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這兩個字像一根毒針刺在胸口, 那種尖銳的痛楚逼得眼淚也出來了,“什麼算了?怎麼算了?”
方佑北看我,抿著脣沒有說話。
我一下抱住他的腿, 臉蹭在他的膝蓋上。動作柔弱, 可說出來的話卻沒有這般退讓隱忍, 委曲求全, 這樣從來不是我。“算還是不算, 還不到你一個人說了算!”
“曦妍……”方佑北擡起我的臉,眉心的摺痕更深,眼底似有粼粼水光, “爸晚上八點二十分走的。”
“什麼走了?!”我瞪著他。
方佑北只定定地看著我,映著燈光, 眼珠子是琥珀色的, 上面有融融水光微微氾濫。
我終於意會過來他在說什麼。“方, 方世申……”
方佑北雙手撐在腿上,十指插進發裡, 深深地,沉默地。
我駭了一跳,心裡涌起來密密匝匝的恐慌,“他,他怎麼……”頓了頓, 艱澀地嚥下一口口水, 問:“因爲我們的事麼?”
方佑北仍是保持剛纔的姿勢, 許久才低低地從喉嚨裡嗯了一聲。
我呆呆地坐在地毯上, 鬆開環著方佑北膝蓋的雙手。原來永遠沒有最怎麼樣, 只有更怎麼樣。當年我以爲最壞不過如此,就是鬧個魚死網破的, 掙扎著出了方家,無論別人認同不認同,努力地站到方佑北身邊,把他佔爲己有。現在卻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揹負上這樣一個罪名。終於應了王春妮的那些話,我是冷血的,我是不孝的。
“嘭。”的一聲關門,把我震回來。方佑北已經走了。我看著空蕩蕩的客廳,沒留下一點痕跡,手搭上他剛坐過的沙發,才感覺到一點點餘溫。把臉貼在上面,恐懼一點點漫上來,把我包裹其中。
保持同一個姿勢久了,身體開始麻痹,可卻反而把我驚醒。我匆匆拿過手機撥電話過去,已經不再是無人接聽而自動斷線,卻是一響便被一下摁斷了。我不死心,再打,再掛。我脾氣上來了,繼續重撥,這次機械的聲音告訴我的是: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已關機,竟然是已關機!再驗證一次,答案依舊。
失魂落魄地衝出門,下了樓,因爲已經半夜,街上冷清,我一直打不到車,便邊走邊等。冷風從四面八方灌進身體裡,又透過皮膚毛孔直直地鑽進血液,凍得我整個人都要僵住。
我不是冷血的嗎?我是的。爲了一己之私,弄出這麼多驚天動地泣鬼神的事情來。楊靖宇有什麼不好,一表人才前途光明,偏偏我不要。李尚又有什麼不好,感情上一張白紙唯獨對我癡心一片死心塌地,偏偏我還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戲謔走。如果我真是冷血的,我又爲什麼還能在這時候感覺到冷,直入骨髓的冷。
走了好一段路,才坐上車,突如其來的暖氣反讓我抖了抖。車子再次駛進那個熟悉的路口,我雙手交握,禁不住心底的慌,整個人再次不自主地發起抖來。
司機在前面開口問我:“暖氣還不夠嗎?還冷?”
“沒有。”也不知道答的是暖氣不夠,還是冷,我只聽到伴著這句話的,還有我上下牙齒輕輕碰擊的聲音。
畢竟已經是兩三點,方家的門外並沒有記住蹲點守候。
下車走過去,看門的阿伯已經換了人,不認識我,我告訴他我叫方曦妍。看他的表情,應該是聽過過一些版本故事的。我看著他進去的背影,手緊緊地握在方家大門的鐵欄柵上,指骨青白。
很快,老管家急急地出來,看著我頓了又頓,喊我:“方小姐。”接著才說:“二少他不在。”
我抓著鐵欄柵搖了搖,恨恨道:“非要我在這大門口的鬧嗎?好看嗎?”
老管家看著我,一臉的爲難,僵持一會之後終於低了聲音說:“小小姐,你又何必這樣呢,老爺剛走不久。”
我遏制不住心裡洶涌的情感,悲傷的,絕望的,恐慌的,或許還有許多別的,“我已經不是方家的小姐了。”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擡頭,就看見宋瑞如穿一身白衣走出來。我怔怔地,在喉嚨深處低低地叫了一聲媽。
宋瑞如走過來,開了門,卻直直地擋在我身前。
老管家恭敬地說:“大少夫人,小小姐說要見二少。”
“我不是你們方家的小小姐了。”
“那你現在過來幹什麼?”
我擡頭看著宋瑞如。她並沒有看我,眼神穿過我看向我身後的樹木。我看著看著,竟覺得陌生。她只是方家的大少夫人宋瑞如,而不是當初最最疼我的人了。我眨眨眼低下頭,“我找方佑北,麻煩叫他出來一下。”
“他不在。”宋瑞如淡淡道。
我猛地擡頭,眼淚已經蓄在眼眶裡,聲音高了,話也不免激動,“你讓我進去找!”
“你進去找?!”伴著宋瑞如的質問,還有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我被扇得側過臉去,臉上一片火辣辣地燒的疼。
“你都走了,還回來幹什麼?!”宋瑞如一向都是端莊穩重,進退有度的,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就因爲你們的事,爸才走的。”她指著我,“除了這樣,就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你非要逼死他嗎?”
我撫上臉,稍稍一觸,都是連著一整片的疼。“我……”
沒等我說下去,宋瑞如便轉身,對管家吩咐道:“送客,別再讓閒雜人進來,騷擾了老爺。”
我不知道她怎麼做到的。從前不是她最疼我的嗎,連我要鬧著離開方家,都是她縱容我如此,還親手給我辦了所有一切。現在她卻對我連個陌生人都不如。究竟是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還是我的冷血因子潛移默化地承襲了她的?
我瞄了眼緊鎖的大門,再擡眼看向二樓黑漆漆的窗戶,終於是不死心地摸出手機再打。
“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把手機揣進兜裡,用力地掀起一個澀然的微笑,轉身走了出去。
半夜裡,非主幹道的路口上只一直閃爍著黃燈,以示減速慢行。街燈在地上拉出自己斜長的孤獨的影子。車子極少,偶爾呼啦啦地一臺。整條街道都是冷冷清清的。
我踏上斑馬線,突然被人從後面拉了一把。力道不小,直衝衝地往後倒去,然後一臺銀白色的車子堪堪從我跟前飛過。車牌太好,一閃而過也印入了腦海。我側頭一看,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孔,朝思暮想,就在剛纔還一直心心念唸的人。他果然還是在乎我的。我立刻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把他抱牢。這一刻我是安心的,我不相信如此他還會像肥皂泡一樣消失不見。緩了緩情緒,我在他頸側一口咬下去,心想你終歸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曦妍。”
淡淡的一聲,打破我所有的幻想。我擡頭,果然看見楊靖宇半是無奈的笑意。原來不是方佑北,只是曾經的方佑北的替身。我慌忙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你回來了?”
楊靖宇也沒強留,畢竟當初跟我在一起,是方世申的意思。他笑了笑,“嗯,畢業了。”
“回來看方世申?”我隨意問。
“嗯。”楊靖宇頓了頓,看著我說:“也回來看看你。”
我一愣,隨即笑了,“回來看我這落魄的樣子嗎?當初的爾虞我詐怎麼說都是你情我願,不用這樣。”
“曦妍……”楊靖宇伸手摸上我的頭髮,卻是隱了後面的話。
“別說你對我是真感情。”我拿下他的手,過了馬路。
楊靖宇沒說什麼,只是跟了上來走在我身側。
我不想回去,也沒有目的地,身邊還有一個楊靖宇,那是很微妙的關係。
走了一段路,楊靖宇終於打破沉默,“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我停下來轉身面對他,“還是去找個地方坐坐吧。”
楊靖宇擡手看錶,微一皺眉說:“這時間,一般的店都關門了。”
我走出去留他在後面,沒甚表情地道:“大不了去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於是我倆坐在了便利店的落地玻璃前,一人一瓶冰啤酒。冰冷的感覺從食道一直下去,把整個人也凍住。楊靖宇是一個很好的陪客。那晚就這樣一人一瓶悶著頭喝,沒有說話直到天矇矇亮,醉意上頭,才各自回去。
再不想回去那裡,還是得回去。我已經沒有選擇。趁著還有酒精麻醉著大腦,可以混混沌沌地睡覺。什麼也不管,甚至還可能夢見真正的方佑北。
穿上方佑北穿過的睡袍,躺在方佑北躺過的牀上,閉上眼睛,不一會我就看見他了。我穿著潔白的婚紗站在青青草地上,他也穿著西裝,只是手中沒有一捧花。我看著那方向微笑,方佑北卻說,“曦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