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在附近戒備,見這人浮在河面上,衣服破碎,像個死尸似的漂著,便撈上岸了。”
姜星火應了一聲,目光卻依舊停留在那人臉上。
他認出來了,這個伙計確實是酒樓那個伙計,只是他怎么想不明白,對方怎么會傷成這幅樣子?
此時,縣尊被殺的消息,還沒有大規模散布出來,但姜星火依舊有了幾分猜度。
難道
王斌此時在旁邊回想起了今日所見,心中亦是猛地升起了一股寒氣。
兩人幾乎想到了一塊去,這伙計當然是錦衣衛,但恐怕這其中另有隱情,錦衣衛,或許內訌了!
可一旦錦衣衛內訌,若是有人想對他們不利,姜星火此時的境況,也就危險了!
這個猜測雖然荒誕,可仔細想想也并非沒有可能!
因此,當務之急,就是趕快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免得夜長夢多。
畢竟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哪股勢力狗急跳墻。
“二皇子的軍隊到哪里了?”
王斌急忙掏出南直隸堪輿圖,攤開到涼亭石桌上,找到一處指著說道:“軍隊整備的時間長,二皇子殿下比我們出發要晚,昨日到了丹徒,今日或許是到了包港、利港之間。”
“有聯絡的辦法嗎?”姜星火蹙眉問道。
王斌肯定答道:“有!”
姜星火看著石桌上的堪輿圖,測算了一下距離。
“去聯系,讓他們按計劃迅速南下。”
“國師不走嗎?”王斌有些訝然,竭力勸道:“此時不該留的,國師乃是天人般的活神仙,江南萬千黎庶等著國師拯救呢,萬萬出不得差池。”
回答他的只有姜星火的兩個字。
“不走。”
不再解釋什么,姜星火轉頭望向慧空。
“聽老和尚說,你是會醫術的。”
慧空微愣了剎那后,連忙點頭:“阿彌陀佛,小僧略懂岐黃之術。”
“那趕緊治吧。”
慧空把那句“小僧真的只是略懂”咽回了嘴里,默默地取了一套銀針出來。
他伸手拈住一根根銀針,插入昏迷男子身上的穴位,過了片刻,而隨著他將銀針拔出,有幾滴黑血落了下來。
姜星火忍不住問道:“雖然不出血了,但是不該先把傷口縫好嗎?”
慧空方才想說,這不符合流程。
但最終沒說什么,而是換了套針線,嚴謹而丑陋地給昏迷男子縫了細密的針腳。
隨后,慧空把周圍的血擦干凈,再用布條包扎了起來,最后取出一粒藥丸,喂食進對方嘴里,又拍打了幾下他的胸口。
姜星火站在旁邊靜靜觀察著。
“好了,休養幾個月便可以恢復如初。”
慧空收拾好東西,輕聲道:“還請國師暫且呆在此處為好。”
“好,我知道了。”
姜星火頷首應下,而就在此時,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眼皮一抬,就看到遠處跑來的幾名便裝護衛。
“出了何事這般慌張?”
“國師,武進縣令死了。”
這句話話音一落,仿佛比什么靈丹妙藥都更可靠一般,昏迷的男子竟是茫茫然間掙扎著清醒了過來。
趙海川的眼皮緩緩睜開,視野逐漸變得清晰。
看著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那個坐在涼亭里的年輕男子,
他努力回憶自己之前經歷的一切,最終,記憶回溯到了不久之前,自己在酒樓內與曹松生死搏斗,被曹松的匕首刺進了小腹,隨后跳窗投水逃脫。
可現在.
趙海川艱難的挪動了下脖頸,頓時疼得呲牙咧嘴,他扭頭望去。
“你是國師.”
趙海川虛弱叫了一聲。
姜星火點頭:“嗯,是我。”
見眼前的伙計曉得自己的身份,不管是猜的,還是其他什么,姜星火知道,他在常州府的錦衣衛分部里,也定是有些地位的了。
見狀,趙海川亦是稍稍松了口氣,既然國師已經到了這兒,而且救了他,就證明自己被曹松背刺跟國師沒關系。
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不太對勁。
他的目光四下掃視,看到的不僅僅只是他和國師,還有王斌,甚至于,一些形形色色的人。
國師的能量,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
錦衣衛并非是國師了解常州府唯一的渠道。
有兵、有權、還有情報.這讓趙海川的心頭落下了一塊大石頭。
“說說吧。”
到了這般田地,看著周圍虎視眈眈的便裝武士,趙海川想要活命,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于是將之前的事情一一道來。
“嗯,趙小旗,也就是說你殺了姚公志,結果反被曹松偷襲,險些送了命。”
姜星火說完,指尖捻著一片桃花,用力搓成兩半,說道:“擅殺朝廷命官,是得抵命的。”
“下官的命不值錢。”
趙海川趙小旗很有自知之明,他徑自說道:“下官有曹松的罪證,他是錦衣衛暗樁,對外不公開的,但常州府有一些官員知道他的身份,為了堵住他的嘴,給了他不少銀錢,這里面就有武進縣令姚公志,而姚公志的靠山就是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丁知府在這個位置,從洪武二十五年接任了張度后,一直坐到現在,在常州府一地可謂是只手遮天,沒有人不怕他、不畏他。”
事實上,自從朱元璋時期胡惟庸案、藍玉案后,為了穩定大幅度減員的文官系統,朱元璋就默認了這種久任制,便是所謂“凡內外庶官,不可不重其任,尤不可不久其職”,譬如瓊州府這種人人視為鳥不拉屎的地方,知府王伯貞就足足做了十六年,至于創紀錄的宜城知縣一職就更離譜了,尹希文做了二十年都沒挪窩。
建文帝朱允炆一登基就忙著削藩,更沒空搞文官正常的銓敘、升遷、罷黜,所以各地官員普遍又干了四年。
這種地方主官長期位居某一個位置的情況,必然會導致其勢力在當地與本土力量相結合,繼而盤根錯節,成為一個個寄生在大明身上的土皇帝。
在江南富庶之地,這種情況尤為嚴重,這也是姜星火首先要動手的對象。
不把這群土皇帝趕下來,怎么搞變法?他們才不會乖乖看著這個世界產生不利于他們的變化。
“胳膊還能動?”
“能。”
“把伱知道的都寫下來,寫一個落在書面上的名單。”
姜星火點燃了佛寺內的香爐,幽香裊裊升起。
一炷香過后,看著手里的名單,姜星火輕笑道。
“沒想到居然牽扯出來這么多事。”
趙海川緊張地看著國師,他所知道的事情,可都交代出去了,國師如果是個曹松那般的人,此時他一定是沒活路的藏私也沒用,這點東西如果國師真想殺他,保不住他的命。
除非,國師還缺一個人證,當然只有他一個,是遠遠不夠的。
“你的東西很有用,我收下了。”
姜星火把名單折了一下,收入懷中,隨后道:“不管你做了什么,趙海川會死,你不會,且在這寺廟里好生歇息吧。”
趙海川聞言,沉吟了剎那后點頭:“那就勞煩國師費心了。”
姜星火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趙海川被寺里的武僧抬了下去,這時候,王斌湊上前,壓低了嗓音,低聲道:“光靠此人,恐怕證據不足,若是沒有像樣的證據,哪怕二皇子殿下帶兵過來控制住了局面,也無法給丁梅夏定罪.國師大人當然可以拿著尚方寶刀一刀宰了他,但無法服眾啊。”
“我曉得。”
姜星火看著香爐內飄散的青煙,輕聲道:“我與那陳掌柜相約,今日黃昏時分,是要驗貨的。”
“你猜猜,他這能裝兩萬石米的倉庫,會是自家倉庫,還是常州府的常平倉,亦或是直接帶我去備倭軍軍糧轉運倉?”
“須知道,去年宣布組建備倭軍后,朝廷可是沿著京杭運河立了幾個大型的倉儲站,常州站就是其中之一,這些倉儲站也不是新東西,都是靖難時期南軍從江南征發軍糧運輸到徐州大營,再補給到前線德州大營用的舊站里面的爛賬,恐怕都堆了四五年了吧?”
王斌看著國師銳利的眼神,一時肅然。
爛賬的意思就是,經不起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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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港,碼頭。
無數身著整齊牛皮甲的步卒,扛著長槍與老式火銃走下船只。
這些步卒都戴著兜鍪,在陽光的照耀之下,他們黝黑發亮的皮膚反射出的光芒,看起來都散發著殺氣。
這些士兵的裝束不僅很統一,而且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在每名士兵的胸前還戴著一塊到幾塊不等的不同材質的勛章,徽章上面繪畫著栩栩如生的不同場景,表彰著他們曾經參加過白溝河、東昌、夾河、藁城、靈璧等不同戰役的功績。
姜星火在獄中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慢慢地變成現實。
事實上,稅卒衛征召的士卒,本就是具有豐富戰斗經驗,普遍參加過靖難之役的老兵。
他們是大明的第一支純火器化實驗部隊,在完成了實驗任務后,他們將成為大明朝廷向士紳收稅的最有力武器。
而眼下,朱高煦將按照師父姜星火事先的計劃,率領這支數千人的滿編衛,先抵達他們的第一站,常州府城。
騎在一匹雄壯的汗血寶馬上,朱高煦望著南方的城池,咧開大嘴笑了笑。
“常州府的老爺們,該查稅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