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戰之後,殷浮白受傷不輕。白衣上猩紅點點,他卻不及休息,只換了一套衣衫,便策馬直闖江南四方門。
四方門在六大劍門中立派最久,但聲勢卻非最大。冷玉連環原是一對嫡親兄弟,在四方門中任左右護法之職。當年殷浮白驟雨劍法初成,連環約他比試,立下生死狀,卻因此折了左臂,成爲廢人。
當殷浮白趕到四方門時,迎接他的卻非刀劍,而是冷玉的一杯清茶。
冷玉擅茶藝,人風雅,在江湖中聲名頗好,殷浮白也沒想到他竟捲入這場糾葛之中。他仗劍入內,並不落座,只道:“冷玉先生,我素敬你爲人,今日前來亦想問一句,袁樂遊之死,與你到底有沒有關係?”
冷玉神態自若,慢慢地將初沸的雪水緩緩傾人紫砂茶壺之中,手勢之穩一若往日:“殷公子,請坐。”
殷浮白猶疑地看著他,並不落座。冷玉又道:“殷公子,我看你身上,應是已經受了不輕的傷勢,你一路奔馳至此,何不先休息一二。”
殷浮白皺一皺眉,終於還是坐了下來,而手中依舊扶著流水劍柄。
冷玉並不在意,他繼續凝神在手中茶具之中,直至一陣淡淡清香浮出,他方纔斟了兩杯茶,遞過:“殷公子,請。”
殷浮白接了那杯茶,卻只是接過,並沒有人口。冷玉看著他動作,微微一笑:“是了,我忘記了。據說殷公子是洛水人氏,聽聞洛水有一個風俗,在復仇之前,萬不可入口仇人家中的一粒食物,一口清水。”
他振衣而起,淡然道:“買兇殺你之事,是我一人所爲。只因殷公子曾經重傷我兄弟,我爲了替弟復仇,方纔買兇。後來袁樂遊不肯殺你,我唯恐她將此事泄露出來,便聯合衆人將她滅口。殷公子若想找我清算,我自然領受,但此時實與連環並無半點關係。”
他拿起另一隻茶杯,一飲而盡。
殷浮白問道:“那爲何深沉雪內還有連環留下的劍痕?”卻見冷玉不發一語,身子緩緩滑落地面,原來那杯茶裡,已被他下了致命的毒藥。
一個人忽自簾幕後衝了出來,抱著冷玉的屍身哭道:“大哥,大哥!”正是連環。但那毒藥作用極快,哪還有救?他慟聲道:“這都是我一人之錯,原是我聽了奸人挑唆買兇。待到事情不成,又中那人毒計,前往北疆滅口。大哥起初全不知情,只是擔憂我才一路跟隨到了北疆……”
他再說不下去,忽自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刀插入自己胸口。
這一系列變故發生得極快,殷浮白自是不及反應,只有連環那句“聽了奸人挑唆”在他腦中一轉。未及細想,四方門中門人聽得房中聲音不對,又見兩位護法慘死,只道是殷浮白所爲,各舞刀槍,已然衝了上來。
自四方門出來的殷浮白,身上再染碧血。
他沒有休息,馬不停蹄趕往海南劍派。未等到時,黎永安已約他在分舵中見面。分舵中只有他最精銳的兩個弟子,這兩人便是海南三星陣中的另外兩人,當年在崑崙山下與殷浮白曾有一戰之緣。
他端坐正廳,威嚴猶在:“殷浮白,某家已然聽聞你連闖五大劍門之事,你連殺這許多人,又滅了沉淵門,真是天大的威風,地大的煞氣?”
殷浮白不願與他交談,正要動手,卻聽黎永安話風一轉,換了口氣:“殷浮白,這幾年你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可這名氣,委實也不算如何吧?”
殷浮白不理睬他,黎永安亦不在意:“你劍法太高,劍法稍遜的都入不了眼中。有人約你戰,你便盡你所能,決想不到要留些面子。若有人要傷你,要殺你,你也便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你十七歲成名至今,多少劍客因你喪了一世英名?死在你劍下的、傷在你劍下的,亦爲數不少。”
殷浮白原以爲他是要爲自己辯解一二,未想他卻說了這麼一番話。雖然自己問心無愧。但回想自己過去所爲,竟與黎永安所說並無差異。當年馮雙文曾對他說,江湖中人重視名譽身份,甚於性命,他不以爲意,如今再聞黎永安所言,心頭方纔有所觸動。又聽黎永安續道:“當日裡雖是我敗在你劍下,但敗的卻是整個海南派,沒臉的是三星陣!因此我深恨於你,有人攛掇我買兇,其實是我自己也有殺你的心,倒不完全怪那人。但後來袁樂遊不對你出手,那人便對我說,殷浮白此人狂妄驕傲,睚眥必報,若是被他得知我等買兇之事,必然放不過我們。我想到你當日敗我之事,又想到你個性傳聞,只道不假,因此我們七人趕到北疆,殺了袁樂遊。”
“但此時,我實知是我錯了!”
這一句話來得莫名,殷浮白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錯了什麼?”
黎永安笑道:“據我調查,你雖找到我們這些人一一復仇,卻只殺本人,未傷其門派;沉淵門雖然至此不存,但那是因爲成雲易一死,無人可以掌權。當日裡沉淵門裡欲殺你的人無數,你卻只殺了幾個逼你最緊的人,兩位供奉聯手暗算你尚且未曾追究;而到四方門時,門中弟子對你好一番逼殺,你在他們手下受傷不少,然而,你竟一人未殺!”
他慢慢道:“你不是那等睚眥必報之人,原是我看錯你了。”這人字字道來,推理清晰,這等關頭,到底顯出一派之主的風采。
聽了黎永安這一番言語,殷浮白腦中卻也不由浮出薛連臨死前所言,“你果然如……所說……”;而在四方門中,連環亦曾道“原是我聽了奸人挑唆”。原來這七人所爲,果是有人挑唆。那麼這人究竟是誰,他爲什麼要殺自己?又爲什麼要殺袁樂遊?
他思量到這裡,黎永安卻也問道:“因此你決不會是因爲得知有人要買兇殺你前來複仇,而是因爲袁樂遊之死!你是滄浪水的護法,和一個殺手閣上的殺手,到底有什麼交情?”
殷浮白應口而答:“她是我袁姐姐。”
隨著這一個回答,他又想到那站在漫漫白蓮之畔,眉眼冷銳,笑意冰冷的女子那一句“你是這個江湖上,我唯一沒法動手殺了的人。”
黎永安卻誤會了他的意思,詭異一笑:“果然,果然!”然後他以一種十分神秘的態度對殷浮白言道,“原來如此,你可知道,當日在北疆那死城裡,我們雖然是以七敵一,那女殺手原也是有機會不死的。”
這是殷浮白第一次聽到袁樂遊臨終時的事,不由睜大眼睛,只聽黎永安道:“那時我們原是戰了個平手,錢之棟那小子蠢得很,還被她抓到手裡。凝雲劍向她劈了一劍,卻沒砍中,只砍折了岸邊一棵白楊樹,眼見那半截刻著字的樹幹落到湖裡,順水流走。那女殺手忽然問錢之棟:‘那樹上刻的是什麼字?’錢小子嚇得只會抖,便照著唸了,她忽然便呆了一呆,秦老兄最會掌握時機,一劍砍斷她一隻手,我們纔有機會殺了她……哈,哈哈哈,那字,是你留的吧?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亦同……”
殷浮白如遭雷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早該想到,早該想到的!
他二人碧明池畔初見,他問袁樂遊,“碧明”二字如何寫法,袁樂遊忽然發怒;還有當日袁樂遊擲給他記載楓葉冷內功心法的手冊時,曾說自己也未練完,因最後一段不知到底爲何。其實那本內功手冊全是圖譜,最後一段記載的根本就是那首“平生不會相思”的小令;而當他把這首小令在袁樂遊面前念出時,她的神情極是驚訝。
原來,袁姐姐是不識字的……
他心神大震,握著劍柄的右手不住顫抖。黎永安說了這許多話,等的便是這一瞬之機,倏然間,三把闊劍如怒鯊奇襲,狠狠向他胸前咬去!
這三劍聯合,正是三星陣中的致命殺招。黎永安手中闊劍長驅直人,氣勢極猛,兩側兩把闊劍攻守皆備,將殷浮白身畔所有退路一併封死。
他唯一的路只有前進,然而迎面而來的,正是黎永安手中的闊劍!
這一招,黎永安帶著兩個弟子已經排演了許久,眼見殷浮白神魂已失,而他們三人與殷浮白距離極近,對方決無可能反擊,正是大好時機。
三柄闊劍已遞到殷浮白麪前,他猶不躲不閃。黎永安正在得意,忽地一蓬水光紛飛若雨,在這般短的距離之內,流水劍竟已奪鞘而出,連環三招間不容髮,兩名弟子被打飛出去,再看那柄閃著水光的長劍,已然抵到了黎永安的頸上。
“這不可能!”黎永安一瞬間幾乎要叫出來。
然而被他認爲決不可能施展出的劍法,已經施展在了他的身上。
殷浮白喘息著站在當地。方纔他這一式寸灰劍法,有七分氣力用於抵擋黎永安,餘下三分才用在那兩名弟子身上,那兩名弟子雖被他打飛,手中的闊劍卻也在他兩肋留下兩道縱長傷痕,鮮血一滴滴直落到地上。
他全然不理,手持流水劍鋒,逐步逼近。黎永安忙叫道:“且等等!你就不想知道背後那人究竟是誰?”
流水劍鋒一頓,黎永安馬上飛快地續道:“袁樂遊被殺不久,江湖上便傳遍了這個消息,這必然也是那人所爲。我一個堂堂海南掌門也被人利用。此人如此奸惡,你難道不想找他復仇?”
殷浮白凝望著他,劍尖輕輕一蕩,如水波般搖曳不休,仍是未曾前進,黎永安心中更多了幾分把握,便道:“不如你我做個交易。”
“參與此事中六人已死,我告訴你那人姓名,你放我一馬,如何?”
他笑得很得意,似是已然確定這是個必然會成交的交易。殷浮白低頭半晌,似在思量,片刻後他擡頭道:“你這個交易……”
黎永安心下大喜,擡頭時卻見一把波光瀲灩的長劍直刺了過來。
“我不接受!”
那個人究竟是誰,我心中已有把握。很多事情我從前不願去想,卻不代表,我想不分明。
洛水之畔,滄浪水。
嚴妝枯坐桌旁,心思暗淡。她等殷浮白,已經等了很久。
她從小看著這名年輕劍客長大,與他同門學藝,共創滄浪水,看著他由單薄少年長成眼神清澄的劍術天才。他也曾在她的羽翼下生存,但不久便振翅高飛,飛得高而遠,飛到,她終其一生再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嚴妝曾對自己說:無論小白去到哪裡,滄浪水總是他的家,他總是會回來的。但在這兩年的不通音信裡,在得知殷浮白因爲袁樂遊之死放棄歸家時,心中終是產生了猶疑。
有一些事情,一直藏在她心中,不曾對人言過。
譬如說到達玉虛峰頂的次日清晨,她匆匆去找常不修比武訂約。卻在歸來時,遙遙看見殷浮白與一個陌生女子並肩親暱坐在一處,觀看日出。
同是女子,她一眼辨別得出,殷浮白半路得來的那一件珍貴之極的黑貂裘,竟與那女子的身材十分適合。
而在與劍聖比武時,那女子受傷之際,殷浮白更是驚得變色,脫口一句“袁姐姐”。
原來,便是她。爲何殷浮白一直不曾透露她的事情?
她想到袁樂遊的面容,劍聖最後一劍時,曾擊破她面上的人皮面具,那並不是張多麼美麗的面孔,卻有著一種令人一見難忘的魅力。就連面上那一道綿長的傷痕,給人的感覺也不是猙獰,而是冷豔。
那是個走過血雨腥風的女子,與自己大不相同。
而後不久,江湖便傳來殷浮白連闖六大劍門的消息,薛連、凝雲劍客、錢之棟、秦十三、冷玉連環、黎永安一一死在他手中。沉淵門更是被他一手所滅。都是爲了她,那個如一把利劍般銳利而動人心魄的女子。
她正思量間,龍在田推門走了進來,面上憂色頗重:“阿妝,崑崙派來人,邀我上崑崙山。”
嚴妝面色一變:“莫非是爲了小白的事?”
龍在田皺著眉頭:“是,小白這次的事,實在是鬧得太大了。”
殷浮白連闖六大劍門之事,已然沸沸揚揚傳遍江湖。江湖中人不知殷浮白爲何如此,有的說他人了魔道,也有傳他失心瘋的一一不等。只是懾於當年玉虛峰頂他一劍逼迫一清子之威,尚無人敢來滄浪水噦唆。
他又嘆道:“江湖上的人都不知小白爲何做出這等惡事,可是阿妝你知道,是不是?當日裡阿興歸來,說小白聽聞那袁樂遊死訊,便連家也不回,即刻趕去北疆,你面色當時就變了,阿妝,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嚴妝終於剋制不住,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是,我曾見過,小白與那女殺手交情……十分之好……小白從不是濫殺之人,這一回之事,我想不出別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六大劍門之人,與袁樂遊之死有關……”她爲人極是聰明,這一番話,卻也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這一番眼淚究竟爲何而來,卻連她自己也說不分明。
龍在田“啊”了一聲:“難怪,他連闖六大劍門,原來是爲他心上人復仇去了……”他眉頭皺得更緊,“這六大劍門中,雖然沉淵門惡名昭彰,但其餘五大門派可是好惹的?何況崑崙派統率天下劍門牛耳,焉有不追究的道理!我們這兩年方與崑崙派交好,獲了些名聲,如今全要毀於一旦,小白此舉,殊爲不智!”
嚴妝驚訝地看著他:“大哥……”
龍在田亦是驚覺自己失態,嘆道:“但無論如何,我們總還是要保住他的性命。阿妝,你留守滄浪水,明日我帶著阿興一起上崑崙。”
崑崙山,積雪漫。
除卻崑崙代掌門一清子與滄浪水掌門龍在田外,江湖上許多有名劍派的掌門人亦是一同到了崑崙山上。其中更有凝雲劍客所在之武當派掌門松鶴道人,錢之棟所在之嵩山派掌門錢萬鈞,薛連所在之華山派掌門賀乘風,冷玉連環所在之四方門掌門喬瓊等人。
崑崙六大高手“玉虛雪,崑山月”排列兩側,七名一身白衣的清靈一脈劍手列於堂下,雲荒亦是身列其中。
一清子率先開口:“諸位,今日邀諸君前來,乃是爲了商議那兵器譜榜眼殷浮白近日在江湖上大肆行兇一事。”
龍在田聽得“行兇”二字十分刺耳,卻又無法反駁。卻聽嵩山掌門錢萬鈞率先道:“正是,這殷浮白四處殺人,已是武林公敵,必須對他下追殺令!”
武當掌門松鶴道人老成持重:“雖然這殷浮白連續殺人,但他素來並無顯著惡跡,此番所爲必有原因,龍門主,其中緣由,你可知一二?”
龍在田尚未答話,華山掌門賀乘風已然怒道:“縱使有什麼緣由,他殺了人,便不償命了麼!”薛連被他視爲華山第二代的希望,卻被殷浮白當著華山上下衆人的面一劍刺死,賀乘風極是惱怒。
龍在田心中爲難,只得勉強道:“這些人都是曾敗在殷浮白手下的,或許是再次向他挑戰也未可知。”
這理由實在太過牽強,賀乘風嗤笑一聲,又要講話,卻聽一清子慢條斯理地道:“據我所知,這殷浮白這一番所爲,確是有理由的。”
他居然爲殷浮白說話,這倒是一件異事。只是他尚未說出這理由究竟爲何,一道霧濛濛的水光忽地撲面而來,卻似觀音大士失手打翻了琉璃瓶,一汪碧水霎時傾灑人間。一個清冷的聲音喝道:“一清子!”
這道水光極冷,極銳,極快,便如三月春雨凍成了冰針,伸手欲捉,卻一觸即化。在場這許多高手拔劍欲攔,與那道水光一觸,卻覺其中內力極是詭異,捕捉不住,竟無一人能攔得住這奇快奇絕的一劍。
龍在田見得那人,一震喝道:“殷浮白,你先住手!”雖然當日一清子曾刻意難爲過龍在田與嚴妝,但當此時刻,爲滄浪水聲名著想,龍在田決沒有當著衆家掌門的面,讓他殺人的道理。
殷浮白見得龍在田在這裡,心緒亦是一震:“大哥!”出手略緩,玉虛二人乘他分神之時,雙劍合壁,生兩儀之相,向他前後分別刺去。
此時殷浮白縱是想退,亦不可得。危急關頭,他正反手各是一劍,方寸之間變招如風,正是寸灰劍法,玉、虛二人面露驚駭之色,手腕巨震,若不是二人功力深厚,長劍便要落到地上。
殷浮白兩劍暫且逼退二人,上前一步又道:“一清子,我今日上崑崙來,只是爲了問你一句,在袁樂遊背後下手之人,是不是你?”
起先他憑著一股激憤之氣殺上六大劍門,直至見到黎永安,被對方直接點出背後有人作祟,他才忽然想到:袁樂遊每年至深沉雪一事極是隱秘,這些人是怎麼知道的?另外袁樂遊當初在深沉雪內遍佈機關,而他卻發現那些機關全無半分移動痕跡。
袁樂遊曾對他說:“當日裡我也這般囑託過長青子,一代劍聖卻也食言,到底把這裡告訴他的親近之人。”
長青子是道土,無兒無女,他卻有一個極親近的人,可以在自己閉關時將崑崙託付給他。那個人文武雙全,亦是江湖上有名的機關高手;而且,他更曾兩度敗在自己手上,當衆削了他極大面子……
然而殷浮白到底不是濫殺無辜之人,當日裡他從馮雙文手中拿到了物證,卻又要從薛連口中探出事實,方纔動手。如今縱然他已闖上崑崙山,卻仍是要問個清楚明白。
眼見流水劍鋒距己極近,一清子卻也不懼,凜然道:“不錯,殺袁樂遊,確是我在背後設計,並下了手!”
這一句既出,連殷浮白都吃了一驚,未想他竟坦然承認。卻聽一清子大聲喝道:“諸君可知,這殷浮白爲何要四處殺人?”
這一句話問到衆人心裡。殷浮白先前連闖六大劍門就是謎團,而今更公然殺人高手如雲的崑崙劍派,縱然他是劍聖以下的第二高手,江湖中年輕一代的傳奇人物,這委實也太過膽大。其中原因,到底何在?
“那殺手閣上的第一殺手,今年接了一個任務,便是刺殺武當派的掌門松鶴真人!”
松鶴一驚,他爲人寬厚,在江湖中名聲極好,實想不出爲何有人要殺自己。一清子又道:“凝雲劍得知此事,他知道以自己武功殺不了袁樂遊,便會同薛連、冷玉連環等七人,成立一個鋤奸盟,先一步除去這個女殺手!這件事,凝雲道長事先曾與我招呼,我亦曾助他們一臂之力,除掉了那女殺手所在之地的機關。這殷浮白,”他用手一指,“與那女殺手勾搭成奸,交情匪淺,連闖六大劍門乃至崑崙正是爲了替她復仇!這等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濫殺狂徒,當初我顧念著崑崙一派與滄浪水的交情,便未曾多說,而今他竟然公然殺上崑崙,我卻再瞞不得了!”
他轉向龍在田,十分誠懇地施了一禮:“龍門主,請見諒。”
龍在田已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與衆人不同,先前是自嚴妝那裡得知殷浮白此舉是與袁樂遊有關的,如今被一清子這麼一說,只當這便是事實真相,面上直是青白不定,嘴脣抖了一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殷浮白只氣得雙脣慘白,流水劍展,連環攻去,怒道:“你胡說,我和袁姐姐並沒有什麼……”但他劍招方展,玉茗子、虛嶠子與其他幾名崑崙高手已然圍了上去,撲棱棱半空中火花數濺,堪堪擋住他的攻擊。
一清子卻也當真有定力,面對如此狠銳劍招,繼續朗聲道:“並無勾搭?袁樂遊行走江湖從來一人,你爲何與她稱呼如此親暱?你身上內功不是滄浪水心法,這般陰冷鬼魅,究竟是什麼?”他一招手,先前沉淵劍門那兩名供奉便從堂後走了出來,大聲道:“在沉淵門裡,我們曾與這小子對過一掌,他那內功,分明便是那女殺手的獨門心法楓葉冷!”
恰在此時,殷浮白劍指崑山二人,內力到處,那二人手腕大穴一陣冰冷,寶劍雙雙墜地。下面衆人見了,更是詫異。這其中又有方纔殷浮白入堂時擋他一劍而未成的人物,心中便想:是了,方纔我爲何沒能攔住這小子。
必是因爲他使的是邪派心法無疑!
嵩山掌門錢萬鈞第一個便當先喊道:“是了,這小子使的確是楓葉冷!殺了他!”他這一聲喊出,霎時羣情激盪,一直一語未發的四方門掌門喬瓊忽然一掠而上,雙劍連環,直向殷浮白頸間抹去。
冷玉連環,之於喬瓊而言恰似他的子侄一般。他不擅言談,心中對殷浮白卻是恨意十分,方纔又聽了這許多言語,心中早已將殷浮白視爲畢生大仇,也不顧自己掌門身份不宜與人合攻,一出手便是致命殺招。
喬瓊這一出手,壓力更增,匆忙間他劍式變幻,三招反擊,已使出了寸灰劍法,方寸之間,縱是四方掌門亦是無法抵擋,喬瓊連退三步,左手劍被挑飛,血光乍現,肩上亦是多了一道縱長傷痕。
喬瓊在江湖上人緣極好,華山掌門賀乘風與他交情匪淺,又傷心薛連之死,亦是加入戰團,喝道:“老弟,我們便並肩除了這小魔頭!”
一時之間,這廳堂上便如冷水濺進油鍋,衆人情緒,皆是激揚之極,恨不得除了殷浮白而後快。
其實在場諸人,有哪一個見過真正的楓葉冷內功是何模樣?沒有人,但凡有一人見過,也必然能看出殷浮白這套心法與楓葉冷全然不同。
何況就算殷浮白使的是楓葉冷又如何?這能證明的,只是殷浮白與袁樂遊確有關係,又怎能證明薛連等七人是爲了松鶴道人方纔要鋤奸?
然而這世間啊,最易鼓動的,最搖擺不定的,便是人心。
大廳之中一片混亂,龍在田坐在椅上,數度想要站起,卻終是不能。
他該是如何?去助殷浮白與大半個江湖爲敵,毀了自己好客易創建的滄浪水?還是去幫助他人殺了自己從小相伴的弟弟?他緊握青龍劍,汗水已將劍柄浸透。
秦興一直站在龍在田身後。起初衆家掌門發言,他身份低微,不敢開口,此刻卻忍不住:“師父,我們快去相助小師叔!”
龍在田沒有回答,卻依然不動,秦興心裡詫異,心想師父這是怎麼了,忍不住又道:“師父!小師叔是咱們門裡的支柱,萬萬倒不得!”
他這一句話不說則已,入耳之後,龍在田全身一震,過去曾聽得的許多言語,一時卻都涌入腦中。
當日裡千山子與他交手後,微微冷笑道:“龍門主這一身武功,做個門主卻也夠了,幸得貴派的殷浮白卻只有一個。”
崑崙山下,嚴妝向常不修介紹自己,那口無遮擋的劍客眼神不屑:“門主不門主與我何干,你們派裡有個殷浮白,今日可到了這裡?”
海南派掌門黎永安向殷浮白挑戰,自己上前阻擋,那掌門冷笑道:“門主?沒聽過這一號!”
還有,便是玉虛峰頂,玉茗子向己挑戰,殷浮白卻不聽他的命令,代爲出戰。一清子笑容溫雅,字字分明,向殷浮白道:“看來這滄浪水一派,門主不過是掛個名字,其實不過靠你一人支撐。”
這些言語,平日裡被他埋在內心深處,不願多想,然而在這等關頭,竟然紛至沓來,字字如鞭,抽得他不能喘息。
滄浪水的門主,到底是他還是我?有殷浮白一日,天下還有沒有人識得我龍在田!
秦興見他不答,急得已要拔劍,龍在田卻忽地喝道:“秦興,住手!”
龍在田內心紛亂暫且不提,另一邊衆人激鬥,卻已到白熱化的地步。
殷浮白劍法如神,但也只是“如神”而已,他畢竟不過是一個人。
一路奔波,連挑六大劍門,他身上本已受傷不少,上崑崙山幾是強提著一口硬氣而來。接連又被一清子誣陷,許多高手圍攻。起先打鬥之時,他還猶自分辯,但刀光錚錚,劍影重重,誰還聽他說些什麼?反被人趁他分神之際出手,身上連捱了幾處劍傷。
一清子站在高處,並不出手,只是冷眼旁觀,殷浮白身上每多一道傷痕,他脣邊便多一分笑意。
殷浮白心中愈發憤恨,忽然間,他心口一陣尖銳疼痛。從前練習寸灰心法時,雖然有時會忽然胸口疼痛,但皆是輕微,從未有過這般劇烈。他右手猛然一顫,流水劍錚然落地。
他失了劍,便是猛虎蛟龍失了利爪尖牙。包圍他的衆位高手大喜,玉茗子單劍如風,直逼他喉間,喬瓊右手劍挑胸前,錢萬鈞橫腰一劈,這一劍猶是狠毒,若真得中。真要將人一劈兩半。
秦興大驚失色,叫道:“小師叔!”
當此時刻,殷浮白腦中反而愈是清明,他不言不語,不驚不懼,身子驟然低下,閃過喬瓊與玉茗子手中雙劍,隨即右手食中二指驟然點出,錢萬鈞只覺一陣極冷內力自劍鋒上傳遞而來,五臟六腑都似被這股內力戳了個洞一般,大驚失色,手一鬆,殷浮白卻已將他長劍奪到手中。
這正是他閉關深沉雪兩載,苦心修來的寸灰心法。
隨著殷浮白使出這股內力,心頭那陣銳痛更厲,他也不理,將內力直提到十二分,身若飛鴻,直奔一清子而來。
你們不信我,我卻也不用你們信,我要除的,不過是面前這一個人!
這一劍實已傾盡殷浮白所能,其速如風,其勢如虹,衆人只見一道白影閃過面前,誰也未曾想到他在棄劍之後猶有這般威能。阻擋已是不及,眼見他手中長劍逼近一清子喉間,兩年前玉虛峰頂那一幕便要重現!
就在這緊急時分,又一柄長劍驟然出現,大刃無鋒,招式樸拙之極,殷浮白手中長劍直刺到那柄劍劍刃之上,兩股內力互衝之下,叮叮噹噹一陣脆響,殷浮白手中之劍到底不是流水,碎裂成段,直落到地上。
那人飄然現身,高冠峨帶,正是劍聖長青子。
殷浮白連退三步,手一鬆,手中一個劍柄亦是直落到地上。隨即便覺口中一甜,一大口鮮血直噴出來,眼前一片昏暗,竟似亦是滿溢血色。
玉茗子見時機大好,上前便是一劍,劍聖問天劍一轉,不見他如何動作,卻已攔住了玉茗子,他聲音低沉:“拿下他,卻不要傷他。”
武當派的松鶴真人一直未參與這場打鬥,他爲人較爲持重,雖然一清子言道是袁樂遊欲殺他方惹出這一番是非,卻也道:“先不要殺人!”
殷浮白卻掙扎著站直了身子,他手中已無劍,聲音卻冷冷地:“妄想。與其拿下我,不如殺了我。”
又一口血,從他脣邊直涌出來,他一咬牙嚥了下去,忽然間卻見眼前水光一閃,下意識伸手抄住,竟是秦興趁長青子出面,衆人一時停手之際衝到場中,高聲喊道:“小師叔,接劍!”
秦興只是個普通的青年,站在這一羣江湖中的高手裡什麼也算不上,他無法救人,也無力助人,但至少,可以在這種危急關頭衝上來,擲給他想幫助的那個人所需要的一把劍。
殷浮白伸手抄住流水劍,喝道:“阿興,你不要出手,退回去!”
他流水劍一旦入手,便又恢復爲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殷浮白。儘管他面色慘白,衣衫遍染鮮血,衆人見他前來,卻仍是不自覺連退數步。
長青子皺眉看他的背影,竟未乘機追擊。
殷浮白向外奔去,然而猶有清靈一脈等在廊下。當日裡殷浮白雖能一劍破一陣,但此刻他內外傷皆是嚴重,卻難應對。未想數劍之後,清靈一脈中雲荒身形一慢,腿上竟中了他一劍。陣勢霎時出了一個缺口,殷浮白咬緊牙關,提氣縱身,躍出包圍圈,便向山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