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孟達還是住在療養院,從他恢復的情況來看,站起來的機會不可謂沒有。
我去的時候,端木也在,看到我來,說一起去外面喝酒。
我驚訝徐孟達居然贊同,他一個拖著病體的人,縱然他愿意,我也不敢。萬一要喝出個事來,不但他爹徐達不會放過我們,就是自己的良心,也沒辦法安心。
節后來省城,感覺一座城市還帶著過年的余味。大紅燈籠依舊高高掛起,有些人家的窗戶上,竟然還貼著窗花。療養院里,還殘留著過年的喜慶,以至于徐孟達的精神是空前的好。
徐孟達提議說出去喝酒,端木不敢反對,只能拿眼看我。
我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如我們以茶代酒,就在這里暢飲一番如何?”
徐孟達起初不肯,說自從進了療養院,他感覺空氣里有一股霉味,太陽都是綠色的,生活就剩下一種顏色了。
徐孟達的堅持,我們不好太強烈的反對。畢竟他是病人,我們得按病人的要求來盡量滿足,更重要的是,徐孟達在我和端木的眼里心里,都不是一個簡單的朋友。
徐孟達雖然現在不是干部,卻有著我們這些干部所沒有具備的資源。
我是懷著鬼胎來的,但又不能直接開口問。所以一切事情對我來說,都顯得心不在焉。
徐孟達明顯感覺到了我們在敷衍他,也不好發脾氣,只好退而求其次讓端木去外面買點酒來,我們就在他的房間喝。
端木出去不久,徐達老爺子就來了。
我們見過一面,彼此都有印象。因此我一眼看到老爺子蹣跚進來,趕緊起身去扶著他。
徐達看著我微笑,不動聲色推開我扶他的手。
“小達,你媽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不來看你了。”徐達溫柔的坐到兒子身邊,將一只手搭在兒子的輪椅上,滿眼里都是疼愛。
從這句話里,我感知到老爺子是每天都要來看兒子,這種感情不能不讓我心動,因此我心一軟,眼眶就濕潤了。
徐孟達顯然感覺到了我的傷感,他笑著說:“陳風啊,你怎么了?”
我擦擦眼角說:“沒什么,我是看到首長天天來,心里不安。”
徐達嘆口氣說:“我就這一個兒子,除了他,我這輩子是一無所有。”
我越發欽佩了,倒了一杯熱水雙手遞給他說:“首長,我理解。”
徐老爺子淡淡地笑,默默地坐了一會后,起身說:“小達,我得回去了。你媽還在家等我。”
徐孟達這才叫了一聲爸說:“爸,你不用天天來看我。我很好的,沒事。再過幾天,我打算回家住了。”
徐老爺子聞言,臉上現出一片喜色,興高采烈地說:“好啊,我叫你媽把你的房間再準備下。我兒子要回家了!”
他喃喃地說,轉身出門。
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徐孟達終于沒忍住眼淚,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
徐孟達自從參加工作后就沒在家住過一天,二十來年的時間,他只在每年的春節回家一趟,也就是坐坐就走。
徐孟達不回家,主要還是在于徐達部長和夫人兩口子,從徐孟達拿了第一次工資開始,就念叨著讓徐孟達娶妻生子。
徐孟達就是受不了他們的念叨,才狠下心從家里搬出來祝本來也就是住住就回家,誰料想到了外面的世界,一切與他住在家里大不相同。一顆心只要野了,再想收回來比登天還難。
徐孟達有一種游龍入海的愜意,樂不思蜀不愿回家。但他背后站著的是誰,中部省只要在官場的人,誰不心里像明鏡一樣清楚?
到后來徐孟達在朋友的引薦下,認識了省廣電總局的一個處長,處長指導他在電視臺代理廣告。徐孟達要在電視臺拿個時間段,誰不給面子呢?于是從省臺開始,一直將中部省十三個地州市的電視臺都拿了下來。
起初徐孟達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沒想到這一玩,居然就玩出了名堂來。
那年月誰都想在電視臺做廣告,任何東西只要在電視臺露面了,老百姓就認為是放得心的東西,再買的時候,一點也不手軟。做產品的人都看到了電視傳播的驚人效果,都想來露一下面,可是電視臺的廣告是有時間限制的,要想上廣告,沒有過硬的關系連門也沒有。
其時徐孟達還在上著自己的班,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他單位來,甩手就扔給他一千萬的支票,目的就一個,在他的廣告時段里,給他一分鐘的時間。
徐孟達這時候才感覺到了厲害,于是偷偷的辭了職,專心去辦自己的廣告公司去了。
徐孟達辭職的事在半年之后才被老爺子徐達發現。這對于一輩子吃著皇糧的徐老爺子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老兩口好不容易找到徐孟達,苦口婆心勸他回頭是岸,無奈徐孟達已經是吃了秤砣的心了,打死也不肯回頭。
徐老爺子一氣之下,公開宣布與兒子徐孟達斷絕父子關系。這則典故,在一段時間之內,中部省里傳得沸沸揚揚。
父子倆和好還是徐孟達除了車禍以后的事。
徐老爺子得知兒子出了車禍,當即嚇得只剩下半條命。后來知道兒子撿回了一條命,他厚著老臉,親自找了省人民醫院的院長,派人將徐孟達接回省城來。等到病好得基本差不多的時候,老爺子本想著將徐孟達接回家去住,無奈徐孟達打死又不肯,只好再次動用手里的資源,將他安排在省高干療養院里住下了。
現在得知兒子愿意回家去住,這讓老人的一顆心得到了無比的慰藉。兒子結不結婚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兒子在身邊,他愿意承擔所有的責任。
我聽完徐孟達的這番敘說,感動得眼淚也禁不住嘩嘩地流。
正好端木提著兩瓶酒,拿著一些涼菜進來,看到我們兩個男人哭得稀里嘩啦,驚得一張嘴張開半天合不攏。
在我執意的要求下,徐孟達最終還是以茶代酒,我和端木實打實喝酒。
一瓶酒見底后,端木的舌頭大了許多,說話開始囫圇起來。
我清醒得很,一瓶暈頭大曲未必能放倒我,像徐孟達拿來的這般高檔酒,喝在我嘴里,就像喝水一樣的寡淡。
但我也裝作醉了,打量半天端木后,我似笑非笑地問他:“端木啊,你有事沒跟兄弟說啊。”
徐孟達微笑著敲著桌子說:“端木,你瞞著陳風什么了?”
端木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轉頭去看徐孟達,摸摸腦袋說:“沒有啊,我沒瞞他什么呀。”
我佯怒道:“還說沒有?徐哥,我們班三十個同學,二十九個安排了,單單剩下我一個,究竟是什么原因嘛?就是要人死,也得死個明白是不?”
徐孟達驚訝地哦了一聲,黑著臉問端木:“什么意思?”
端木嘿嘿地笑,尷尬地說:“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芝麻大的官,管得著這么大的事嗎?”
“管不著可以理解,有消息怎么不告訴他呢?”
“他這不來了嗎?”端木拿著酒杯找我碰了一下說:“本來我要給你電話的,可是大哥說你今天會來。我想不如當面說更好,就沒打電話了。”
我心里怦怦地跳,端木有什么消息要告訴我呢?
徐孟達也催著端木快說,端木還在嘿嘿地笑,笑著笑著一頭栽在桌子上,再去看他,已經呼呼地睡了。
端木在裝死!我心里非常明白。但我現在也應該是酒醉的樣子,不能太清醒地去追問情況,因此我在確定端木不會在徐孟達面前說以后,也裝作不勝酒力,伏在桌子上裝睡。
徐孟達叫了我們幾聲,見我們沒反應,嘆口氣叫來護士,幫著收拾好了房間,任我們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搖著輪椅出了門。
徐孟達走了不到五分鐘,端木就抬起了頭,拍著我的手臂喊:“陳風,還裝?”
我嘿嘿地笑著說:“我跟端木兄學,看看裝死是什么滋味。”
端木不好意思地搖著頭說:“孟達現在不是組織內的人,有些事情本身就帶著保密性質。如果我泄密,對不起黨和政府啊。”
我看他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心里也不安起來。
端木要跟我說的事,絕對不是件輕松的事。
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我胸口猶如掛著十個五吊桶,七上八下地晃蕩。
“陳風,你是覺得大家都安排了,唯獨你剩下你一個人,是組織忘記你了,還是有其他安排?”
我不置可否地笑。
“組織沒忘記,也沒其他安排。”
“什么意思?”我吃了一驚問。
“急了吧?”端木開心地笑起來:“還給老子裝深沉!”
我只好舔著臉笑,說:“端木兄,我一介小民,會裝個屁深沉埃”
“裝也是這樣,不裝也是這樣。”端木喝干杯子里最后一滴酒說:“你的事,回去問你老丈人吧!”
“黃山部長?”我疑惑地問。
“難道你還有幾個老丈人?”端木哈哈地笑起來:“難怪人家黃部長不愿意你來省里工作。”
“他不能代表組織吧?”我試探地問。
“說不清。說能代表,確實可以代表。說不能代表,也是代表不了。不過,畢竟你過去是市管干部,現在要一步到省管,甚至中央管,確實需要地方的意見。”
我搖著酒杯說:“端木兄,酒不夠了。”
端木瞪我一眼道:“難道真想喝死拉倒?”
我笑道:“喝不死的,不就是酒嗎?當年老子一個能干衡岳市三瓶暈頭大曲。”
端木豎起大拇指說:“你厲害,牛!我不陪你了。等下孟達還有事要交代你,我得先走。”
端木這家伙說完這話,跑得比兔子還快,等我回過神來,看到徐孟達已經搖著輪椅進來了。仿佛他們兩個早就約好了似的,一個出門去了,一個進門來。
我還想喊,徐孟達搖著手說:“不要叫他了,我們兩兄弟說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