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机如何接线

第二章 慶長 白鳥

當她感覺自己逐漸老去,如果試圖分辨與以往最為本質的區別,無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發生變化。仿佛突然之間眼睛被擦亮。有人這樣比喻年齡跨越過30歲的心得。以此看見幻象以及妄想的無處不在,看見事物在一種慢慢毀壞過程之中。毀壞到一定程度,虛空破碎,單純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現。這是一次漫長的周而復始的循回,其長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計算。這是屬于時間的奧秘。

眼睛被擦亮,人認清自我局限。一種無力感枝節盤錯扎下根基。此刻你是摩天大樓之間搭上鋼索的穿行者,手里平衡桿是單純意志。世界的組成原是孩童積木造型,岌岌可危,分崩離析。身下黑暗高聳,耳邊風聲呼嘯。云端抑或傳來一聲鳥啼,全是神秘不可測數機關,你以為可以掌控局面,肢體和神經足夠強壯。握緊惟一工具,遵循內心指示,做出判斷,邁出腳步。鋼索在足下振顫不已。如同命運沉默的警示。

你自認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卻有可能發現最終陷入一場戲謔。

周慶長很早時,就意識到這樣一種個人處境與命運秩序互相接應的荒誕感。這使她選擇和行進事物的意識歸于嚴肅,并最終在人群中成為一個面目神情總有倔強之意的女子。她認定道路持有方向。或者,如同她的女性朋友Fiona所言,周慶長不合時宜。但也許偏狹卻異常堅定,她的確擁有自己認定的根本。并且不交換,不放棄,不懷疑,不推翻。

媒體圈子同行,每周一次AA制飯局。固定在周五晚,廣式茶餐廳。如果沒有工作任務,大家按時相聚,聯絡感情互通有無。制作內容要隨著外界風吹草動,做出迅速反應,這是通行法則。口頭相傳有時最直接有效。慶長和Fiona都是其中成員。慶長所在二線小城云和,離Fiona家鄉,云和管轄下的縣城花墻,不過80多公里,可算是同鄉。

她們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游蕩數年,早已抹去痕跡,看不清來路。區別是Fiona是作為全省第一名的優等生,考上復旦中文系,畢業之后不想再回去。而慶長,本地一所破落學校畢業之后,轉換過數種職業,憑藉特殊途徑,婚姻,來到上海謀生。走的是不同道路。

Fiona在一份銷量龐大的時尚周報工作。采訪對象多為成功人士:電影明星,藝術家,商界精英,知識界權威,政府官員……出入名流圈子、各種私人會所俱樂部、奢侈品專賣店、高級酒店、畫廊、派對和盛會。兜轉一圈之后,脫胎換骨。截然不再是在縣城度過人生最初17年的憨實少女,成為大都會摩登女郎。性格生辣活躍,學歷和業績可圈可點。惟一不足,只是身份證上奇突的縣城地址。這個地址,與現實生活已不發生關聯,卻是她最為確定的歷史核心。

越意識分明,越具有劇烈抗衡的勇氣。Fiona的自我改造,方向堅定,不遺余力。最具戰績的證明,拿出攻克英語級別的堅韌精神,學會一口地道上海話。顯然這比前者具備更大難度,方言有大量口語、俗語、特殊發音要求。但如同她的熟練英文一樣,她的上海話也已基本上聽不出破綻。背后下過多少苦功她不會發言,但圈子里相交不深的當地人,全當她同類。這對她很重要。

她認為重要的事情,慶長都覺得次要。

慶長覺得一個人背負其上的承當和經歷是重要的。那正是生命光源滋生的來處。她注重這光源映射在身上的參照,這樣才能對照呈現輪廓清晰的自我。

她對清池說起少年時一段回憶。14歲,她是叛逆少女,與寄養家庭不和不愿回家,經常逃課。對學校課業失去興趣,百無聊賴。有時會用不吃午飯省出來的零錢,坐火車或客車去附近村鎮短途旅行。這是她做過多次的事情。隨意來到一個村莊一段山路,在湖邊、田野、山谷閑坐半日,再坐車回去。

一個夏日午后,她在不知名小鎮提前下火車,迷了路。一直在山道上行走,兜兜轉轉,走進一條山嶺的火車隧道。這是必須穿越的道路,否則只能走回頭路。一條記憶中無限漫長的隧道。空曠,幽深,冷清,黑暗。漸漸,漸漸,能夠看見依稀洞口映出湛亮云天山影,一排盛開的粉白夾竹桃樹叢,花團錦簇。

她獨自長時間穿越,聽到通道里的回聲,鈍重而顫動的足音和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著那片光亮,如此才不讓內心畏懼和彷徨把時間擊垮。突然,背后一列火車呼嘯穿進隧道。刺眼燈光逼射雙眼如同盲目,空氣摩擦發出囂叫。海潮般大風撲卷而來。她把背部四肢緊貼在石壁上,身體發軟,用盡全力支撐自己。側過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火車經過。

大風仿佛從胸腔和軀體里穿透而過,要讓身心碎裂。她對他說。我意識到身體中每一處結構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在火車穿行遠去之后,她用力奔跑,跑向盡頭嶄新天地,感受心臟的躍動疼痛。如同一種寓意暗示,她將成為一個始終在尋找光源并為之行進的人。所有經歷,不過是一次一次的認證。是內心明確而強大的意愿,召喚細節和過程的發生。因果前后無法定位,如同被熱和光所吸引的飛蛾。

她因此得知,自己所面對的道路,注定支離顛沛并需要付出更多力氣。

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后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因為趨利避害的本性,我們最終與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馳。或者,這美好的初衷,本該是遠處連綿深邃的藍紫色山嶺之上,可望不可及的一抹虹彩,而不是被放置在白瓷碗盞中舉手可食的一道午后甜點。在人做過的事情中,最終可產生意義的,是向遠處山嶺跋涉步行心懷熱忱邁出的每一個步伐,而不是暴飲暴食后從食道里傳出的幾聲沉悶飽嗝。

在經歷過數種不同行業之后,25歲,慶長進入一家新創刊文化雜志工作。慶長被挖角,她在行業里已有好口碑。在廣告公司工作之余,時常兼職為雜志做采訪。當初認識Fiona,也是幫她寫稿。即使只是與開餐飲店的老板聊天,其采訪稿言之有物角度清新也奪人眼目。提問犀利,深入淺出。與其說那是天賦,不如說,她內心的價值觀警示她選擇到客觀準確的角度和層面。

她試圖成為一個有杠桿的人,做事情棱棱角角,有所依據,而不是被人群和集體的概念暴力所摧毀。她也不需要如Fiona那般熱衷武裝表相及形式,試圖獲得社會階層和他人認同。她漠視認同,并同樣漠視不認同。就像她從沒有學習說一句上海話。她全聽懂,但一句都不說。僅僅因為,她認定這一切是和她的生命不相關的東西。

進入雜志之后,她得到采訪專欄,開始獨立做主工作路線。與攝影師搭伴,走遍全國偏遠省份。深山小村里失學少年,艾滋病村落,西藏手工做佛像的喇嘛,一邊種植草藥給人治病一邊在山區傳教的牧師,堅持穿古服研究整理古籍以古代方式生活的教授,終南山上隱居道士,母親抑郁癥發作殺掉三個孩子的家庭,因為舉報被迫住在山洞里的男子,河流污染有畸形嬰兒出生的縣城……諸如此類,種種離奇或邊緣存在的主題,是她追索的內容。

一次采訪,通常有一星期或半個月左右時間,花費在旅途上。艱辛細致的工作方式。做完采訪,回家做筆錄,整理,撰稿,做出一個大專題。和攝影師溝通圖片,編輯版面。發稿前在辦公室里通宵無眠。如果人在上海,每周一上午固定去雜志社里開會。毫無疑問,她的工作方式與她內心的光源吻合,以此煥發身心所能蘊涵的全部深沉力量,自己卻并不知曉。

這是她用來印證和確認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僅僅是一份按時出工謀取薪水用以維生的職業。也有可能,她內心的信念,吸引這份工作來臨。

在污泥沼澤般腐爛并且散發出惡臭的現實中,在與世隔絕的高山之巔山溪深谷中,尋找人性與天清地遠的一絲交集。這交集在烈焰深淵里時而更顯示出一種迫切急進的光芒。

1年12次采訪做完,印證慶長持有的論點: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后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27歲這年10月。慶長在浦東機場等待飛機去往北京,受Fiona所托,做一個大篇幅采訪。對方是一家加拿大商業軟件公司高管。這本是Fiona差使,但她分身無術,慶長應急幫忙。對方秘書已與她通過電話。采訪安排在下午3點。慶長抵達北京之后,直接趕去國貿CBD。

機場快軌乘客很滿。經過一段地下隧道,開到地面高架軌道上,窗邊出現一覽無余城市景色。北京天空,在某個時段經常是灰白色的。凝滯的污染空氣,使人鼻塞、喉痛、頭暈腦脹。早晨刷牙會想嘔吐。但清池說,在此地生活數年之后,這些癥狀會逐漸消失。不是痊愈,而是習慣。人最終都是在習慣中屈服。我們的意志并非想象中那般強韌,它也不能夠選擇理所當然的正確。正確的,只能是那些最終要強迫你接受的存在。不管它是空氣,城市,婚姻,個性,還是其他。這是他的結論。

此刻,她坐在靠窗位置,漫無邊際觀望因工作短暫停留兩天的城市。北京秋天,偶爾天空湛藍高遠,氣候爽朗。后面一對來自美國的男子,一個年老,一個年少,熱烈交談,不斷發出輕聲贊嘆。他們對這個城市有新鮮熱情。對面鄰座,兩個結伴韓國少女,年輕,化妝艷美,用手機自拍照片,在單調娛樂中快活打發時間。

在這里,不存在沒有目的的人。下車之后,誰都知道去往哪里。城市是巨大洞穴。要盡快進入能夠通往它內部的秘密小徑。個體在被吞沒的時候,才是安全的。這樣它隱藏了自身危險性。

慶長并非第一次來到北京,對這個城市素無好感。但她喜歡獨自出行的自己。在一個隔閡嚴重的城市中,這種內心安定更為明確。因為知道無需與之產生關系,來去自如。人會與之糾纏不清的,是緊密聯結的城市,在此中托付情感,形成歷史。而那通常因為在其中有發生作用和影響的人。家人,愛人,友人……這些構成決定一座城市在生命中最終的位置。

對慶長來說,云和,臨遠,上海,是這樣的城市。

23歲。她去黃山旅行。在搭乘的客運汽車里,邂逅24歲莊一同,上海男子。他們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獨自出門旅行。是她的意愿所發出的強烈訊息嗎,以此吸引一切能夠完成這意愿的要素和形成。夏天烈日炎炎,即使開著窗,吹進來也是烈火般熱風。車廂沒有空調,一車昏昏欲睡旅人,汽車于蜿蜒山道長時間盤旋行駛。安徽剛發生過水災,沿途都是泛濫湖水和漂浮的家畜尸體。

她在云和,是一個中心廣場連鎖咖啡店的女服務員,混混噩噩度日。有時白班,有時夜班,穿黑色衣服綠色圍裙,站在收銀機前賣咖啡蛋糕。忙碌時恨不能三頭六臂,團團打轉。空閑時,靠在咖啡機邊觀察每一個進來和離去的顧客,摸索他們的細節,猜測他們的人生。深夜打烊之后,她騎自行車,穿越黃梅雨季困頓不振的城市,回去租住小屋。她覺得身體里全都是故事。或者說,那是一種力道強盛的汁液,在血管里躥涌著。需要做出表達和超越。

她還年輕,對人生沒有什么畏懼。只要能持有心望,存活下去。

生命本身有局限所在,除非有一種行動帶我們脫離狹窄視野,追趕無限。如果沒有超越,存在將是一件寂寞并且快速的事情。

陌生男子困極入睡,腦袋漸漸歪斜,最終靠在她肩膀。出于一種天性的憐憫,她慢慢把他放倒,攤開手心,枕住他的臉使之安睡。他是無所事事年輕男子。這樣的男子,一般會以貌似堅韌理性的女子為伴侶。在情感關系里,他需要被容納和照顧,自身能量卻不足夠。他的臉部俊美,眼角眉梢流露出軟弱。穿黑色襯衣,留長發,衣著講究。正陷身于失控的生活。失業,失戀,吸毒。他的家庭經濟殷實,忍受他為所欲為。

他們一起游覽黃山,度過5日。看日出,找餐廳吃飯,黃昏時坐在山嶺上喝啤酒,互相拍照,在旅館共宿集體房間,互道晚安。大部分時間默默無言,交談并不歡暢,不知為何,相處卻安寧。他知道她讀過很多書,她還可以寫東西。如果有機會,她想去大城市的廣告公司工作。臨別時,他說,你來上海。上海有很多廣告公司,你會找到工作。

她是天性靈敏的人,心里已有直覺和掌握,沉著問他,我們可以結婚嗎。這樣,我可以去上海找你。

他說,可以。

是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命中注定要形成的事總是來得平坦分明。

潦倒的一同,需要帶來強烈刺激的改變對抗生活壓抑氛圍。而她則希望離開云和,離開過往和陰影的隱藏之地。這種決心如此執拗,早已成為血液里刺耳的呼叫。她獲得機會,打包起歷史,與舊日生活隔絕,即使冒險也必須鋌而走險。事實上,這是她能夠抓住的惟一機會。她沒有錯過。

他對她的信任如同天性,又或許注定等待在此為她接送一程。即使他態度輕率,自知無力給予她安穩,但這依舊是一種勇氣和擔當,為她的激越付出代價。很多年后她為這句應允覺得感激。這句話,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給。事實上很多女人為獲得這應允過程極為漫長而困難。

他的父親長年在國外做生意,一年回來兩三趟。家里有母親和姐姐。他的母親強韌現實,無法理解一個只相處5天的異地女子,怎么能夠誘使一同結婚。雖然一同總是在招惹麻煩,卻是她甘愿嬌寵的獨子。有多少外地人,想來上海看一看花花世界。總之是鄉下人,貪慕虛榮,心里先就看輕,認為她有心計,把他們家當成跳板。他們結婚,不過各領一本結婚證。沒有戒指,沒有婚宴,沒有祝福,再無其他。這樣將就漠然的婚姻,受到蔑視也很合理。

她沒有父母出面,更無陪嫁。不過是個背景和學歷沒有任何光彩之處,只是試圖努力在大都會求生存的孤身女子。住在他們家,有了棲身之所。得以找到工作,安身立命。從小廣告公司3千塊錢月薪做起。6個月之后,被一家外資廣告公司挖走,薪水跳到每月8千。一同始終沒有找到工作,窩在家里打電腦游戲不分晝夜,與外界失去聯接。

她不怕工作辛勞,惟獨無力周旋于看人臉色斗智斗勇。寄人籬下給予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最為實際而直接的一課。

6個月后,她搬出去租房子單住,獨立維持生活和開銷。

分居3個月后,一同來找她。

他住在家里,無法離開家庭,這是他沒有目標的生活所能持有的惟一支撐。她不過是他的一個遭遇。這是現實,確鑿,真實,殘酷,與愛或者感情全然沒有關系。只是各自對所承擔的生活做出的無力反抗。這個婚姻,其本質就是一次反抗。他們以此試圖突破自身某個特殊階段,卻與對方無甚關系。

晚上他睡在她租住房間的單人床上,入睡很快,如同孩童。她心里沒有依賴,他完全不可依賴,卻被這皮膚和呼吸的溫暖包裹感覺無盡孤涼。她需要感情,無法得到,只能偽裝自己不需要感情。孤身一人也要在這個陌生城市里存活。她需要了解愛的真相,無法得知,只能讓自己相信它并不存在。

早晨醒來,請短假,為他做好早餐。他們有一個事實婚姻,卻不存在實質內容,甚至未曾嘗試照料對方。他吃完食物,停頓片刻,說,爸爸媽媽想通了,希望你回去。他們會給我們買房子住。她心里閃過疑問,在看到他們如此折騰的分居之后,難道他的父母真的愿意為他們未來打算做出付出的行動嗎。他說,房子都看好了,在浦東。首付他們會出,貸款我們自己交,名字要寫他們的。

呵。真是精打細算的上海人家。付出首付,讓她還貸款,幫他們買下這個房子。名字寫父母,以后假設發生離婚,這個房子就跟她無絲毫關系。他們清楚一同現在沒有收入,以后也未必會有。這般設防,又有什么可信任的未來可言。他們可以保留她,但要她做牛做馬。她默默無言,站起來,轉身去廚房洗碗。什么都沒有說。

心已跟巖石一樣再無熱氣。終于把婚離掉。1年的婚姻,在一起6個月。閃婚閃離。她在這個婚姻里,曾想得到感情,結果卻如同他母親所預言,得到一塊此地到彼岸的跳板。這不是她對這個婚姻的企圖。但畢竟在上海留了下來。

年輕活力充沛不知顛覆辛勞。新陳代謝旺盛,傷口在無知覺中自愈,不留創痛。她不詫異自己在環境困頓或變化中的麻木不仁。換工作。換房子。進入雜志社后薪水跳升,從偏遠地段搬到繁華的靜安寺附近,在鬧區中心高層居民樓租下房子。

40平米,房租昂貴。她長期在家工作,需要出行方便以及周邊設施齊全,不覺勉強。如同每一個自處的單身女子,給窗戶粘窗紗,修滲漏的抽水馬桶,換燈泡,在廚房做飯,對著電腦邊吃飯邊看資料。沒有養任何植物動物。有很多時間她需要出差,無法照料生活中其他生命存在。這個城市只她一人,無親無故,她要獨力存活。

工作勤奮。以薪水獲得租住房、交通、買書買碟片買唱片買咖啡買面包各項生活費用。從不抱怨。做一件事情,力求把它做完做到內心標準。如此個性,是跟才華一樣的重要存在。同樣靠筆頭生活的慶長,在工作上的順暢并不遜色于高學歷的Fiona。

她清楚自己為生存所做過的事情不會留下痕跡,實質也并無意義。但人的生活,注定是在不留下痕跡也缺乏意義的事情中建立。她同時明白,相對于感情的稀少珍貴難以得到,憑靠肉身和意志與處境搏斗,以行動突破現實帶來改變的勝算更大。

她成為相信并付諸實踐的人。

下午2點50分。她準時出現在國貿寫字樓一層咖啡店。對方公司在樓上。將近兩個小時飛行和路途顛簸之后,在咖啡店里喝到一杯熱燙香醇的咖啡,是設想周到之處。也許他也想借機放松一下,她想,所以并未讓她直接去辦公室。

慶長提前到達10分鐘。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撲面。仔細清洗臉部和手指,卸去風塵,讓頭腦感覺清醒。鏡子里浮現27歲周慶長的面容。從少女時一直保持的耶穌頭,無修飾中分線直發,頭發濃密漆黑充滿生機。小圓領白色襯衣,藏藍粗布褲,球鞋,風格中性。經歷過風餐露宿路途顛簸,膚色微黑粗糙,仿佛一枚被遺失采摘的氣味清淡的梨,卻有余留的青梗之意。

在座位上她看到清池推門進來,站起來迎接他。不知為何,表情嚴肅沒有客套。清池穿海藍色細豎條白色襯衣,黑色長褲,黑色皮鞋,中規中矩外企高管裝束。他是北方男子身形,高大挺拔,有運動習慣,肌肉勻稱結實。平頭。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單眼皮眼睛,眼角輪廓清冷敏感。外表著實敦樣的男子。后來她知道他曾祖母是日本京都人。他說純正口音北方普通話。發音方式和腔調讓人覺得安定。

她同時注意到他微笑時,細長眼尾綻出數條深長黏著的皺紋,顯得極為性感。

她按照事先擬好的提綱,與他做完全部流程。Fiona要求她去他家里訪問,順帶采訪他家人。清池應允,說晚上家里剛好有社交活動。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即將回去溫哥華,舉辦一個告別派對,她可以同往。大概有幾分鐘出神。她心里出現一刻空白,智性停止流動。眼睛看著窗外深濃暮色,臉上出現不知歸處的惘然。他說,你覺得疲倦嗎。她轉過臉,說,沒有。

他們已相談很久。卻仿佛一句都沒有交流。

所有此類采訪,都給對方留出足夠余地。清池對她所說的一切,是他給予任一媒體的重復內容,是被策劃制訂滴水不漏的周到演講。他的公司有新產品發布,他配合公關部門做媒體宣傳。冠冕堂皇面面俱到的言語,當然不夠真實。但這是Fiona事先嚴格限制和設計的采訪,她知道她的報紙需要什么。

這不是周慶長的采訪。她不會用這樣的模式去面對采訪者,不愿徒然浪費彼此時間。這一次純粹幫忙,她不再多想,只是覺得無由疲倦。他說,我已下班,現在開車載你去我家。希望你在派對上有所放松。

他開一輛線條簡練黑色德國汽車。車廂寬敞,溫度適宜。隱約清新古龍水氣味。她強力支撐,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時間,還不能夠放松。但不知為何,這個男子在身邊的氣場,使她無法試圖遮掩隱瞞。他放的音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協奏曲。路途并不遠,麗都涉外區域別墅區。她打了幾次瞌睡,閉上眼睛又頓然警醒,非常辛苦。他在旁邊輕輕發出嘆息,沒有刻意說話,只是默默開車。三環已是堵車高峰,汽車擁擠一起緩慢移動。

霓虹逐漸亮起,城市暮色四起。

她在他旁邊座位上睡了過去。

在夢中,她看到與母親去臨遠旅行。

8月,盆地型城市熱浪滾滾,即使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如影相隨,那也是不足夠的。她看到湖面上荷花已開到衰竭,如同性命交關,闊大葉片邊緣發黃。未完全打開的花苞被燒灼過一般,倒映在死寂池塘里。花香腐爛劇烈,直沖腦門。母親與她一起,搭上一輛出租車,去青墩茶社與一個男子相見。不清潔的車廂里,兼空調失靈。母親抹過胭脂的臉上,汗水開始滲出。母親平時從不化妝,一旦化妝總有漏洞,眼線漏色,胭脂不均勻,口紅也會斑駁不齊。但越是如此狼狽,越襯托她艷麗。在某種不合理不平衡的處境之中,母親的光亮更鮮襯。

茶社里,一間花園里的茶房,原來是由一座古老亭子改造。在舊結構上搭建落地玻璃窗。陽光刺眼,母親與男子分坐香樟木桌子兩端。服務生端來一壺綠茶,一碟葵花子,一碟話梅,搪瓷罐里有陳舊茶葉,桌子下面放了兩只熱水瓶,關門退去。母親穿天青色細棉連衣裙,赤腳穿繡花鞋子,脖子上有用深褐色絲線串起的一顆老瑪瑙。男子皮膚在炎夏中閃爍出微微白光。

慶長站在窗前,在無邊際的窗框里,看到一面無邊際的湖。黏濕空氣,重重包裹。玻璃里映出母親的臉,與男子長時無語,安靜對坐,看看湖,又看看天。空氣里滿是絲線般光滑而細密的糾纏。母親慢慢拆開一只香煙殼,是平日常抽的本地產薄荷煙草。把紙鋪平,摩挲良久使它溫順,遞給男子,說,我要看看你的字。他拿過去,俯下身,頭頂發絲烏黑,當真手里拿著服務員記賬的水筆,寫了一行字: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那一年慶長5歲。

她看到玻璃里映出的母親,拿起香煙殼紙,在日光下觀望男子寫下的字跡,仿佛他們在舊絹水墨的時空邂逅,惺惺相惜,天高水遠。母親26歲,還很年輕。湖的對岸,城市高樓密密排布,如同塑料積木,粗陋,草率,不知所云。在荷花刺鼻的破敗香氣中,她的母親,與那個皮膚發出白光的男子愛戀。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句話。這樣,屬于一個人的一生,已經過去了。此刻,在玻璃窗邊佇立的女童,無暇顧及,只見濃密樹影里突然躍出一只白色蒼鷺,長腿伸出,翅膀平展,長喙銜著一尾鯉魚,向屋檐上空飛去。

朗朗夏日天空,湛藍紋絲不動,開闊如鏡面。大鳥舒展的影子掠過,飛行軌跡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慶長跳躍起來,用手指叩擊發燙的大玻璃窗,輕聲叫嚷,看,看,它飛到那里去了。陽光刺痛她的額頭,如同眼睛里全是跳躍的玻璃屑。母親在后面伸過手來,清涼手指蒙住她的眼睛。她說,噓。噓。慶長,你要安寧。

母親與那男子,是否看到那只鳥。看或沒看到,都已無所謂。母親此刻在世間,已不僅是周慶長的母親,她代表她的自我存在呈現于世,孤單的需索情感的女子。沉默寡言的父親,也許從未看到過母親隱藏于不合理不平衡之中的艷光,而這原本是一個女子生命的本質所在。即使沒有這些觀望欣賞,她也會在時間中衰老死去。只是母親性格暴烈無法甘愿。

慶長6歲時,母親提出離婚。他們日益無法共存,時常造孽,互相指責,砸碎廚房里所有碗盤,長時間分床。各自是善良個體,卻因出現在對方身邊面目料峭互相怨懟。這真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猜測解釋的因緣。被組合的秩序注定各自損耗美好,只能想方設法脫離。父親不同意。母親起訴到法庭,執意離開,不惜一切代價。沒有人知道那個男子的存在。慶長告訴自己要保持安寧。對誰也未曾提起那一次旅行。

母親也許希望帶她離開,但祖母和父親堅決不允。祖母為此特意從棠溪鄉下趕來,住在家里等待法院審判結果。父母為何會結婚,生下她來,大人的歷史并非讓孩子用以理解,只讓他們負擔結果。她躺在小床上,斷斷續續醒來,窄小客廳里,祖母一直發出啜泣,叔叔在旁邊小聲安慰。祖母照看慶長,對她疼愛有加,擔心幼小的慶長因父母離異失去安穩。她清晰聽到祖母心痛的聲音,反復說,慶長怎么辦,慶長怎么辦。

她只覺得憂慮結局與己似乎全不相關。懵懂無知中只想再次入睡。

童年時大部分時間她隨祖母在棠溪度過。父母偶爾過來探望,節假日帶她進城同住。一直這樣顛來倒去。父親忙于做生意,長時間奔波,對她并不親近。母親不屬于日常女子范疇,工作之余,更多精力用在旅行、閱讀、聚會及無關事情上。她喜愛慶長,蹲下身張開手臂迎接她飛奔投入懷抱,緊緊擁抱。無論如何,這是世間最寵溺她的人。給她買裙子玩具各種糖果,經濟并不富裕,卻竭力取悅她的快樂。

即便如此,她依舊是一個頻繁調換工作、經常遠行及需要獨處的母親。在偶爾同睡的夜晚,她在床上看著年輕女子,穿白色鑲綴細蕾絲睡衣,長時間坐在橢圓形梳妝鏡前,用一柄豬鬃發梳梳理長發。發絲漆黑濃密如同云團。母親有一種力氣,由蓬勃的生命力、熱烈情感、不羈野性、意志和智性互相混合攪拌而成。她的力氣,使她對生活持有剛硬的叛逆之心。母親是象征,超越生活的庸俗灰暗。

深夜她醒來,女子蹲在床邊,伸出手臂緊抱她。切切撫摸她的頭發和面容,無限哀慟。她不知道是否天亮,房間里寂靜,只有小臺燈的光隱約照亮母親面容。母親沒有化妝,臉色憔悴,眼角一直有眼淚流下來。一如往昔的笑容。呵,母親的笑容總是這樣令人流連。她叫她,媽媽,媽媽,依舊困熟眠貌,睜不開眼睛。母親撫摸她的額頭、發際,無限留戀,輕輕說,慶長,你要記得,媽媽愛你。媽媽非常愛你。

有顆顆眼淚滴落在脖子和臉頰上溫熱短促,孩童卻不顧惜,只想追問,媽媽,明天你能不能帶我去動物園,我想去看長頸鹿。母親說,好,帶你去,我們一起去看長頸鹿。再帶你去吃餛飩。你是媽媽最愛的寶貝,你是媽媽心中最美麗的孩子。她得到承諾和贊美覺得愉快,閉上眼睛安心睡去。臉上殘余母親的眼淚帶著溫度還未干涸。

6歲的她,未曾懂得世間生離死別的痛楚,心里渾然天真木知木覺。母親與她告別,這痛楚是在后來綿延歲月里逐漸釋放和呈現的,逐月逐年出力沉重,最終令她碎裂。母親就這樣與父親離了婚。無法帶走慶長,一無所有,哄慶長入睡后,當天晚上便坐火車離開云和去了臨遠。

母親遠走高飛。

在夢中,慶長看到自己是佇立窗邊的女童,與一個悶熱奇幻的夏日午后從未分隔。如果人的生命能夠持有奇跡,母親出手迅急沒有遲疑。而父親很快得病,婚姻失敗,事業受損,一蹶不振纏綿于病榻。祖母照顧他們生活,不允許母親探望。母親嫁人。后來去了深圳。路途遙遠,不再回來。

她深愛玻璃中映照出來的成年女子,如此美而充沛,像艷陽下盛開及時的花朵。她寧可如此。她恨過母親的時刻,是在16歲。成年之后,她再次原諒了她。每個人只能獨自面對生命的黑暗深淵斷崖絕壁,風聲呼嘯,自身不能保全。又有誰可以互相依仗,長久憑靠。

慶長對感情失去信仰。或者說,她的信仰消失于破碎虛空的現實。

究其實質,她是一個被打敗的人。

27歲,曾被打敗,從現實的破碎虛空中凸顯而出的周慶長,出現在許清池身邊。

她醒來。看到汽車停在地下車庫,清池打開車頂小燈閱讀文件。睡了多久她不知道。他一直在等她醒來。身上遮擋著一件西服,散發淡淡古龍水氣味。也許是苔蘚、松柏、小蒼蘭互相混合的氣味。她困惑地在空氣中分辨這股幽幽入侵的氣息,有片刻悵惘。他們如此逼近,封閉在一個狹小車內空間,車廂里流動的情緒息息相關,靜謐寧和,如同一起相守數十年的伴侶。

這個初識的男子,提供給她的氣場是未曾感受過的親近自然。不知為何,她覺得他這樣親,卻只能不動聲色。這感覺來得迅猛,直接,令人措手不及。她試圖一邊辨別一邊慢慢把它確認。她直起身,輕聲對他說,我居然又睡著了。對不起,耽擱你時間。在慣有的淡漠表情之上,她的笑容沒有預兆和過渡,露出大顆潔白齊整牙齒,天真無邪,如同幼童。他看著她的臉,什么也沒有說。他們下了車。

為何這次出差,總是感覺疲倦,并多次陷入出神和瞌睡,她無從得知。這肯定不是她平素風格。也許這一年她壓力深重。工作內容劍走偏鋒觀點鮮明,吸引大批固定讀者,引起圈里圈外爭議性評價。即便如此,這份工作,大概只使用了天性一半左右的能力。如果試圖多拿出一些,只會遭受更多外界質疑和攻擊。

同時,她意識到這份工作不具備開拓前景。和社會主流導向保持距離持有叛逆之意,無有可能得到大品牌廣告贊助或建立其他商業合作。誰都知道時尚娛樂最吸引眼球。同時,雜志一直戰戰兢兢承擔某種意識形態的風險。

發行始終叫好不叫座,市場部有壓力。雜志換了主編和編輯總監。這次掌舵的是理性的實用主義者。她的內容具有爭議性,在編輯部門里差旅支出也多。即使她提出住廉價旅館,壓縮交通和伙食費用,依舊是純粹性支出,后續無法帶來商業盈利可能。暫時沒有人試圖替換掉周慶長,只是一時不知道該讓她如何繼續。她的工作方向不明。

她只決意做完最后一期內容。偏遠山區的村落瞻里,在那里保留著古建筑以及數座古老的木拱和石拱廊橋。這些傳統物質因為公路拓展、洪水泛濫以及村莊經濟化等原因,在逐漸被摧毀和消失之中。她會在12月出發。

她見到他的家庭。

中產階級典型住宅。建筑優美排列和諧的獨棟大屋,分列在春日園林之中。平整開闊的草坡,修剪得當的櫻桃樹和冬青,游泳池水波碧藍。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客廳里的絲織壁紙,水晶吊燈,織錦沙發,羊毛地毯,茶幾上的雕塑和工藝品,英式下午茶白瓷杯碟。車庫里有越野車,跑車,隨意放置孩子們的自行車和滑板。

生活此刻呈現出富足,安穩,有余裕的自由和悠閑。這種環境,對慶長來說很陌生。這不是她所在的階層。但她卻覺得這是人應該擁有的基本生活形態。難道人不應該在清潔而又持有審美的環境中生存,不應該享受到休閑和憩息的樂趣,不應該在有生之年獲得尊嚴、愉悅、物質和精神同等豐足平衡的滿足嗎。赤貧,揪斗,咒罵,掙扎,污臟,丑陋。這不是常態。

他的妻子,馮恩健。穿桑蠶絲曳地小禮服,相貌平平儀態優雅。腹部高高隆起,即將坐飛機回去溫哥華等待分娩。孩子也一起帶走。一個12歲男孩,一個5歲女孩。即將還會有一個男孩出生。Fiona安排的攝影師已抵達,在大廳壁爐前給他們全家合影。這照片一經刊出,無論如何,都會提供分量十足的一針符合主流社會價值觀的強心劑:男人要成功。女人要嫁一個成功男人。成功的生活就該是這樣。

派對上全是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很多西人,各自湊對說著各式外語,香檳,自助小食,鮮花,燭臺,衣香鬢影,歡聲笑語……Fiona平素接觸和浸淫的,就是這樣的氛圍吧。如此這般聰明漂亮的女子,名牌大學畢業,努力改造自己,試圖得到認可,最終目的也不過是要嫁一個高于自身階層的男子,得到另一個階層的生活。

Fiona熱衷戀愛,但不持有固定戀愛關系。她清楚自己所求。骨子里她是一個縣城少女,希望嫁到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男人。這個男人不能是她日常生活觸手可及的普通男子。他們無法帶給她超越現有水準的生活:轉換國籍,帶去國外,讓孩子上國際學校,住別墅,開名車,每年國外度假旅行,光鮮社交派對,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如果僅僅只是在上海買套房子,買輛車,她自己就能做到,不需要幫助。劇烈改造所付出的艱辛代價,務必得到相應回報。她29歲,比慶長還年長兩歲。卻的確真心實意愛慕和相信這一切,熱血刮心,從不屈服。

幾年來,身邊男人來來去去迅急熱鬧,最終沒有一個可以結婚。她在慶長面前,從不掩飾對婚姻的野心。但是,慶長看著大廳和花園里或站或行的光彩男女,這些眼神流動目光冷酷的男子,她想,這些人如果想要一個婚姻,也絕對不會是為了迎合Fiona的需求而產生。但努力精彩如Fiona,又憑什么不能獲得她想要的男子和人生。也許這正是她的不甘愿所在,因此Fiona總是需要竭盡全力地活著。

而慶長只覺得人生起早落夜,無限疲倦。

攝影師拍完照。她做完采訪補充內容,工作任務完成。什么也沒有吃,獨自喝下好幾杯香檳,臉頰發紅,心有微醺。穿梭過身邊一路愉悅輕快的紅男綠女,只想找到一個角落安睡。

繞過泳池和花園,經過大廳自助餐臺,沿樓梯走上二樓。

樓梯靠左走廊深處位置隱蔽的客房,暫時空無一人。小小房間藍白基調,櫻桃木地板被長久日光曬紅,灰藍色真絲帷幔和手繪壁紙風格清雅。走進附屬衛生間,一處舒適潔凈的空間。藍白色瓷磚,鍍金框橢圓形鏡子,彎曲木腿支撐大理石臺面盥洗臺。中國老式拙樸瓷碗里,放著手工制作植物香皂。她再次擰出冷水,用雙手捧住,潑到臉上,對著鏡子凝望自己。

慶長很少化妝,不抹香水,不看女性雜志,不戴飾物。沒有穿過高跟鞋,不熱衷修飾,無謂對男人作出取悅依賴的姿態。她不是以女性美或女性特征作為重要的人。這是一扇在她生命中被關閉起來的門。勞作,遠行,香煙和烈性酒,刺青,戀愛,思考,閱讀,這些能帶給她刺激。她需求自然的質地和屬性,始終如此。

在媒體圈子里工作長久,看慣各種虛頭把戲,虛浮膨脹。玩樂它是一回事,被它愚弄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參與集體狂歡,就會被孤立。美與鄭重被定義為矯情造作,惡劣丑陋卻能引起群情亢奮。這是一個顛倒的時代。人們迫不及待消除清潔的緩慢的樸素的真實的存在,卻在虛擬、幻象、謊言、盲從、攻擊之中志得意滿。

她看著鏡中女子,輕聲問,你疲倦嗎。孤單生活時日長久,卻并未讓人完全失去戒備。她并不接受形單影只,只是靈魂伴侶一直沒有出現。

推拉式木格窗鋪設出寬大窗臺。脫掉球鞋,坐在窗臺上。窗外是屋后花園,夜幕低垂,次第亮起燈火。隱約有孩子的嬉戲、西人英文以及音樂、狗吠的聲音傳送。院子里栽種大片桂花樹,她因此得知剛才穿過花園,空氣中馥郁芳香來自何處。白色印度細麻窗帷把這一塊區域包裹,形成狹小空間。幼時,當她難過或困惑,總想覓得一處隔絕空間隱匿。衣柜,大箱子,窗臺,任何角落。這種把世界遺棄脫身而去的狀態,有讓人上癮的意味。

此刻她臉貼著玻璃,在角落里感覺到安全。也許這是她應該存留的位置,之外的風光不是她的。房間里暖氣充足令人倦怠。她睡去,并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某種警覺中她驚醒。

天色漆黑,花園燈火閃耀。窗簾被拉開,窗臺敞開無余。男子坐在一把安娜皇后風格扶手椅上,雙肘搭著扶手,默默盯住她。樓下客廳和游泳池花園傳來音樂喧笑,撲打起伏的陣陣潮水。他們兩人,如同沉沒于暗藍大海底處。又仿佛搭乘一艘已離港駛向夜色的大船,幽暗兩岸燈火漸行漸遠。人世被擱置,今生被遠遠推開。她的內心突然格外鎮定。

赤腳下地,摸到球鞋慢慢穿上。被他觀望,心安理得,置身于此仿佛正是為了等待他一路循跡而來并最終把她捕獲。

他說,睡得可好。

她說,還可以。如果你不在,也許還可以更久一些。

他說,據說動物有本能找到最適合睡眠的角落,完全憑靠一種直覺。

她說,你也找到了。可見這并不是什么獨到本事。

他說,現在下樓去吃點東西。逃避只能一時,不可能是長久。

她一定聽到過有人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在一個陌生房間里,與相識不到10個小時的男子,發生這般直截了當的對話。仿佛他們是失散很久的愛人。仿佛他是前世為她在棺木上灑落泥土的人。仿佛他是層層流光轉化之中,給予她軀體的父親和經由她的軀體分娩而出的男嬰。

一聲不吭,跟隨在他身后下樓。他帶她到餐臺,拿過白色盤子,挑選三文魚、意大利軟質奶酪、橄欖、數顆新鮮樹莓,又倒一杯白葡萄酒給她。這些食物,每一樣正中她心意。她把食物端到角落邊桌上,一言不發,開始進食。他倒了一杯相同的白葡萄酒,看著她,慢慢啜飲。

事后多年,想起與許清池的相見。她想這個相見最終的作用,是幫助對方在這個由規則、秩序和客觀性結構組合的現實中,找到一個接近真相的位置。但并非接近彼此的真相,而是接近各自的真相。來到一個正確位置,以此看到退卻中日趨微弱的光澤,出人意料熊熊燃燒起來。這樣拼盡全力,這樣俯身投入,等待花火熄滅之后,昭示出各自本質的凜冽和空洞。他們各自的出現,挾帶特定意義。這是在很遠很遠之后的道路上,接近終點,回頭看望,才能明白的起點。

究其本質,情愛是一條通往各自生命深淵邊際的路徑。最終目的是趨近真相。

如果有人說,我愛你。會愛你至死。心意單純的女子,會從中得到滿足,并祈禱它成真。撞到周慶長,她的想法是層層推進的:一,對方以此作為意淫工具,他在讓自己High。這是和被表達者沒有關系的事情。二,她愿意靜心等待,讓說出這句話的表達者,在時間推進中,最終看到手里搬了塊石頭,但不愿意砸向自己的腳。三,或許他一年之后早已忘記何時何地說過這句話。四,其實他對數量龐大的女人說過相同的話。在她的觀念里,說得過分美好以及圓滿的言語,都不會是真實。

這也意味著,如此這般的慶長,雖然16歲開始沉淪于數度迅急戀情,骨子里卻是一個冰冷理性的人。

也許她一直尋找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渴望能夠愛上一個人。一種超越理性和現實的情感。或者說,是突破生命界限和范圍的付出和得到。想起他的名字,心臟為此溫柔而疼痛的振顫,激情迸發的擁抱,身心融合的炙熱和親密,在世界盡頭攜手相伴不離不棄的永恒……有時,她覺得自己依舊情懷天真,充滿一觸即發的能量和燃料,是一個追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也許她是一個真正歸屬于浪漫的人。這樣的人,實質上對情感本身持有難以言說的一種強烈的消極和質疑。同時這又是他們最為剛強的期許。

除卻以冰冷理性所隱藏的天真,在她內心深處,存在一塊失陷的區域,也許與價值觀或標準沒有瓜葛,只與歷史血肉關聯。無法分辨,無聲無息,不動聲色,無法解決。成為身體深處一塊隱匿而堅定的黑色組織,容許它穩定存在,如同容許曠日持久與生俱來的一塊傷疤。從16歲開始,她尋找一個替代父親角色的男子,需索一種可無限度信任和依賴的關系,一種百般試探和考驗的關系,一種壓力重重充滿沖突暴戾的關系,一種具備強烈存在感的關系。她的性格偏執激烈,著實危險。事實上,她從未獲得過滿足,倒是把自己和別人傷害得體無完膚。

她自知情感部分的生長緩慢而變異,也許在少女時期就已停滯。只不過在體內植種一株死去的葉芽,纖細青蔥的嫩芽,不會衰老只會死去。她很清楚這一點。在得不到感情的時候,她保持睡眠狀態。

生活本身千瘡百孔,人,又豈能幻想借助他人微薄之力得到成全。感情的解脫與他人無關,只與個體的超越性有關。高級的感情,最終形成精神和意識。低級的感情,只能淪落為脾氣和情緒。其實她從未如幻想過的那般去愛和被愛。她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

所謂愛情,在3個月之后注定消逝的荷爾蒙游戲。它已不能夠成為她的信仰。

沒有人知道她快速結過婚,又離了婚。在雜志社里,慶長是個性孤介的單身女子。抽煙,衣著不羈,沉默寡言,工作有成效。遠天白地,從不覺得辛勞。忙碌盡力,有時加班通宵。

相對于工作上的積極進取,在感情上,她成為一個隨時保持克制及后退態度的人。不把目光投注虛妄未來,關注當下。如果命運的河流帶來什么,那么就撈起什么。一路播種一路收獲,不過如此而已。現實中的慶長,面對自己缺漏的人生,卑微的處境,所能做的,只是實踐一切行動,推進,繼續。并做好準備迎接時時呼嘯而至的重創。

她覺得自己也許不愛任何男子。

覺得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系統,理解、思維以及情感方式都有隔膜。對她來說,找到一個伴侶,無非是找到生活的共同合作者。她戀愛過,結婚過,但并不覺得感受過情感真正的沖擊。她尚未有機會得知,愛是什么。

25歲,認識定山。定山28歲,在張江從事IT行業,工作穩定,薪水豐厚,狀態單純。他是南京人,母親早逝,父親重建家庭。一直獨自在上海工作,在浦東早早買了房子。獨立生活的磨練,使他性格內斂沉穩,如同慣常穿的格子棉襯衣、燈心絨長褲,都是溫厚樸實經久耐磨的質地。他接近慶長,非常小心。

他們在圖書館里認識。慶長有一些工作時間會在圖書館里完成。她沒有受過正規完善的大學教育,卻自我訓練出一種閱讀和思考的習慣。他多次看見她。有時在桌子上做筆記,有時快速翻閱和查找資料,有時發呆,有時坐在書架后的隱秘墻角手里拿著書睡了過去。一個人在圖書館從早到晚打發掉一天。他靠近她,與她聊天。他們坐在圖書館院子里,花園中紫藤花串串懸掛下來,空氣中靜謐的香氣。她出來抽煙,眺望遠處,吐出輕淡煙霧,姿態灑落,如同在無人之境。他享受她的存在。她這般中性有力,跟其他嘰嘰喳喳嬌氣喧雜的女子完全不同。

她后來問他,為什么選擇她。他說,你好看,你安靜。就這兩條。她其實不是漂亮的女子。她也從來都不是內心平和的人。他的表達卻到此為止。

他們相識,并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慶長成為一個貌似不需要愛的女子。人在虛弱和壓抑時,更容易接受深層關系,試圖與他人聯結。如同她和一同的關系,發展快速不合常態,卻有各自的深層動機所在。感情,從來都是和理性背道而馳。對兩個面具健全的人來說,他們對感情的寡然,也是對各自生活處境的漠視。所以,這關系雖持續兩年,卻一直拖拉沒有進展。

wωw? tt kan? CO

她問自己,她愛他嗎。她不知道。對情感失望,反而心無障礙,輕省開始新的路程。每周見面一到兩次,次數并不頻繁。有時她去他浦東家里,三房一廳寬敞房子,視野開闊,布置簡潔,似乎多年來處處俱備只欠缺一個伴侶。他除了閱讀專業書,看體育頻道,聽古典音樂,別無愛好。對工作勤懇專注,還能做出一桌飯菜,手藝不俗。她很多時間在出差采訪。彼此聚少離多,沒有藤葛糾纏。他本性恬適,有一個沉寂的不愛言語的女子,偶爾出現身邊相伴,已算完美。

這樣一個平凡可靠的男子陪伴余生并無錯漏。

即使與定山在一起,如Fiona這般靠近的女友,也不知他在慶長生活中存在。這只能說明:一,她和定山生活足夠低調,從不成雙成對出現在眾人面前,各自世界完整獨立。二,她的生活也許并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她只跟自己的心分享一切。

她沒有想過結婚。也并不覺得在戀愛。但她和這個男子交往共存。

在縣城等待前往東溪鄉的客車。

她找到路邊靠近垃圾站一個廢棄水龍頭,擰開后有刺骨水流,洗手洗臉以潔凈自己。天氣陰冷至極,一場大雪在遠方醞釀逼近。她的背囊是60公升登山包,早已使用得破舊不堪,只待淘汰。一直遲遲舍不得調換,系帶斷裂又找到其他繩子重新接上。在小吃攤里買了兩只餡餅,坐在簡陋的候車站,吃已被延遲到下午兩點的午飯。一邊小心守住裝有電腦照相機的背包。

常年旅行,腸胃被鍛煉得極為強壯,從不胃疼腹瀉便秘。不暈車,不過敏,不失眠,不近視。是天生為上路做出準備的人。夏天穿裙子,赤裸小腿上凸起結實飽滿的肌肉,長途步行的結果。這是她的不同之處。

下午兩點半。擠上發往東溪鄉的客車。滿滿一車當地人,沉默無言,皮膚黧黑,望著窗外面無表情。更多的人靠在座位或行李上昏昏欲睡。她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一路顛簸,碎石子路面狀況不佳。很快汽車開始曲折盤旋于山巒嶺道之上。不斷彎來折去,永無止境般的路途。前排有婦女推開玻璃窗開始嘔吐,玻璃上飛濺星星點點嘔吐物,是被胃液分解的食物殘渣。空氣中傳來一股刺鼻酸腐味道,又迅速被猛刮進來的劇烈山風吹散。

在她出發去瞻里之前,定山說,慶長,這次春節父親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回去南京。他暗示家里希望婚期臨近。慶長知道他父親對她尚算認可。雖然他父親在大學執教,定山南大畢業,家里是循規蹈矩知識分子家庭,但他們并不計較她如同獸般游蕩不安的過去。她工作獨立,在業內有一定口碑和資歷,這使她受到尊重。定山的家庭也已看清,定山受良好家境保護素來個性內實,不適合作梗計較的女孩子。慶長來自小城云和,但骨子里大氣從直,令人放心。

有一次,定山父親小心翼翼詢問她對房子的看法。定山現在居住的130平米房子是為結婚預備。他希望確認慶長對這個房子歸屬定山的完整性的認識。中國人的一生,幾乎就在為房子搭上全部性命。這是一種不自知的生命質地上的茫然嗎。除了占有范圍之內的一席之地,再無別的去處,內心不具有安穩和信任。這些被高價售賣的混凝土建筑,這些被分割出來的一平米一平米,在某些時刻,己強盛于生命質量。

慶長知道定山父親介意這個事情。她在云和現今只有叔叔嬸嬸,從小關系疏淡,娘家沒有任何人會為她的事情費心。而她知道自己大部分時間,不過是睡在不停轉換的旅途床鋪上。她也有可能死在去向不明的路途上。一所自己沒有投入的房子,本就是他人的,她怎會有占有之心。對方不知道慶長經歷過什么。慶長不說往事。她早已看得清楚。慶長說,伯父,你不必擔心。我都明白。

如此,再怎樣經濟和精神獨立,為了情感和肉身有人相伴,就必須面對現實的瑣碎庸俗。面對煩擾。面對分歧。所以她從不提結婚一事。在云和,女孩子如果25歲還沒有嫁出去,就是父母心頭隱疾。幸好她生活在上海,親人四散離去,身邊則大多是如Fiona這般獨當一面的事業女性。她們活得自在,輿論和環境的壓力不存在。如果按照Fiona的野心,35歲都未必嫁掉。在都會每日潮水般涌出的男子,在辦公樓,商業中心,地鐵站,店鋪,餐廳,健身俱樂部……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時刻,何止千千萬萬。洶涌人潮里,要尋找到一雙手,一起牽扯到老,又能夠是幾人。

結婚對慶長來說,其涵義已輕省。生命狀態是一件事情。結婚,是另一件事情。它不過是生活實際內容的組成部分,功能性的存在。時間最終會把它定義為一種習慣一種秩序一種規則一種結構。它只能成為大地的屬性,而不會超越其上。一旦與精神無關,它就成為屬性簡單的事物。如同超級市場,是這樣看起來復雜混亂但實質嚴謹有序的存在。使人生活穩定操作輕省,如此而已。

她不再看重它。事實上,她有足夠心理準備,可以迅速決定做它或者不做它。既然她覺得婚姻可有可無,當然也可以選擇春節后與他結婚。雖然他不是她心中等待的那個人。至少,她想,晚上睡覺,身邊有一具溫度恒定的肉體散發呼吸。茫茫人世,身心如此孤獨,且這孤獨曠日持久,漸漸成為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原。定山是對她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的男子。不限制她自由,無需她常伴左右。他也不懂得她的美,她的饑餓。與之相伴,她覺得安全。

她可以在他身邊,自甘墮落心灰意冷地活著。

車子從山頂盤到山底。倉促一個拐彎,開上一條豁亮路途。

呵。左側展現一個巨大空曠的水庫,水量充足,湖面碧藍清澈,風平浪靜,映襯周圍綿延起伏的翠綠山巒。飄帶般延伸到遠方的白色公路。幽深隱藏,而又坦然自處。被無心遺失在此地,又仿佛存在于時間的邊界從未變遷。這乍然邂逅,令人驚動,如同無法瞬間醒來的夢魘,內心分明卻無知無覺。只愿跟隨它趨向即將抵達的終止。湖泊,山巒,樹林,天空,道路,空氣,陽光,一切組合呈現和諧平衡。

迅速的,它就被客車甩擲在背后。留于它自身固有的無常和圓滿之中。

這一切出現在慶長視線里,大概兩分鐘。慶長掉過頭,沉浸在因為震動而屏息般的呼吸里。被這隨風而逝的美,激動得熱淚盈眶。

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序 言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序 言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序 言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序 言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
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序 言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序 言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序 言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序 言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一章 歧照書信和寫作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十一章 慶長 這里如此之美第二章 慶長 白鳥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游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第七章 慶長 揭開絲絨布
主站蜘蛛池模板: 根河市| 宜丰县| 萝北县| 广平县| 和顺县| 福建省| 阿克| 色达县| 新乡市| 东乡| 郎溪县| 宽城| 宝丰县| 滦平县| 武穴市| 环江| 十堰市| 蒙自县| 东兴市| 大名县| 出国| 平顶山市| 凤山市| 诸暨市| 防城港市| 莎车县| 大宁县| 溧水县| 仙居县| 内乡县| 中江县| 荔波县| 江油市| 南京市| 定兴县| 商都县| 太白县| 嘉黎县| 乃东县| 白河县| 定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