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
血。鋪滿了大地。空氣中還瀰漫刺鼻的硝煙味,但前一刻還響徹雲天的喊殺與槍炮聲,已經消失無蹤。慘烈的戰鬥已經宣告結束,悲鳴和呻吟飄蕩在戰場之上,聽在勝利者的耳中,卻是出奇的悅耳。
後方的倉囤大營的柵欄後,擠滿了觀戰的士兵。這些州郡兵們,將剛剛結束的一場屠雞宰狗、切菜砍瓜一般的戰鬥,從頭到尾看在眼裡。原本他們近一個月來,被輜重指揮的官兵呼來喝去,心中還有些怨憤,對這些不上陣殺敵卻仍是一副趾高氣昂樣子的輜重兵們,也存有幾分鄙夷。但看到方纔的一戰,怨恨和鄙視悄然無蹤。州郡兵們這才明白,就算是輜重隊,卻也是野戰軍的一員,他們戰鬥力同樣不負繡在左臂袖章上的野戰二字。
一時的衝動,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結局。秦祿跟他的許多部下一樣,都仰天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還有著幾絲氣息,尚未嚥下最後一口氣。一個個血色的氣泡。隨著越來越輕的呼吸,呼嚕呼嚕的從無力的張開著的嘴脣中冒出。隨著血液涌出口中,他雙眼中的神采也慢慢渙散開去。
秦祿的左胸口連著鐵甲一起凹了下去,他是被火槍從遠距離上擊中,直徑六分的鉛彈就深深的嵌在他的魚鱗鐵甲的甲葉上。但鐵甲能防住鉛彈的侵徹,卻沒能防住隨之而來的衝擊力。如同被一擊開山重錘狠狠敲在胸口上,秦祿左側的肋骨竟然斷了四五根之多。斷掉的骨頭倒插進肺中,這樣的傷勢就算是趙瑜軍中以戰傷治療技術獨步天下的外科軍醫,也不可能救他回來。
“蠢貨!”隨著一聲冷嘲,一雙牛皮硝制的黑色長筒軍靴站到了秦祿的眼前。靴子的主人俯下身子,居高臨下的望下來,又重複了一聲:“蠢貨!”
漸次變得混亂的思維中,突然出現一線亮光。秦祿勉力睜開逐漸黯淡下去的雙眼,辨認出了俯視著自己的敵人。在剛纔的戰鬥中,正是他站在最前方,指揮著十輛戰車和一百多士兵,對關西騎兵們進行了最後的包抄。而秦祿胸口處的致命傷,也是在那次包抄中而得到的。
看著殺了自己的兇手,秦祿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胡成直起腰,僅僅是低著頭,“我輜重隊的車馬連營防守,就算是近衛軍來攻,沒有兩倍以上的兵力,也照樣是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結果。你只五百騎兵,竟然來攻我們一個指揮的戰爭。你也真是好膽,就算是女真人都沒這個膽子!”
秦祿聽得很清楚。頭腦也突然間變得清明起來,只是依然說不出話,只能勉強擠出一點自嘲苦笑來,他畢竟還是太高看了自己。
胡成低頭默默看著,突然向後將右手一攤,道:“拿槍來!”
隨侍左右的親兵聽命,雖然不知胡成是什麼用意,但仍連忙將一桿上好刺刀的燧髮長槍遞到了胡成手中。
長槍在手中一轉,刺刀衝著下方,胡成低頭對秦祿道:“看在你也是條有膽色的漢子的份上,就給你一個痛快!”
刺刀抵在心口,秦祿眼中泛出一絲感激的神色,閉起眼睛,身體完全放鬆了下去。胡成手一沉,刺刀入肉的悶響中,這片戰場上最後的一個敵人,也已經失去了性命。
胡成拔出長槍,丟回給原主人,道:“算他戰歿。去查查前面是哪一個放的槍,功勞記在他頭上!”
說完大步離開。
勝利者們已經打掃戰場,不過在清理遍地屍骸的都是大營中的州郡兵們。參戰的輜重指揮的官兵,卻都已經轉到外圍休息。
指揮教導正監視著州郡兵們打掃戰場,苗錦和胡成兩名閒下來的主官站在一起。苗錦看了看胡成的臉色,問道:“心情怎麼看起來有些不太好?”
胡成搖了搖頭,口氣出奇的軟弱:“殺了人了,總是有些不痛快!”
胡成並不是第一次與敵軍真槍實彈的作戰,以前還沒調到輜重指揮時,也曾上過陣殺過敵,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敵軍少說也有十五六個。但過去殺的都是裝束怪異的蠻夷,胡成從來沒有把他們當作人來看,殺起他們來不過是屠雞宰狗的感覺。但今次戰鬥的對手不一樣,全都是漢人,長相、說話都是與自己沒有什麼差別——按照軍中的宣傳教育,他們同爲華夏貴胄,天生就是要據有整個世界的種族。指揮部下將他們殲滅,又親手刺死了秦祿,胡成第一次真正有了殺人的感覺。
“好了!好了!可是你小子說的要出戰的!”苗錦笑著拍了拍胡成的肩膀,“以後殺得多了就習慣了!”
胡成並不喜歡這樣的安慰,他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安慰。提起精神,將話題轉過:“這一仗,對手纔不過五百騎,我們拿到斬首功應該接近兩百。能經受四成戰損,西軍騎兵的勇猛敢戰卻也是難得了。”
苗錦點著頭。火槍威力兇猛,一旦在五十步內被擊中,無一例外是即死和重傷。在方纔的戰鬥中,能逃走的都是幾乎沒有受傷,或是隻受了點皮外傷,算不進傷亡數字中。而留在戰場上的重傷員,都跟胡成對秦祿做得一樣。被直接用匕首和刺刀處理掉了,最後計算起來,
能承受住四成的傷亡,絕對是一流的軍隊,但在遭受一輪射擊過後,損失慘重的情況下,卻還戀戰不去,指揮西軍騎兵的將領頭腦卻是太過愚蠢、過於糊塗。今天的一仗,苗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防守作戰,西軍都有馬,能進能退,其實卻是掌握在戰場主動權。握有主動權,卻還損失了四成兵力,只能說是無謀之勇。
“只可惜還跑了不少!若有百名騎兵就能將他們全數吃掉了!”
胡成正跟苗錦說著話,卻見苗指揮使突然間神色一凜,猛然撲倒在地上,左耳貼地,凝神聽著什麼。
“指使?!”胡成被嚇了一跳,驚訝問道。
“都給我立正!”苗錦擡頭一聲大吼,聽到命令的士兵們條件反射般的雙腳一併,身子一挺,站得如勁鬆一般筆直。等到他們站定,方纔狐疑起來怎麼聽到這個命令。但苗錦這時卻又側起耳朵。貼地靜聽。
看著苗錦的動作,胡成的臉色嚴肅起來。苗錦是北地漢人出身,伏地聽音的本事是軍中一絕。他曾經在一次演習時,提前偵測到了五里之外,山頭另一邊的一支騎兵小隊的行動,幫助營中參謀們判斷出了對手指揮部的位置所在,爲那次演習的勝利立下了大功。輜重指揮的主官有這樣本事,在運送物資時,被偷襲的機率當然也就小了許多。
苗錦並沒有趴在地上太久,很快就跳了起來,道:“姚平仲全軍!十五里!”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胡成皺眉問道。他望向東面的地平線,姚平仲的大軍此時還在地平線下,不過以騎兵的速度,半個時辰不到就能殺到面前來了。“難道官家沒有派軍出城迎戰?!或者說姚平仲已經被打敗?!”
“不是潰軍!”苗錦說得很肯定,潰軍隊列已經不成編制,蹄聲絕不會如今次從地面傳來的聲音這般有序。
“那就是五千人?”
“五千人!?”胡成身後傳來一聲驚叫,他的親兵聲音中透著濃濃的驚喜,“指使!副指!把這五千人殺光!功勞……”
“殺你母親啊殺!”胡成瞪起眼一句喝罵,將親兵的瘋話堵在了肚子裡,“五千人吶。姚平仲只要分出兩千人就能在前面把我們牽制住,剩下的三千人就能分出兵來從後面攻擊倉囤大營了……指使!”
他看向苗錦。苗錦會意的點了點頭,跳上附近的一輛大車車上,高聲下令:“全軍都有,立刻退回營中,固守待援!”
“諾!”
連著打掃戰場的州郡兵一起,所有聽到命令的官兵們都氣勢高昂的應聲叫著。經過剛剛結束的一戰,每一個士兵的士氣都一場完美的勝利振奮了起來,就算是十倍於剛纔的敵軍又殺了過來,他們也毫無畏懼。
……
夕陽西下。
從西面投射來的陽光,讓視線緊追五千西軍騎兵尾跡的餘道安不禁瞇起了眼睛。他奉旨領軍,窮追在姚平仲身後,一路追追殺殺,破開姚平仲留下的殿後隊伍的阻擊。一個多時辰後,餘道安和他的三千人便已經接近了板橋鎮。
儘管光線此時還是很刺眼,不過他還是看到了想看的東西。從西面遠處騰起的塵煙來看,姚平仲所部並沒有在板橋鎮停留,而是到了板橋後,便度過汴河折向北去。板橋鎮內外,也沒有焚燒後的濃煙升起,看起來並沒有受到損失。
“統制!”麾下的軍官帶著疑問的腔調提醒著餘道安。
餘道安提起馬鞭,指著遠處的塵煙,道:“繼續追!姚平仲的馬已經連行了四天,絕對跑不過我們!追上去,拖住他們!”
車輪碾動地面的聲響,一下又劇烈起來。數以百計的大車滿載著兩千多步兵,,連同護翼在外的一個指揮的龍騎兵。浩浩蕩蕩的三千人馬繼續吊著姚平仲的尾巴追殺過去。
“殺!”
前方蹄聲響起。又是一支關西騎兵反身殺了回來,外圍的一隊遊騎當先迎了上去死死的糾纏住,而兩隊龍騎兵配合著十幾輛馬車左右包抄上前。不過那支關西騎兵見無法突破外圍防線,就立刻反身而去,只留下了幾具屍體。同樣的騷擾攻擊已經有了好幾次,但無論他們是死戰到底,還是見機撤退,都沒能影響到餘道安主力的前進。
緊緊跟著姚平仲離去的線路,餘道安和他的三千兵,同樣淌過了幾乎沒有水的汴河,從板橋鎮外繞過。就在繞過鎮子的時候,鎮守倉囤大營的苗錦帶著他八百人的輜重指揮過來。只一番討論,推測出姚平仲最有可能選擇的路線,苗錦便被餘道安委派了走直路、抄近道,提前堵截關西騎兵的任務。
苗錦的隊伍直插西方而去,他有伏地聽音的特長,不至於會被姚平仲的騎兵殺到近前而不自知。餘道安手下也有追擊的長才,兩方配合,兩人有絕對的把握將姚平仲拖到趙瑜趕來。
姚平仲必須死!
姚平仲放棄板橋不打,卻依然堅持北上,而不是原路西退。他的目的已經明確下來,餘道安對接下來的戰局演變看得很清楚,若是真的讓姚平仲靠著騎兵的優勢,切斷了——也許只要稍稍打亂——從板橋到太行陘南口的這一段平原上的補給線,前面野戰兵團和陸賈兵團在河東獲得的一切勝果,很有可能都要吐回去。
姚平仲的騎兵戰力,只要是正面作戰,無論趙瑜還是下面的參謀,都沒有一個看得起,畢竟號稱天下無雙的女真鐵騎,都殺了不知多少,又有誰會將關西騎兵放在心上。但姚平仲若是打定主意不正面廝殺,而是騷擾全局戰略中最爲脆弱的對北方的補給線,一旦讓其成功,前線軍隊和未來一年的戰略佈局受到的傷害甚至大到趙瑜都難以承受。
必須一刻也不放鬆的緊緊咬住!東京城外的戰陣對峙中,餘道安之所以會提前帶著車馬潛伏在外圍,另一個打算就是當姚平仲不來東京時,他就要主動出擊去追截攻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姚家父子的盤算得逞。否則當姚古的六七萬主力到來後,中原戰局就會向著深淵滑下去。
——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存在,就決不能輕忽視之!
……
冬天天黑得早,剛到未時,天色就已經漸漸暗了下去。黑夜的降臨,對於逃亡者來說是個最令人歡欣鼓舞的喜訊。在夜幕籠罩下,一切行動隱去了形跡。但今夜的夜幕,卻沒能遮掩住天地間的光明。
姚平仲前幾天領軍東來時,曾對地面上的一層薄雪感激萬分,白雪反射著光線,讓黑夜也有了一點光明。這一支關西騎兵在這幾天能做到夜中行軍,多有雪光的功勞。但現在,積雪的反光,對他們來說卻如同催命符沒有任何區別。
一支以戰車和騎兵組成的隊伍,正緊緊地追在他的身後。就像從河水裡調起的團魚,咬著充作誘餌的肉片,死也不肯鬆口。姚平仲少年時曾經在野地上追過兔子,七八個十幾歲的少年將一隻野兔趕得滿山亂竄。一番折騰下來,硬生生的將擅長奔跑的野兔給累倒活擒。姚平仲現在就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當年的兔子,而追在身後的敵軍彷彿成了少年時的自己。
姚平仲很後悔早前決定去東京城下示威的舉動。他完全沒想到逆賊趙瑜會如此毅然決然。不但親自領軍出戰,連使用出的兩種火器的威力也是讓全體關西騎兵膽戰心驚,也讓姚平仲失去了進攻的勇氣。
姚平仲其實更後悔擁立趙構。若不是當初鬼迷心竅,立了新帝。姚家也不至於要落到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處境。直接降了趙瑜也是個很安全的選擇,反正都是給趙皇帝看家門,一句忠心大宋、爲國爲民的口號,就能將所有‘貳臣’的說法全部擋回。
只可惜這樣的機會已經一去不不復返了,擁立天子的功勞讓姚家父子在建炎朝中掌握了近半兵力,但與此同時,也大大得罪了另一個皇帝。如今的情況下,落到趙瑜手中,姚家只有覆亡一途,所以只能與女真聯手,行險一搏,在趙瑜背後捅上一刀。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可這一刀剛剛刺出就已經失敗了一半,東京城下的退卻,緊追在後的敵軍,讓姚平仲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完成切斷補給線的任務了。身後的那支由馬車和戰馬組成的隊伍,速度並不在他的關西騎兵之下。要想化解眼下的危機。只有暫且分兵,讓敵人無可追擊,或者是全力反撲,擊敗追兵這兩個選擇。
反擊還是分兵?
姚平仲現在心中又要做著二選一的抉擇。決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沒有哪支軍隊,能在被追兵緊跟身後的情況下拖延太久。再讓身後的敵軍繼續追擊下來,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紮營修整的間隙。再拖一拖,很有可能到了明天,就是全軍潰散的結局。
不!不是很有可能,而是肯定會全軍潰散!
姚平仲環顧左右,就算是身邊的親兵都是耷拉著腦袋,慌張無力的模樣。他們個個都是從幾萬大軍中精挑細選的漢子,都是百裡挑一的勇士。連他們都已經士氣沮喪,更別提其他士兵
片刻之後,姚平仲擡起頭來,臉上已是堅定決斷的模樣。一番吩咐,十幾名親兵從他身邊派出,分別向隊列前後奔去。很快,跟著姚平仲一起衝出潼關的將領們匯聚到他左右。姚平仲環顧一邊,沉聲說到:
“我們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