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郎朗的讀書聲在漢王府文樓中傳出來。朱高煦走到門口,看到朗誦蒙學的一大群青壯漢子,覺得場面確實有點怪異。
不過這種怪事卻是他自己搞出來的,來讀書的是“王府守御百戶所”以及王府儀衛隊的軍士。朱高煦發現這些漢子有一半多不識字,不識字怎么用?
明凈的文樓大堂里,本是文雅儒生談經論典的地方,現在卻正襟危坐著兩三百名黑|糙的漢子。正在教書的侯海在人群中一邊念書,一邊踱著步子。
侯海率先看到了朱高煦,急忙放下手里的書,作揖道:“拜見王爺。”
坐在最里面的王斌轉頭看了一眼,先站了起來,一群漢子幾乎同時起立,轉身向門口抱拳行軍禮。
朱高煦擺擺手:“免了,你們繼續,我只是路過瞧瞧。”
他說罷離開了文樓門口,身邊的長史錢巽不動聲色地說道:“王爺讓武人在文樓讀書,若傳出去,天下士人定會詬病王爺重武輕文、有辱斯文。王爺不可不察。”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聲音。片刻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姿態似乎和父皇發出這個聲音時差不多。
正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不知不覺中,朱高煦似乎不自覺地學到了父皇的一些東西。
錢巽不再說什么,二人前后在王府前廳的橫街上走動著。朱高煦有點出神,低頭默默地尋思著甚么。
他在想沐晟,也可以算是父皇、太子|黨、沐晟和他,四者的關系。
至于建文帝,那不是朱高煦最重視的人。現在最要他命的、是燕王系內部的矛盾,建文舊黨反而無關緊要。
……首先,朱高煦自己的長期打算從來沒有變過。那就是:當有一天、別人威脅到他和全家安全的時候,直接起兵造反!絕不愿像史|上的漢王一樣,坐以待斃、等別人把他涂抹打扮成一個黑臉反賊。
不過想不想造反并不重要,有沒有實力才是關鍵。只要有了實力,對手不死也要掉層皮,別想那么輕松!
接著,他就是想辦法坐大實力。這事兒他早就在做了,藏了幾個建文朝最有本事的大將,便是他在父皇眼皮底下冒險做的、唯一能積攢實力的事。
現在朱高煦到了云南,就算有人監視、卻也是天高皇帝遠,能干的事多了。他初來乍到,目前認為沐晟最是云南的關鍵。
……對朱高煦最有利的結果有二:要么除掉沐府,漢王府獨大云南;要么拉攏沐府,成為他的幫手。
欲達到前者結果,太子|黨不會坐視不管,父皇也會因此感到壓力;還有個副作用,沐府在云南土司中威望很高,沒有了沐府,有可能云南土司一時間會失控。
而后者,卻比較難。朱高煦到云南后、一直沒見到沐晟,每天都琢磨此人。他覺得沐晟不太可能直接起兵反抗朝廷,除非沐晟感受到了滅頂之災,想要魚死網破。
不然,沐府造反的風險太高、收益太低。沐晟已經是云南不冕之王,除了當皇帝,還有甚么東西能促使他起兵的?
朱高煦眼下也沒有頭緒,對云南的形勢,他想先打開局面,走一步看一步。
……
耿浩乃長興侯耿炳文之孫、耿琦之子。
前幾天,沐府的人在城中各處尋找千年高麗參,又聽說西平侯沐晟生病了。昨日耿浩在梨園出了點事,沒見到表妹沐蓁,于是他去買了高麗參。
今天一早,耿浩就準備拿著高麗參去沐府。
那擺地攤賣高麗參的老頭說過,這株人參雖沒有一千年、一百年是有的,千年人參能治的病、百年人參也能治。為此耿浩花了整整五貫錢!
耿浩在沐府賞賜給他們家的莊園房子里、各處翻箱倒柜找到一件紅色的綢緞女衣服,然后拿剪刀剪出一塊紅綢,墊在雕木匣子里,再把人參小心擺放在里面,關上雕木匣。
他將木匣放在桌案上,穿上一身白底玄色衣緣的深衣,然后對著銅鏡仔細束好頭發,修長的手指按住發鬢,拿起儒巾戴上。頭向后輕輕一甩,儒巾兩條帶子就飄到了后面。
他對著銅鏡左右側頭,看鏡子里清秀的臉,從各個角度打量著自己的裝束。
接著耿浩拿起一塊玉佩掛在腰上、掛好錢袋,又拿起三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白手帕,分別放在兩個袖袋里。最后他才拿起一把紙扇、木匣子走出房門。
院子里還擺放著鋤頭、篾兜等農具,耿浩從來沒有摸過,看著那些東西就皺眉。以前他是侯爺之孫,現在若要他和泥腿子佃戶們混在一起,那簡直就是個笑話!
叫馬車送他到云南府城,耿浩步行前往沐府。
從城北過來,去沐府南邊的正門,要經過一條有點陰森的街道。道路兩側的院子里都種著老榕樹,樹冠如傘,把天空都遮了。人走過這條街,就好像穿過一個洞子,明明比較寬敞的道路,也覺得有點窄了。
敲開沐府大門旁邊的角門,耿浩報上名,被門子引到一間倒罩房候著。然后許久都沒人理他。
等了估摸一炷香工夫,沐府的沐管家才過來。
耿浩起身作禮道:“我聽說表叔有恙,又得到老參一株,便前來探望表叔,還清沐管家通報一聲。”耿浩說罷,打開了木匣子。
那官家只看了一眼,便道:“耿公子莫要如此客氣,侯爺的病不能服老參,公子一番心意,咱們心領了,不敢收哩。”
耿浩眉頭一皺:“沐管家是嫌在下禮薄么?”
“哎喲,哪敢哪敢!”官家忙擺手道,“只因侯爺的病不能探視,郎中說怕染給別人。不能讓耿公子見侯爺,您這禮也就不敢收啊。”
耿浩道:“本月我來第三次了,只求見表叔一面。”
官家苦著臉道:“真不能見,要不耿公子先在家等旬日?等侯爺病愈了,侯府定派人去請公子。”
耿浩想了想,道:“那我想見見姑婆。”
官家聽罷沉吟片刻,點頭道:“公子稍候,小的去稟報老夫人。”
耿浩點點頭。
見侯府老夫人的要求,總算得到了準予。老夫人是沐晟的親娘,卻也是長興侯耿炳文的親妹妹,對耿家人還是有情分的。
耿浩見到姑婆,見姑婆雖然頭發花白、卻臉色紅潤,氣色很好的樣子。他立刻就上前磕頭問好。
“好,好了!浩兒快起來。”老夫人扶起耿浩,馬上就親切地問道,“你爹娘的身子骨還好罷?”
耿浩忙道:“托姑婆的福,家父還能下地干活。”
他說這句話意思是過得不好、還要帶著府上的奴仆親自種地,不料老夫人竟然一臉欣慰道:“那就好,好。我叫你表叔撥了莊園、田地、還有一些耕牛丁戶,就是想你們在云南能落腳生根,好好在這邊過日子。像你幾個伯父……唉!”
耿浩道:“姑婆,晚輩聽家父說,伯伯們還在京師做官哩?”
老夫人微微點頭,露出十分勉強的微笑。
耿浩的臉忽然有點紅,終于開口道:“晚輩從小就與表妹訂了親,如今晚輩來云南了、離得近,不知此事……”
老夫人立刻笑罵著打斷了耿浩的話,手背上已有幾點老年斑的手、打在耿浩的手心上,“你這孩兒!這種事當然要你爹娘和你表叔商量呀,你怎能自個跑來說,別招惹下人們笑話!”
姑婆似乎打了個太極,可耿浩愣是說不出理來……現在耿家人連西平侯的面都見不到,怎么商量?而且,耿浩的爹娘有一次竟然說,別提那事了!
耿浩不是沒有辦法、才自己跑來說嗎?
于是耿浩徑直說道:“家父隨口說過不提那件事,但晚輩覺得不妥。兒時表妹在京師,與晚輩青梅竹馬,晚輩實在放不下;況早有婚約,咱們耿家怎能不認?”
老夫人聽到后半句,臉色有點難看,語重心長地說道:“浩兒,父母在、怎能不聽父母的話?你在云南只要安心耕讀,長大了再說。”
耿浩心中不服,明明是沐家看耿家勢衰、想悔婚,現在竟然要栽到耿家頭上?
耿浩強忍住心里的不平,伸手摸了摸鼻子,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抱拳道:“遵命,晚輩聽姑婆教誨,必定要有一番作為,光耀耿家門楣!”
老夫人臉上皺紋很多了,眼睛卻很明亮,目光在耿浩臉上停留了一陣,微微嘆息道:“浩兒,姑婆老了,姑婆只想看你們這些小輩,都安安穩穩的,無病無痛無災無難。”
她說罷便杵著雕龍紫木杖要站起來,旁邊的丫鬟們急忙扶住。老夫人道:“姑婆現在說久了話,就要閉一會兒眼睛養神。”
耿浩只得躬身道:“姑婆要保重身體,晚輩便不打攪了。”
老夫人回頭道:“叫沐管家給你準備午膳,吃了飯再走罷。”
“晚輩就不吃飯了,改日再來看望姑婆。”耿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