是這弓更緊繃,還是她更緊張,一個姿勢僵久了,腳底傳來麻意,感覺有點頭昏眼花。
臨到拉滿弦那一刻,姜稚衣忽然回過頭:“等……”
柔軟的唇瓣擦過下頜,元策手一脫力,箭提早一瞬直射而出。
利箭破空,奪一聲響,射中了靶后那棵樹。
滿樹的積雪被一箭震落。
大風揚起,漫天碎雪紛飛于校場上空,像春日提前來臨,飄起一場雪白的杏花雨。
姜稚衣渾身的血液在一剎間凝固,又在下一剎如同百川過境,瘋狂奔涌。
對上元策震動的眼神,回想起方才那一刻發生了什么,姜稚衣看著他,慢慢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元策眼睫一扇,松開了懷里人。
姜稚衣也立馬退開一步。
碎雪落上兩人的烏發,姜稚衣閃動著目光,扭頭望向空空的箭靶,沒話找話:“不、不是說能射中嗎?”
“……風太大了。”元策說完,撂下長弓,轉身大步走出了校場。
*
“風太大了——”中午,靜謐寬敞的馬車內,姜稚衣托腮坐在幾案前,一面笑,一面不知第幾遍重復起這句話。
谷雨看著她面前這一桌子玉盤珍饈:“郡主,您快用膳吧,這菜都要冷了。”
天崇書院不統一放飯,畢竟這些世家公子用膳如同吃席,又各有喜好,所以一概是各人的家仆送來家里準備的膳食。
元策離開校場后,姜稚衣混混沌沌地在那兒游蕩了許久,也忘了上午還有第二堂課,等她回過神,就已經到了中午散學的時辰。小滿也給她送來了午膳。
姜稚衣哦了聲,夾起一筷子冬筍片兒,咀嚼過咽下,又托起腮來,細細品味著一笑:“風太大了——”
“……”
算了,一頓不吃也不會怎么樣,谷雨放棄了。
“您若不吃了便漱漱口吧。”谷雨給她遞上一盞清茶。
姜稚衣無可無不可的,捏起茶盞漱了漱口,片刻后擱下:“風……”
谷雨:“太大了!”
姜稚衣回過神,瞥去一眼:“你懂我在說什么?”
谷雨搖搖頭,方才她為了替兩人望風站得遠,根本不知道郡主那邊發生了什么,直到郡主開始漫無目的地獨自在校場游蕩,這句“風太大了”便一直縈繞在了她的耳畔。
姜稚衣饒有興致地問:“你說,一個騎射時蒙著眼都能百發百中的人,好好站著,眼也睜著,一箭射出去卻脫靶了,這說明什么?”
谷雨恍然大悟:“說明——風太大了?”
姜稚衣一收笑:“算了,不同你說了,我回學堂去。”
“郡主,這還未到下午的課時呢!”
“我去看看阿策哥哥用膳了沒!”
姜稚衣提袍走下馬車,往天字齋去,一進學堂,見里頭倒有幾位公子哥兒聚在一起閑聊,但元策卻不在。
聽見動靜,幾人趕緊拱手向她行了個禮。
姜稚衣朝他們隨意點了下頭,走向后排,臨要回到自己的坐席,瞄見元策書案上的鎮尺壓著一張白宣,上頭題了一行詩句。
往前一看,眾人書案上都有這么一張白宣,像是上堂課教書先生留下的習題。
有的人已經密密麻麻往下續寫了幾行,有的便與元策一樣一片空白。
她就說,論寫詩,他肯定比不過她。
姜稚衣歪過頭看了眼那行詩,想了想,挽起袖子。
臨到在他書案前坐下,又謹慎地抬頭看了眼前邊。
暫時沒人朝這邊看。
姜稚衣坐下來,快快提起書案上的筆,蘸了墨揮毫而下。
一句詩落成,正思索下一句,忽然聽見一道男聲在一窗之隔外響起:“元策,跟我們講講戰場上的事唄,那北羯人是不是都長得青面獠牙的……”
姜稚衣連忙擱下筆,匆匆回到自己的書案。
剛一落座,那群人便簇擁著元策進了門。
才一場考校的功夫,這些人變臉變得真快……
姜稚衣念頭一轉,隔著珠簾朝元策望去,見他不知同他們說了句什么,打發了人,而后朝后排走來。
一路目不斜視的,也不往她這兒看一眼。
姜稚衣在心底冷哼了聲,見他走到書案前,還未坐下,似乎便察覺到案上東西被人動過,低下眼去。
元策站在書案前,視線從被動過的鎮尺移向那張白宣,與那白紙黑字一陣靜默的對視過后,終于緩緩偏頭,朝隔壁的珠簾望去。
對上了一雙狡黠含笑,早就等在那里的水杏眼。
“元策——”突然有人喊著他的名字走上前來。
元策手一抬,飛快一挪鎮尺,遮住了那張白宣。
抬起頭,眼前卻徐徐浮現出今晨雪后的校場——
射偏的箭矢。
漫天紛飛如杏花的碎雪。
擦過下頜的柔軟。
每一幕,都像在呼應鎮尺下的那兩行詩——
二月東風吹杏雨,動我春心向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