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事兒剛傳回京沒多久,院里的先生們都贊譽了幾句張九齡和王九龍。
記得當時去榕城,先生們去那是欺負晚輩了,孩子們去又怕遇上那些挑事兒的,年紀輕輕點火就著了。幾番思慮下,先生就讓堂主領著七堂的孩子們去了,最后果然不負眾望。
這一回的事兒,分明就是故意挑事兒的,說那些個不中聽的話來氣人,這又是在臺上實在半分脾氣不能發作。
這樣的事兒啊,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心智了,尤其這孩子們都年輕,一個個兒的都在這最是氣盛易怒的年紀,一點差錯都會讓人抓著不放。
張九齡的臨危不亂和王九龍的冷靜自持都讓先生們贊不絕口;原本就擔心著,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好在沒事兒了。
孩子們,當真是長大了。
笑鬧自個兒都老了的同時,大先生在書房呆了大半天,手指在桌面兒上敲了又敲來來回回好幾圈了。
他的孩子哪里能隨隨便便讓人給欺負了,孩子們可不能橫,他會保護他們的。
最終敲定結果時,叫來了堂院里的幾個先生,說了幾句話,安排下些事兒。
今年是德云書院二十年院慶,趁著這個機會少爺們也都該多出去走走了,穩重都是從歷練中來的。
咱們少爺也是能獨當一面了,身邊有師長引路,有兄弟扶持,再多幾年就能擔起重任了。
如今也是好的,但畢竟少年心性,不如他父親一般歷經滄桑,閱盡千帆。
打鐵磨刃,都是疼的。
少爺也勤奮,為了父親,為了書院,為了自己的那份兒初心。
除了,陶陽。
今兒忙得晚些,回去也是趕得很,到家得時辰一準兒過了飯點兒了;索性就留在書院里和師兄弟幾個一塊兒在飯堂吃了晚飯。
沒有長輩在,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書上讀讀就成。
幾個人正是說笑的時候,史愛東史先生穿著一身深藍褂子,端著幾本書坐在了一旁,學子們紛紛挪了位置,向先生行禮問好,禮畢這才坐下規規矩矩吃飯。
少爺一瞧,好笑地搖了搖頭。
史先生正坐在少爺邊上,挽起袖口的動作中,笑著調侃了兩句:“大林今兒難得在書院吃啊。”
周圍一陣哄笑。
那誰不知道咱們少爺把陶陽看成命根子似得,恨不得天天拴在褲腰帶上,但凡在一塊兒必定挽手十指相扣的,哪里會在家外頭吃東西。
臭小子打一頓就好了。
史先生是大先生的師哥,咱少爺都得規規矩矩地叫師伯,平日里都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放肆半分。
師伯是好脾氣的人,但這家規可不能忘,這長幼有序可半點兒不能錯。
“師伯啊…”少爺笑了笑,看不明是不好意思還是無奈;拱拱手,道:“您就別打趣我了,這不是晚了嗎。”
回去阿陶也不等我吃飯,一準兒洗好澡在被窩里裹暖了。
“行啦行啦。”史先生笑瞇了眼;沒事兒逗逗這些孩子們多好啊。
“也不是故意笑話你。”先生收了笑意,喝了口湯,隨意道:“陶陽不是這兩日要出門了嗎,你還能在這吃飯,夸你勤奮呢。”
“哪兒啊…”少爺一笑,原本就想接一句先生過獎了。
他是德云書院未來的繼承人,是郭家的大少爺,再怎么忙都是應該的,哪里承得先生贊許。
這話未出口,心下一沉。
少爺一下就蹙了眉,覺著自個兒怕不是忙啥了給聽差了,顫著嗓問:“您…您說陶陽要走?”
“嗯,這兩日吧。”史先生動作一頓,看向少爺這神情,一下明白過來要壞啊!
“你…還不知道啊。”
大林這孩子也不像不懂事的,難道會任性得不讓陶陽出門嗎?
唉,孩子就是孩子,兒女情長看得重。
氣息這就開始亂了起來,許久不見的那種慌亂不安又涌了上來,氣得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
耳邊兒吵得很,他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同他說話,只覺得這兒實在是吵,吵得他心煩意亂起來!但心里空落得又像只有自個兒一個人了。
心神不定。
快馬在家門口停下時,少爺落馬的動作都有些晃,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兒就摔了。
小廝連忙扶住卻被他一把推開,這便一路衣擺向后,小跑進了內宅。
院里燈火正亮。
少爺幾步上階,推開房門進了內室。
陶陽正在疊衣裳,被門處重響給嚇了一跳,轉過頭來就看見咱們大少爺沖了進來。
他氣壞了,不問不說,上前就把陶陽眼前的衣裳盡數打亂,掃落在地。
“你這是怎么了?”陶陽被他這樣子給嚇到,皺眉問著。
少爺什么也聽不進去,就顧著打亂衣裳,幾件輕薄的里衣還被他一氣之下給撕了個稀碎。
“大林!”
“大林!”
“你是怎么了,大林!”
這最后一聲兒,陶陽拽住了少爺的手臂,重重地吼了出來。
少爺安靜下來。
陶陽對上他的眼神,這才發現傻少爺又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紅著眼委屈得不行。
“怎么了?”這一委屈,陶陽就心疼得不行了,舍不得兇他,一下就軟下聲兒來。
“你這個大騙子!”少爺哽了兩聲,一下罵了出來,這眼淚霎時就決堤了。
“我哪兒騙你了?”陶陽有些不明就里,又是十分無奈:“好了,不哭了。”
“你這個大騙子!”少爺委屈著,哭得一顫一顫得,一把拍開了陶陽的手。
陶陽也不知道自個兒又哪里惹這少爺生氣了,趕忙哄道:“好少爺,你不說我哪兒知道怎么了啊?”
“你要走!你要走!你要走!”
你知道親口說出自己最不想面對,最害怕的事兒,是一種什么感受嗎。
仔細埋在心里的那點兒恐慌,噴薄而出。
“要走?”陶陽有些愣,明顯是不知情:“走去哪啊?”
“大騙子!”少爺的吼了一聲,嗓子都啞得讓人聽不下去了。
陶陽心疼地皺起了眉頭,張開手臂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阿陶的擁抱最溫暖了。
少爺靜下了情緒來,不在歇斯底里,窩在陶陽頸窩里悶聲兒哭著。
“阿陶…”
“阿陶,你別走…”
“你答應過我的。”
有了你,我就再也不是少爺了。
他所有的自尊驕傲與冷靜在遇見陶陽時都盡數灰飛煙滅了,融進空中不可見聞。
陶陽一個勁兒地點頭哄著,生怕他一個不好就要鬧起來了。
這眼神兒里的委屈,一滴淚都像一滴熱油滴在陶陽心口,疼得不行。
“我哪兒也不去,在家陪你。”
陶陽低聲哄著,雖然也不知道少爺說的什么,但只要他高興都行。
“騙人…”少爺嘟囔著,還氣著。
“怎么會呢?你都不信我了。”陶陽故作委屈,一副招人待見的樣兒。
“師伯和我說了!”少爺當他不承認,推開擁抱,跺了跺腳,氣道:“你這兩天兒就要走!就不要我了!”
“哪兒就不要你了!”陶陽皺眉,實在聽不下去。
史先生哪里會說這樣的話,但少爺這樣子也不像作假,陶陽一下沒想明白,愣住了神兒來。
“就是!”少爺嘟著嘴,不高興了。
先生都說了哪里會有假。
陶陽想了想,難不成是師父有安排什么?先生們先知道了,話頭兒一轉讓少爺知道了?
這么一猜就八九不離十了。
前后也能對上。
“就算要出門也是有事,再說了我自個兒都不知道呢,你就鬧我!”陶陽無奈,皺起眉來正兒八經地訓了他幾句。
少爺仔細看了看陶陽的眼神兒,確實鄭重其事。想想,確實是自個兒太沖動了。
“真…真的?”他試探地開口。
“不信我走了啊!”陶陽佯裝生氣,一轉身就要走的樣子。
“我信我信我信!”少爺一急,抱住了他。
我信還不成嘛,你就不能多哄哄我…
陶陽笑著,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半玩笑地開口道:“命都交代在你手里了,還天天兒這么不信我。”
我爹都差點把我從陶氏除名了!
“還不是怪你…”少爺嘟囔著,仍舊委屈:“你要是別偷摸兒躲起來那么多次,我也不至于這樣兒啊!”
“好好好,怪我。”陶陽無奈地笑了笑。
兩人相擁,竹影搖窗。
小廝在門外敲了兩聲兒,低聲稟告說是老爺請陶爺過去一趟。
陶陽應答了聲。
推開少爺,道:“你去洗洗,我很快回來!”
“這就來事兒了!”少爺一跺腳,哭腔又起來了:“不許去!我去!”
“嚇不死你!”陶陽笑話他,伸出手戳戳少爺的腦門兒。
他打小最怕得可不就自個兒親爹了嗎!說起話來都不敢吭聲,現下都敢忤逆父命了都,真不怕死啊。
“不管!”少爺鬧騰著。
“好好好,咱倆一塊兒去!”陶陽無奈著,這事兒不弄清楚他八成是睡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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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又逢春,滿院花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