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出名,不僅因為那只豬的笑談,而且他還是建文時期皇帝欽點的狀元。
以前朱高煦沒與他見過面,今天的第一印象卻是很不錯,并沒有發現胡廣有絲毫貪生怕死的猥瑣氣質;恰恰相反,面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文官簡直是一表人才。
胡廣個子長得高,面相很端正、五官順眼,舉止也是儒雅講究,說話很謙虛得體,看起來讓人很有好感。當初建文帝選他為狀元,可能也有這個緣故,在大明朝當官,長相儀態還是很重要的。
朱高煦請他坐,他客氣推辭了兩次、這才在公座一側的椅子上落座了。
胡廣道:“下官出京前,曾進宮面圣。此番前來拜見漢王殿下,要傳述圣上的兩句話……”他說罷抬起頭,目光在宦官王貴等人臉上拂過。
這時朱高煦又對胡廣有了點新的看法,覺得這狀元郎似乎是個謹慎的人。
朱高煦抬起手輕輕一揮,王貴等人都告辭出去了。接著朱高煦站了起來,說道:“請胡閣臣到上位宣旨。”
胡廣也趕緊起身,擺手道:“不,不。圣上的意思,只是叫下官私下問兩句話。”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大殿敞開的門窗,接著作揖道:“戶部給事中胡濙在大理府找到的人……圣上想問漢王的第一句話便是,漢王覺得那人與西平侯有多大關系?”
朱高煦微微一怔,幾乎只在片刻之間,他就忽然清楚了一件事:沐晟不會有甚么事了,至少現在不會出事!
他作出如此判斷很簡單……如果皇帝已經下定決心要動沐府,還需要問這種話嗎?
朱高煦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里不方便說話,咱們換個地方說?”
胡廣拜道:“下官悉聽殿下安排。”
二人遂一路走出承運殿東側的門。朱高煦見陳大錘在殿外,招手叫他過來了。朱高煦湊近陳大錘小聲說了幾句話,故意將第一句說得稍微大聲一點:“書房后面那小院,你去看看,不要有閑雜人等……”
接著他湊近陳大錘的耳朵,用手掌輕輕一遮,用最小的聲音道:“安排沐姑娘到那間屋的耳房里,如同上次我做的事一樣。”
陳大錘抱拳道:“末將即刻去辦。”
朱高煦轉頭看著胡廣,客氣道:“胡閣臣這邊請。”
“殿下請。”胡廣的姿態也十分謙遜。
倆人沿著磚石地面,向東邊的廊房走去了。
胡廣不敢與朱高煦并肩而行,位置稍稍落在后面。所以,要與胡廣說話、朱高煦得轉過頭去才行;他便說得不多,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以免路上的氣氛太尷尬。
“戶部給事中胡濙還在大理府城,胡閣臣要去大理見他么?”朱高煦隨口問道。
胡廣答道:“下官此番出京,與朝廷使節同行,但下官不去安南國,過一兩天就要起身去大理。”
朱高煦點頭道:“胡閣臣要去大理時,先給漢王長史府知會一聲,我叫他們派一隊人馬護送胡閣臣。”
胡廣道:“多謝漢王殿下。”
或是因為朱高煦沒有說那些讓胡廣尷尬的事、比如“看好豬”之類的話題,還對他很客氣,胡廣便多說了兩句:“下官的行程,先在昆明城見漢王殿下,然后去大理一趟,辦完事就回京了。不過下官去了大理府之后,應該還有幾個大臣隨后要到云南;驗明正身之后,他們會負責將靈柩送往京師。”
“原來如此。”朱高煦點了點頭。
……父皇朱棣有多么在意建文帝的下落,朱高煦是清楚的。沐晟竟敢窩藏建文帝,顯然是觸了朱棣的逆鱗!事已至此,沐晟還能活命?朱高煦起初也是有點意外的。
不過此事在意料之外,卻又似乎另有道理。
朱高煦常常在揣測父皇朱棣的圣心,此時他在路上猶自猜測著朱棣的想法……
大明朝廷的勢力到達云南這地方,已經是洪武十五年的事了;大明真正勉強掌控云南局面,更是在洪武二十年之后。此時對云南及周圍邊陲各地,漢人勢力還談不上絕對優勢。
如果從維持王朝大局的角度出發,此時鏟除沐府的勢力,顯然并沒有好處。
而且云南沐府一倒下,朱高煦肯定就會一手控制全省及周圍各地,云南的勢力平衡馬上就傾覆了……以前朱高煦就想到過這點,以為朝廷可能會用甚么方法,重新制衡這遙遠的地盤。現在看來,朱棣只要暫時不動沐府,便是最簡單的法子。
何況建文帝已經死了,沐晟的不忠,對朱棣的隱患又小了一大半。
不過在偶然之間,朱高煦會忍不住推測:如果建文沒死,而是跑了,朱棣對沐晟的態度會不一樣罷?
……不過這些全都只是朱高煦自己的揣測,也許他猜對了,也許朱棣的思慮更深。無法驗證啊!
在朱高煦心里,父皇朱棣是個很殘|暴的人。朱棣殺人無算,做了那么多血腥的事,可他又不算是個暴|君,或許原因就在這里:須要妥協的時候,朱棣甚么都忍得下去!
當年在北平,朱棣裝瘋子在大街上又哭又笑,比格掉一地。作為太祖之子,那種事都干得出來,連朱高煦也服他!
這時朱高煦和胡廣二人快到東側廊房那夾道了,朱高煦轉過頭小聲道:“胡閣臣在前殿問我的話,我不怕直說。窩藏建文,肯定是西平侯干的!”
胡廣神色一凜,忙點頭道:“下官明白了。漢王身在云南,必定更清楚實情。”
他們通過了夾道,很快來到了上次與段楊氏、段雪恨見面的房間。朱高煦先走進去,在余光里觀察到,那間耳房的門又被放著瓷器擺設的木架子擋住了。
這副木架子真是很有迷惑性。因為木架并不高、也不算大;可恰恰那耳房開的門也低矮,正好門口能被木架遮住。
“胡閣臣請坐。”朱高煦道。
胡廣走進門拜道:“謝漢王殿下。”
朱高煦問道:“胡閣臣是右春芳大學士?”
胡廣忙道:“下官不久前才被圣上賜封右春坊右庶子,進了內閣。下官等侍奉在圣上身邊,為圣上查漏補缺,常回答圣上的垂問,并不負責實務。”
朱高煦笑道:“我倒是覺得,咱們大明朝沒有宰相,以后內閣的實權可能會很大。”
“都是為圣上分憂,下官等不敢貪權。”雖然這里似乎沒有別人了,胡廣還是小心地回應著朱高煦。
片刻后,朱高煦又徑直問道:“胡閣臣這次到云南,一是為了驗明建文帝正身,二是為我父皇問話,是這樣么?”
胡廣沉吟了稍許,抱拳道:“回漢王殿下,正是。”
朱高煦點點頭,沒有接著吭聲,等著胡廣繼續問話。
果然胡廣開口道:“圣上又問,漢王以為,如何處置西平侯最妥當?”
朱高煦道:“父皇高屋建瓴、掌握天下全局,我的見識恐怕難以企及,一切都得父皇定奪。”
胡廣道:“此事當然要圣上圣裁,不過圣上既然要問漢王,漢王只要說您的想法便可。”
朱高煦馬上便道:“我覺得最好別動沐府。”
“哦?”胡廣微微詫異,接著又拱手道,“下官愿聞其詳。”
朱高煦道:“大明朝的親王和元朝梁王等是不同的,咱們一輩子都要為父皇盡孝、也受父皇恩惠與庇護。
何況這天高地遠的西南邊陲,我根本不愿一直留在此地。父皇答應過我,以后會給我換個好封地的。
云南這地方,到處都有蠻夷叛亂之患,等我換了封地,誰來坐鎮云南?我便尋思著,我與沐晟的私怨,只要以后換了封地就無甚瓜葛了;而為大明朝邊境的長治久安計,讓沐家留在云南更妥當,畢竟沐家在蠻夷各族心里更有根基和威望。”
胡廣聽罷拱手道:“下官聽明白了,回朝之后,必定將漢王殿下之意,向圣上奏明。”
朱高煦道:“胡閣臣回去告訴我父皇,兒臣分封在云南,只想云南地面太平,在這里呆著好生表現,不敢惹是生非。等以后能封個好地方,我想在揚州、蘇州、杭州這些地方選一個;其實北平也還行,我在那兒長大,可惜被三弟占了。”
胡廣忙抱拳道:“這……下官只消向圣上轉述。”
這時朱高煦又道:“實不相瞞,我到云南之前,得過父皇密旨。父皇叫我追尋建文帝下落,我也一向不敢忘了。后來胡濙先查到了建文帝蹤跡,我當然要幫父皇分憂,必得竭力辦好此事。
干這件事,我確實不是為了對付沐家,我與他無冤無仇,對付他干甚么?奈何沐家因此有滅頂之險,恐怕這梁子是結下了,這也怪不得我啊……”
胡廣點頭道:“圣上應知漢王忠孝、識大體之心。”
朱高煦嘆道:“我只想早點回內地,離開這亂糟糟的地方。胡閣臣見到父皇,別忘了為我問父皇龍體圣安。”
胡廣拱手道:“下官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