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觀不知山高,唯有攀上那條崎嶇山路,方知步步艱難。
在有了上次的經驗,以及身懷神岳真意打底后。
沈儀灌入妖魔壽元的速度越來越快,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如果說第一次攀山,感覺到的是浩瀚的壓迫,仿佛深陷泥潭之中。
那這一次他登山的體驗,就是這無盡的泥潭匯聚成了一座大山,然后這座山愈發縮小,直到只剩巴掌大,最后狠狠的鎮壓在登山人的脊背之上。
壓得人有種魂飛魄散之感。
而在安憶的眼中。
沈儀盤膝坐在矮山之外,就連雙肩都在不受控制的顫抖,一身墨衫早已濕透,黏糊糊的貼著肌膚。
無論她怎么擦,也擦不去對方眉心的勞累。
直到天際有流光掠來。
閻崇嶂剛剛落至無名山處,便是看見了滿臉呆滯的楊長老。
對方的這副神情,讓他莫名想起了沈小友上次觀山時的自己。
這大膽的想法,讓閻崇嶂一時間都放下了潘伯陽的事情,急不可耐的尋找起了沈儀的身影。
在看到那熟悉的背影后。
閻崇嶂眼中涌現了幾分驚懼:“……”
他知道無名山對沈小友的寵愛,也在努力消化上次的三日之事,好不容易快要說服自己了,現在又搞這一出。
這才多久?一個下午?
觀對方的外表變化,顯然是又有了頗多的收獲。
怎么,無名山這是生怕他累到身子,以后不來了,直接給他生造了一截梯子?
“看開些……至少他還親自觀了一下,不是這座山主動去找他。”
楊運恒拍了拍自家道子的肩膀,出聲安慰了一下:“對了,那人已經打發掉了?”
“呼。”
閻崇嶂用力揉揉太陽穴,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沈儀身上移開,否則他真的害怕自己忍不住沖上去掐住對方的脖子。
“這位是?”他看向旁邊的小姑娘。
“沈道友帶來的小家伙,頗為乖巧,就是性格與他一樣,略有些冷淡。”
楊運恒笑了笑,隨即便是看見了閻崇嶂眼底的憂慮:“怎么了?那姓潘的總不至于要在咱們的地盤撒野吧。”
“罷了,你自己口風緊些。”閻崇嶂也不藏著掖著,徑直將先前大殿的事情徑直告訴了對方:“所幸沈小友又給了我一個驚喜,你先去應付著,待小友觀山完畢,我負責送他離去。”
“……” ?ttκá n ?¢ ○
楊運恒深吸一口氣,哪里能想到堂堂無量道皇宗的親傳,竟然能說出如此無恥的話語,硬把臟水往搬山宗身上潑。
不過那薛顏之名響徹洪澤,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我去了。”老頭輕點下頜,隨即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天際。
閻崇嶂收回視線,卻忽然發現沈儀的背影停止了微顫。
頃刻間,那雙漆黑眼眸緩緩睜開,深邃瞳孔之中倒映出了一尊高大的石碑,其上僅有筆鋒笨拙的“鎮岳”兩字。
【合道(珍).鎮岳法:未入門】
【剩余妖魔壽元:二十三萬年】
“這就……結束了?”
閻崇嶂怔在原地,自己登了這么多年,都未完全看見的鎮岳法,更是只修習到了入門階段,便讓他在西洪闖下偌大的聲名,現在就這么輕易的被沈小友收入腦海之中。
現在就算沒有潘伯陽的事情,他也按捺不住將沈儀送離搬山宗的念頭。
實在是,太他媽氣人了!
這座山為何就對自家這群修士如此苛刻。
閻崇嶂深吸幾口氣,快步走了上去,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蘊養神魂的寶丹:“沈小友,快快將之服下,莫要損傷了根本。”
“多謝閻道子。”
沈儀習慣性的調整著心緒,努力讓神情維持平靜,嗓音沙啞的道了句謝。
就在這時,安憶卻是伸手接過了寶丹,小步走到沈儀前方,沉默不語的伸出手掌,再次用袖口替其擦了擦汗漬,然后將寶丹放到了對方手中。
雖然不知道沈儀剛才經歷了什么。
但自己在那陰森大墓當中,最痛苦無助的時候,便是希望有人能這樣摸摸自己的頭。
故此,她便下意識的這樣做了。
“……”
沈儀瞥了眼這小妮子,突然反應過來,有了一尊合道境鎮石在旁邊護著,自己好像也算是有了幾分底蘊。
他重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強行平靜下來的眸子內,終于是流露出許多類似于煩躁和抗拒的情緒。
誰會喜歡承受著脊骨被碾碎的痛苦,去攀登勞什子山路,而且一登就是近四十萬年。
他現在恨不得一腳踹碎這座無名山!
沈儀大口大口的吞服著養魂寶丹,頗有些賭氣的模樣,看得閻崇嶂滿臉茫然,他還從未見過沈小友露出過這般神情。
怎么了,這是跟無名山兩口子吵架了?
那自己是不是……有機會了?
閻崇嶂甩甩腦袋,拋開了這奇怪的想法,略帶委婉道:“我實在是有些事情纏身,陪不了小友太久,若是沈小友沒有別的事情,我先送你離開,等有機會再好好聚一聚,到時候咱們不醉不歸。”
“好。”
沈儀點點頭。
其實他先前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也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情。
雖奉行斬草除根的原則,但沈儀也知道分寸,在搬山宗內斬殺一尊無量道皇宗弟子,會給這些修士帶來多大的麻煩。
他只是沒料到那潘伯陽居然如此心切。
罷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這邊請。”
閻崇嶂松了口氣,照例還是走向了一條小路,帶著對方朝宗外而去。
沈儀起身跟上,安憶仍舊是盯著他的長靴后跟,寸步不離。
在閻崇嶂的帶領下,三人很快便是離開了搬山宗。
“沈小友,這次算是怠慢了,下次有空再來,千萬莫要客氣。”
閻崇嶂將沈儀一路帶出極遠的距離,確保四周沒有無量道皇宗的修士在蹲守,已經足夠對方安全離開。
這才無奈拱手道別。
師父當初教的那些東西,今日是一點兒都沒用上。
“稍等。”
沈儀手里握著一枚玉簡,并沒有著急離去。
“小友還有何事?但說無妨。”事已至此,閻崇嶂也懶得再去搞師父的那套東西了,他不太喜歡那種互相謀算的感覺,而且就沈小友這副樣子,估計也不會吃那套。
沈儀正準備抬掌,卻是略微回頭看去。
閻崇嶂也是察覺到了什么,臉色驟變,倏然轉過了身子。
只見天幕盡頭,一副雄偉的江山畫卷迅速延伸而來,頓時讓這碧海青天之間,多出了喧囂的市井氣息。
一道畫外身影,掠過高山黃河,穿行于大街小巷,這漫長的距離在其腳下猶如咫尺之間。
直到徹底立于兩人上方。
潘伯陽不緊不慢的將手帕揉皺丟掉,然后輕輕拍掌,垂眸俯瞰著下方的兩道身影,略帶玩味道:“不愧是搬山宗道子,還真是穩得住啊,分明我要找的人,就在你搬山宗內,卻還能表現的像個沒事人一樣。”
“若不是我多想了一些,在你身上留下點氣息,今日還真被你蒙混過去了。”
“請問,本座現在還算是信口開河嗎?”
潘伯陽唇角揚起弧度,眼眸卻是無比森寒:“搬山宗允了本宗之事,卻出爾反爾,勾結邪修,壞我薛師兄大事,你現在最好仔細思考一下,如何平復本座之怒。”
能看得出來,這位君子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類似的事情了,幾句話便是給搬山宗扣實了帽子。
“至于你,伱就輕松多了。”
潘伯陽將目光投向另一道墨衫身影,緩緩收起了笑意:“你只需要負責安心受死就好。”
在此人的三言兩語下。
閻崇嶂呼吸愈發粗重起來,他全然沒想到,北洪的手段居然高深到了這般地步,竟是讓他絲毫察覺都沒有。
如今事情敗露,他幾乎可以預見搬山宗會有多大的麻煩,如果潘伯陽此言屬實,抓捕妖魔天驕真的跟薛顏有關,那此事甚至有可能會波及到師父這位合道境巨擘。
被抓了個現行。
哪怕是以閻崇嶂的豐富經驗,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總不能……殺了此僚?
盡管這個想法很誘人,而且身處搬山宗的地盤上,只要真的愿意動手,潘伯陽可以說是十死無生。
但對方既然敢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其實就已經說明了此事不可行。
一尊招搖過市的無量道皇宗親傳弟子,他的行蹤人盡皆知,若是隕落在了西洪,根本不可能瞞得住。
而無量道皇宗為了保證他們的威懾力,就絕對不會輕拿輕放。
在這樣的情況下,或許跟南洪七子一樣被逼得偏居一隅,便已經是搬山宗最好的結局了。
“怎么,看見本座的真身,不敢像先前那般狂妄了?”
潘伯陽盯著沈儀,見對方沉默的模樣,忽然覺得十分有趣。
“……”
沈儀瞥了眼手中的玉簡,眉眼間蘊著的燥意又濃了幾分,他輕聲道:“閉上眼。”
潘伯陽和閻崇嶂同時怔了一下。
片刻后,閻崇嶂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閉……閉上眼?
對于一個擁有神魂的白玉京修士來說,這舉動和掩耳盜鈴沒有任何區別。
但卻代表了沈小友的態度。
首先是撇清這事情與搬山宗的關系,至于要撇清什么關系……
閻崇嶂倏然轉過身去,震驚的盯著旁邊的青年,倉促道:“沈小友!不可沖動!容我再與他商量一下。”
斬殺一尊無量道皇宗的親傳,這絕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更何況對方如今以真身降臨,其實力可不是上次可以相提并論的。
“閉上。”
沈儀懶得再多說什么,略微揮掌,便是給了閻崇嶂一記天衍四九。
在這位搬山宗道子陷入呆滯的剎那。
他終于是抬起了眼眸,隨意掃過天上那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平靜嗓音中莫名多出了幾分危險的氣息:“我好像跟你說過,我不喜歡有人站在上面跟我說話。”
聽著這熟悉的話語,看著沈儀臉上同樣的隨意。
潘伯陽終于是神情猙獰起來,再沒有先前和閻崇嶂交談時的淡定。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哪怕這次以真身而來,他也下意識的沒有祭出那鎖鏈道兵。
只是滿臉兇狠的低聲道:“所以呢?”
沈儀一手握著玉簡,略微不習慣的用左手輕輕按下,以此回應了對方。
臻至圓滿的神岳法悍然而出。
潘伯陽臉上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整個人便是猶如折翼之鳥,猛地從天際墜下,轟然砸入了水域之中!
他完全沒料到對方竟然還有這般詭異的手段。
一時間在深水中瘋狂掙扎起來,宛如被鉤了唇的大白魚,好不容易探出手掌,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五指驟然緊攥。
天際的江山圖中,一柄覆滿了赤雷的玉尺緩緩探了出來。
一時間狂雷亂舞,將天幕都映得變了色。
道兵錄第三十九,天元幻雷尺。
不同于上次,這次它終于以全盛之姿出現在了世間。
猶如赤色長龍般掠入水中,掀起洶涌波濤,好似將整片水域都分離開來。
“現在到本座了!”
潘伯陽終于將其握在掌中,心中大定,咆哮著砸碎了身上部分無形的山岳,隨即猛地朝著水上掠去!
就在其終于離開水域的剎那,卻沒能像想象中那般回到江山圖中。
一只長靴輕飄飄的踏在了他的肩上,身著墨衫的身軀看似單薄無比,但在他的腳下,潘伯陽卻是感受到了比先前更恐怖的壓力。
整個人半個身子都沉在水中,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再離開半分。
他駭然抬頭看去,正好對上了沈儀冷淡落來的眸光,那張俊秀臉龐上有些興致缺缺,甚至都懶得正視自己一眼。
“去。”
沈儀又取出了一枚玉簡,隨手扔給了安憶。
在潘伯陽驚疑不定的注視下,那渾身沒有半點氣息的小姑娘,竟是一個邁步便消失在了原地。
也是那剎那間的氣息波動,讓他整張臉都陷入了扭曲,乃至于深深的懷疑起了自己的感知。
怎么可能?!
“給本座滾開!”
驚懼中,潘伯陽怒吼一聲,手中的天元幻雷尺狠狠的朝著身上的身影砸去!
但他余光卻忽然瞥見了沈儀那空蕩蕩的左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柄筆直的金紋玄刀。
刀鋒隨意的掠過。
玄金二色斬進了赤色的雷霆當中,觸碰到了那布滿血絲的通透玉尺。
咔嚓——
幾乎沒有任何轉機,就像真正的精鐵砸上了一塊翠玉,玉尺連一個呼吸都沒堅持到,便是徹底崩碎成了漫天玉片。
長刀悍然穿過了潘伯陽羸弱的脖頸。
撲哧!
一枚鮮活的頭顱就這樣飛了起來!
“……”
沈儀略微感受著指尖那溫潤的血漬,神情未變,隨手收起了長刀。
就在這時,只見天上的江山圖忽然倒卷而下,當著他的面接走了那枚死不瞑目的首級。
沈儀側身看去。
只見江山圖中有一個道士毫不猶豫的扭斷了自己的腦袋,然后高高躍起,用脖子接住了潘伯陽的首級。
下一刻,潘伯陽竟是在老道的身上活了過來,滿臉驚慌的開始在那大街小巷中瘋狂逃竄起來。
與此同時,整幅江山圖都是迅速朝著無量道皇宮中卷去。
“嘖。”
沈儀略微蹙眉,他終于知道這群北洪的修士為何能這般囂張了。
除去道兵以外,這些手段哪怕不是仙法,也足夠令人震撼了。
他收回視線,指尖在腰間輕輕一彈。
那里掛著一枚精美的玉佩,呈現玄白二色,猶如陰陽魚般交錯。
在玉佩晃動的剎那。
一聲虎嘯聲化作無形波紋貫穿了整幅江山圖。
這副天地氣息匯聚而成的畫卷,在被虎嘯聲觸及到的剎那,宛如變成了一副真正的畫,被烈焰所吞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而去。
老道哀嚎著跪倒在地,瞬間被吞沒。
那枚頭顱重新掉了下來。
被那只修長手掌托在掌中,潘伯陽嗓音中多了幾分嘶啞的哭腔:“我認輸!我認輸!道兄饒命!”
然而他那血淚朦朧的視線中,沈儀白皙的臉龐上的神情,卻是和上次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同樣的平靜且果決。
隨著五指倏然攥緊!
這顆脆弱的首級便是轟的炸碎開來。
場間再次陷入平靜。
沈儀用氣息洗凈手掌,收起潘伯陽的尸首,這才撤去了先前落在閻崇嶂身上的天衍四九。
安憶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他的身旁,將手中的玉簡遞了過去。
沈儀走到滿臉愕然的閻道子身旁,將兩枚玉簡放到對方手中,輕聲道:“辛苦道子了,沈某還有事情在身,告辭。”
話音落下,他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轉身徑直化作紫白長虹遠遁而去。
“咕咚。”
閻崇嶂好不容易才從破解天衍四九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呆呆的立在原地,直到余光掃過那仍舊暗紅的水面,像是反應過來什么,驚悚的抬頭朝天上看去。
只見碧空如洗,哪里還有什么無量道皇宮的影子。
“沈小友……”
閻崇嶂突然感覺心臟越跳越快,乃至于有些魂不守舍。
他本能的舉起了手中的玉簡,緊張的將神魂沁入進去,待到看清其中內容,他的目光居然愈發渙散起來。
只見第一枚玉簡中,乃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一式記載完整的鎮岳法!
至于第二枚玉簡,里面的東西帶給他的震撼,完全不輸于第一枚。
那是一副簡單的畫面。
金紋玄刀輕易碎去天元幻雷尺,輕松的不比砸爛一塊豆腐困難多少,然后干脆利落的斬去了潘伯陽的腦袋。
這玉簡中的內容并沒有記下動手之人的面容,卻足矣證明很多東西。
譬如這般強悍的道兵,肯定是跟搬山宗沒什么關系的。
再加上距離如此之遠,潘伯陽又毫無招架之力,搬山宗難以伸出援手,只來得及記下了兇手的一些信息……
雖然還是有很多漏洞。
但在轉瞬之間,這或許已經是沈小友……沈道兄能做到的極致了。
閻崇嶂手握兩枚玉簡,仍舊呆在原地,一時間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很難想象出來,到底是何等恐怖的勢力,才能培養出沈道兄這般天縱奇才,卻又心思縝密的修士。
對方看似冷淡,出手狠辣,卻比閻崇嶂見過的任何人都更值得結交。
這位搬山宗道子怔怔朝著天際看去。
上次自己最后做出的舉動,或許比師父想象的還要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