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雪恨答應(yīng)了段楊氏,權(quán)宜攜手辦事。這個結(jié)果,恐怕段楊氏之前就猜到了……
沐斌住在皇城西面的一座宅子,離漢王舊府不遠。
段楊氏告訴雪恨,幾個月來,她早已把沐家在京師的那座府邸摸清了。里面的門子、馬夫、守衛(wèi)、園丁、雜役全是朝廷鷹犬,大多是錦衣衛(wèi)的人。不過府邸外面倒是沒有守衛(wèi)。
沐斌身邊,也有好些人是從云南追隨進京的,乃沐府派遣。其中有個身材魁梧的管家,曾是沐府的家將叫陳伍,偶爾會出門購置東西。
段楊氏離京好幾天后,那沐家的家將陳伍終于出門了。一行人牽著馬徑直往南走,往上元縣衙那邊而去,很快到了一條兩邊都是商鋪的鬧市街。
這條街鬧哄哄一片,許多商賈都站在門外招呼著客人,叫賣聲吆喝聲四處可聞。
他們走了一陣,一間鋪子里出來了個皮膚很白頗有姿色的女子,抱著一只罐子道:“客官是云南人?云南豆豉、熟茶、三七都有,您進來看看。”
“你怎知道我是云南人?”陳伍詫異道,開口帶著云南的口音。
女子道:“我們的東西多賣給云南人,哪能看不出來?要不先送您一罐豆豉。若是覺得好,您下次再來。”女子不由分說把手里的罐子送到家將手里,卻塞了另一樣?xùn)|西在他手指間。
陳伍的神色微微一變,看了女子一眼,說道:“那怎好意思?”
女子已轉(zhuǎn)身走進鋪子去了。
……剛才那女子正是段雪恨,這鋪子也不是她的。不過她和掌柜講好了,給足錢、租一間小屋存放云南土產(chǎn),又把段楊氏千里尋夫的事兒化用了一遍,講給掌柜聽。女子總是更能讓人同情,特別是長得漂亮的人,這買賣便順利談成了。
過了兩刻時間,陳伍果然再次來到了這間鋪子,他叫手下看好馬,獨自走進鋪面。陳伍剛走進來,段雪恨便招呼道:“云南貨物在這邊,客官請。”
陳伍依言跟著她過來了。倆人走進小屋,里面確實堆放著不少貨物。段雪恨馬上從頭發(fā)上取下一枚簪子,用力一拔,簪子變成了兩截,她竟從里面捻出一卷紙來,默默地遞給了陳伍。
那家將陳伍展開一看,臉上驟變。
上面正是沐晟的筆跡,寫著:京師危急,伍盡快帶斌回云南。
他看了段雪恨一眼,再次埋頭細(xì)看上面的字。
那些字當(dāng)然是雪恨模仿的。當(dāng)年段楊氏學(xué)的是沐英的字;而雪恨練的是沐春的字,可是沐春竟然英年早逝,雪恨又練沐晟的字好幾年。段楊氏極力勸說雪恨攜手合作,大概也是雪恨有這個本事的緣故。
不過假的總是假的,若拿出沐晟的親筆、仔細(xì)對照這張紙上的字,應(yīng)該能看出端倪;只是乍看之下,就非常神似了,難以明辨。
段雪恨沉聲道:“看清楚了么?”
陳伍點了點頭。
段雪恨伸手把字條要過來,當(dāng)著陳伍的面放進了口中,吞了下去。
陳伍愣了一下,但很快一臉恍然的模樣。他問道:“你叫甚么名字?”
段雪恨道:“這不重要。”
陳伍又道:“我怎么沒見過你?”
段雪恨道:“沐府的人,陳將軍沒見過的還有很多。”
陳伍似乎有點猶豫,段雪恨只是默默地等著。
她一直以來做的事,無論是窺探還是刺|殺,每次都不是一定能成功的;反而失敗的次數(shù)很多,所以她們每次辦事,先想好逃脫的退路很有必要。
前期的準(zhǔn)備從來都是在迷惑對手,虛假的表面總有被識破的可能。她這么多年來的日子,沒感覺踏實過。除了在漢王府這幾年。
就在這時,陳伍道:“你先和我回京師的沐府?”
段雪恨點頭道:“最好盡快,一旦朝廷開始猜忌,侯爺?shù)墓涌峙戮妥卟幻摿恕!?
于是陳伍叫手下進鋪子,把段雪恨存放在小屋里的貨物全部搬到馬背上,用繩子縛好,都運回沐府。一行人回府時,果然陳伍的官家身份也沒用,門房的奴仆們徑直搜查買回來的東西,還問了段雪恨是甚么人。大概因她是個女子,說是會做云南菜的廚娘,也就沒怎么被為難了。
段雪恨被暫且安排到廚房。及至下午,她在陳伍的引薦下,見了西平侯的公子沐斌。
沐斌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兒,一副大人一般的模樣,好似在故意學(xué)著侯爺?shù)耐?yán)表情,說起話來還真像個主人,卻又隱隱有幾分可愛。
段雪恨見到他,不知怎地自然而然就有幾分親近感。她從來沒在沐府生活過,但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見到沐家的人,常常能感覺到那似有若無的牽連。
晚膳過后,陳伍叫段雪恨到他的臥房。段雪恨走到門口時,見到正在掃院子的雜役、正在遠處揶揄地觀望她。
“馬廄旁邊,晚上會有個馬夫當(dāng)值,不是我們的人。廚房那邊有道后門,有兩個奴仆守著,也不是我們的人。”陳伍沉聲道。
段雪恨道:“京師寅時五刻敲晨鐘,你們丑時牽兩匹快馬走后門,我們先到另一個地方去藏身。那三個人我會提前處置好。”
陳伍不放心地說道:“不會有事兒?后門那倆人似乎是錦衣衛(wèi)軍士。”
段雪恨冷冷地看著他,說道:“你告訴我確定的位置,必定不會出絲毫紕漏。”
陳伍點了點頭。
倆人又談?wù)摿艘恍海窝┖薇愠鲩T去了。見那掃地的奴仆還沒掃完,再次抬頭看了她一眼。
等到半夜過后,段雪恨脫掉了外面的衣裙,里面是窄身的深色褻衣,她尋了一根布帶將腰一系,這身衣裳在晚上便容易隱蔽、也好活動了。
她站在門后觀察一陣動靜,便開了一道門縫走出去。
這沐府的外圍墻很高,難以翻越,但內(nèi)宅的墻卻只有一人多高。段雪恨熟練地攀上磚墻,出了內(nèi)宅,連一點聲音也沒發(fā)出。她走到馬廄附近,見那馬夫正蓋著一條毯子半躺在一把藤椅上,她便走過去,左手捂住馬夫的口鼻,右手伸出、在馬夫的下頷一掌擊去!那馬夫連一聲都沒吭,軟軟地繼續(xù)躺在了藤椅上。
接著段雪恨又去打暈了后門的兩個軍士。
過了一會兒,陳伍果然帶著沐斌,牽著兩匹馬過來了。陳伍還不忘用在馬的蹄子上纏布,把馬嘴籠上。三人打開后門,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屋檐下,零星掛著幾盞燈籠,長街上光線朦朧。周圍一片靜謐,凌晨時分,大概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候。
不料他們剛剛走出后門,關(guān)好門后走了沒幾步,便忽然有人喝道:“甚么人?”
段雪恨心里一驚,心道:段楊氏不是早就摸清了這里的底細(xì),外面沒有守衛(wèi)?
那陳伍也是大驚失色,急忙把沐斌抱上了馬背。段雪恨道:“已出不了城!你們立刻回府,我先走了。”
就在這時,忽然“砰”地一聲弦響!沒聽到慘叫聲,只有陳伍用驚恐的聲音喊了一聲。段雪恨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便看見一個熟悉的婦人背影。
段雪恨回過頭時,見沐斌的后腦勺上插|著一枝弩矢,陳伍正摟住歪斜在馬背上的沐斌仰頭大哭。
街對面的一間房門已經(jīng)打開了,幾個漢子手里拿著刀奔了出來。
段雪恨又看了一眼沐斌腦勺上的弩矢,就好像那弩矢正刺在她的心口!她的渾身都是一片冰冷,一咬牙從袖口拔出了半截竹筷,上前兩步,準(zhǔn)確地對著陳伍的太陽穴刺了下去。
接著她轉(zhuǎn)頭就跑,正是剛才那婦人背影跑掉的方向。
這時天空上忽然灑下了豆粒大的雨點,段雪恨渾身很快就濕透了。她的眼前有些模糊,眼淚直往下掉,卻沒有哭聲,腳下也沒有停。
雪恨此刻才恍然醒悟:段楊氏從來就沒有打算救過沐斌!幾個月來,段楊氏徹底摸清了沐府的情況,一開始就抱著刺|殺的決意!
但段楊氏要殺沐斌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沐府內(nèi)外防備森嚴(yán),難以潛入;這府邸不小,一時間也難以找到沐斌睡的房間。只有靠雪恨用沐晟筆跡混進沐府,先將沐斌引|誘出來,才能驟下殺|手。
而且,沐家人害沐家人,不正是段楊氏樂見之事?
雪恨全身都被悔恨所充斥,她在心里不斷咒罵著自己。
只因那段楊氏說甚么人手不夠,她要去湖廣;幾天之后,雪恨一直誤以為段楊氏已經(jīng)離京了,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暗示是最致命的陷阱……這是雪恨最錯的一點!
還有段楊氏總是說二十年養(yǎng)育之恩,這些話都在暗示雪恨:也許段楊氏除了仇|恨之外、對自己或許還有哪怕一絲溫|情。在彼此能達成共識時,還是可以暫時來往一陣的。
雪恨而今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徹底!
沐斌那裝作大人的可愛神情,在冰冷的雨夜中,再次浮現(xiàn)到了雪恨的眼前。她還在雨中奔跑,但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