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八百年的姻緣，一別六百多年之后的相認(rèn)，到頭來卻僅僅是幾句話，便輕輕地帶過。

這是清心從未想過的。

長空中，猴子的身影一點一點地遠(yuǎn)去，與夕陽的余暉混在一起，漸漸模糊，融入了天空的底色。那種感覺，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清心依舊懸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她忍不住地想要笑，卻又早已淚流滿面。

言語，已經(jīng)無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都沒有分毫的心理準(zhǔn)備，只能被猴子牽著走……

是啊，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

八百年了，無論是雀兒，還是風(fēng)鈴，乃至于今時今日的清心。

當(dāng)猴子決心出海尋仙，她不愿意，卻又無法拒絕，最終只能被猴子綁上了戰(zhàn)車。

當(dāng)猴子決心對抗天庭，她害怕，卻也同樣無法拒絕，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束手無策。

當(dāng)老君告訴她真相的一刻，她不想死，可是……

她總是一次次地妥協(xié)著，毫無底線地妥協(xié)。

因為這只猴子，即使是最軟弱的風(fēng)鈴，也會有勇氣違抗師命，也會有勇氣用匕首頂著自己的咽喉踏入兜率宮，用自己的性命去做交易。

因為這只猴子，即使是最堅強，最冷酷的清心，也會在那一剎那的恍惚中將勸誡對方不再西行的話語，變成一句：“我想……和你一起西行。”

這就如同一個無止境的魔咒一般，無論什么事，只要牽扯到這猴子，她的選擇便只剩下投降、讓步、妥協(xié)。

“一段……在月樹上沒有花，心中也沒有愛的姻緣嗎？”

清心抿著唇，無奈地笑著，淚眼朦朧。

這一世，本想著要徹底解脫的，可到頭來……有了剛剛那幾句話。她真的還有決心去逃脫嗎？

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她朝著西南方向飛去。

……

遠(yuǎn)遠(yuǎn)地落到都城的殘垣斷壁之外，猴子邁著沉重的腳步朝著孤零零的城門走去。攥著金箍棒的手緊了又緊。

一地的碎瓦。

那四周，盡是急需救治的百姓。每一個的臉上都沒有了神采，仿佛被硬生生剝奪了魂魄一般。

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再沒心思去感受這些了。

憤怒已經(jīng)徹底消散，轉(zhuǎn)而換上的，是一種無力感。一種焦慮。同樣的，如同失了魂一般。

腦子里滿滿的，都是雀兒、風(fēng)鈴、清心的身影，還有身在華山的楊嬋，以及，如來最后與他說的那段話……

道路的兩旁，一具具的尸體被從瓦礫堆里刨出來，擺放在路邊。

見猴子從城外走來，那些個忙碌的壯丁和將士都停下了動作，靜靜地注視著猴子。那眼神平淡如水。早已沒有了方才的狂熱……更多的，應(yīng)該是一種質(zhì)疑。只不過沒人說出來罷了。

一個老婦匆匆趕來，跪在猴子面前，哭喊道：“老嫗求猴大仙了！我家老伴被埋在那下面，求求你救救他！再晚……再晚，他怕是要不行了……”

說著，便已經(jīng)哭得喘不過氣來。

猴子微微側(cè)過臉朝著老婦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棟倒塌的房子，猴子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瓦礫堆下壓著兩個人，可惜，都已經(jīng)沒了氣息。

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他便默默繞過老婦，繼續(xù)往前走。

那身后，老婦人的哭喊聲越發(fā)刺耳了。四周圍觀的人，眼神之中的不信任。似乎又加深了許多。

就在猴子遠(yuǎn)遠(yuǎn)望見講經(jīng)廣場的時候，黑熊精朝著他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大圣爺！事情怎么樣了！”

猴子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頓時把黑熊精給看懵了。一時間，兩人都呆住。

好一會，猴子才輕聲道：“我都談好了，放他們一命。一會……很快，他們應(yīng)該就會有人過來救治百姓。畢竟他們也不想死的人太多。多了……也麻煩。”

說著，猴子已經(jīng)低著頭，拄著金箍棒繞過了黑熊精，繼續(xù)往廣場的方向走去。

黑熊精徹底懵了，一時間不明所以，只能回頭呆呆地望著猴子背影。

玄奘卷著袈裟，握著佛珠行走在滿地的尸體中。在每一具尸體前攤開佛經(jīng)，虔誠地誦讀著。此時此刻，已是滿身污穢。

就好像特地為了躲開玄奘一般，猴子沒往廣場中心走，而是改變了方向繞到了角落里，躬著背，坐了下去。那身形，就好像一個流落街頭的混混一般。

夜色中，無數(shù)雙的眼睛都在盯著他看。

“那位猴大仙……不是實力強悍嗎？為什么他不幫忙救人？”

“實力強悍？”有人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也就裝腔作勢罷了。說什么……算了，不提了。眼前的事，還不夠我們教訓(xùn)嗎？”

每一個都在埋頭苦干，救人，每一個卻又都在悄悄地注視著猴子，注視著不斷誦讀那毫無用處的經(jīng)文的玄奘。在悄悄議論著。

短短的時間里，一股逆流已經(jīng)悄然形成了。

天蓬拄著九齒釘耙吃力地走了過來，有些不解地對猴子說道：“發(fā)生什么事了，輸了？”

“贏了。”

“那……為什么不救人？這里……”

“我……”還沒等天蓬說完，猴子已經(jīng)微微張口，只是那話卻又似乎被卡在了喉嚨里，頓住了。

兩人對視了許久，猴子才干咽了口唾沫，低聲道：“我有點亂。一會會有人來救，用不著我們。”

正說話間，天空中已經(jīng)有無數(shù)閃光接近，成百上千的修士從天空中落了下來。二話不說，一個個加入了營救受難者的行列。

一時間，所有人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望著四周忽然出現(xiàn)的大批昆侖山修士，天蓬無奈地笑了笑，與猴子并肩坐了下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

“上次……”猴子支支吾吾地說道：“上次我們猜的那件事，真的成真了。清心就是風(fēng)鈴，就是雀兒……”

“那不是很值得開心嗎？”

猴子側(cè)過臉望了天蓬一眼，低下頭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剛剛跟她說，贏了就去找她。”

“然后呢？”

“她沒有拒絕。”

“你為什么覺得她會拒絕呢？”

被天蓬這么一問。猴子頓時語塞，那眼睛微微睜大了些許，有些錯愕地望著天蓬。許久，他都沒說出一句話來。只是微微低下頭，繼續(xù)頹喪地坐著。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天蓬解釋如來最后對他說的那段話：“那個夜晚，你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難，睡得很熟，貧僧帶著她的魂魄。降臨到你的身邊，當(dāng)著她的面，剖開了你的心。那里面，有虧欠、有愧疚、有依戀、有承諾……卻唯獨沒有愛情。你知道那一刻，她哭得多傷心嗎？”

那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一根一觸碰既傷，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刺。

一陣微風(fēng)輕輕拂過，搖曳著四周行人手中的火把，帶起了一陣沙塵，打得遍地的瓦礫叮咚響。

重傷未愈的獼猴王從不知道哪個角落里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來。找了角落蹲了下去，無聊地望著天。

那遠(yuǎn)處，一個接一個被埋的人被救了出來，更多的修士還在趕來，送來了用于療傷的丹藥，以及數(shù)不盡的食物和其他物資，浩浩蕩蕩的。

有了這大批修士的幫助，營救這些個受難的平民百姓，自然是不在話下。似乎受到了感染一般，原本對這些個束發(fā)道士十分忌憚的百姓們一下對修士們態(tài)度來了個大轉(zhuǎn)變。熱情不已。幾乎每一個角落里都能看到百姓在對這些個修士叩頭拜謝，災(zāi)難之后難得的熱茶，熱湯，也被一碗接一碗地送到了修士們的手中。

一時間。那氣氛竟十分融洽。許多百姓竟借著這個機會與這些個會飛天的修士們閑聊了起來，希望拜入昆侖山門下者比比皆是。

對于這周遭發(fā)生的一切，玄奘不為所動，一直在默默關(guān)注的天蓬卻已經(jīng)不禁蹙起了眉頭。

“你不去管管？”

“啊？”猴子忽然仰起頭望著天蓬，那神情就好像如夢初醒一般。看得天蓬都有些懵了。

無奈，天蓬只得深深嘆了口氣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猴子呆呆地眨巴著眼睛。那神情似乎又有些恍惚了。他緊緊地盤著手，仿佛想把自己深深埋下去一般蜷縮成一團。

這一幕，看得天蓬都啞口無言了。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猴子。

許久，他深深吸了口氣道：“我們這西行，你和玄奘法師，一個都少不得。你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

猴子緊緊地閉著眼睛，輕聲嘆道：“有一個人來了……”

“什么人？”

“一個，本來不該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和我一模一樣的人。論修為，應(yīng)該和我一般無二。他是……我在天劫的時候失去的那個靈魂。”

聞言，天蓬頓時一陣駭然。

“這雖然煩心，不過……大不了就是打，只要他不是和如來一樣的無我，誰我也不怕。只是……”猴子眨巴著眼睛望著遠(yuǎn)處昏紅的火光，微微張嘴，咬著自己的手腕。

許久，才用如同蚊子一般的聲音道：“清心……清心就是雀兒，也是風(fēng)鈴……”

“我知道，然后呢？”

“我打贏了，必須去接她……”

“她沒有拒絕，這有什么問題嗎？”

“可我還得去接楊嬋，我同樣不能丟下她。”

天蓬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起接，有什么問題嗎？”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仰起頭，猴子望著天蓬緩緩地重復(fù)道：“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聞言，天蓬頓時愣住了。

猴子掩著臉，緩緩嘆道：“能切成兩份的‘愛’……那就是個笑話。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