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西元1126年4月8日】

清晨。

東面天空漸漸發(fā)白，江寧城中心處的鐘樓上，又響起每日晨間慣例的鐘聲。

岳飛從五更…的晨鐘中醒來，也不貪戀溫暖的被窩，一把掀開被子跳下牀去，便被春時清冷的空氣激了個哆嗦。另一張牀榻上，嶽翻也睜開了眼睛。

趙瑜和樞密院對他們這些北地回來的功臣們十分的看重，特意在城中設(shè)法擠出一個兵營，將他們一百多人安置進來。不過再看重，也不會讓一個寢室只睡兩人。僅僅是爲防疾疫傳染，故而十幾個病號都能一人一個單間。而岳飛要照顧弟弟，向上打了個報告，便自行搬了進來。

寢室中，面巾牙粉牙刷篦子等梳洗用具一應(yīng)俱全，甚至準備了兩套鍍了層琺瑯【注１】臉盆和口杯。岳飛早前還相州做騎兵指揮使的時候，曾在韓肖胄那裡見過一套寶藍底色、上面繪著松鶴降瑞花樣的琺瑯茶具，被相州知州拿來招待客人。卻沒想到在東海，這種琺瑯用品竟是給士兵們用的洗漱用具。

雖然配發(fā)下來的琺瑯臉盆沒什麼花樣，都是簡單的深褐色。但內(nèi)膽卻是鐵或銅，用錫焊了邊縫。比用鐵箍或榫頭打造的木盆，還有陶盆強上許多。結(jié)實耐用，份量也更輕便，甚至可以隨身攜帶。東海軍中有在強行軍後，用熱水洗腳的慣例。能隨身攜帶臉盆，總比用頭盔一隻一隻泡腳要方便。在岳飛眼裡，可比韓肖胄的那套茶具強了不少。

但岳飛所不知道的，發(fā)給他們的這些器物在東海被稱爲搪瓷，以區(qū)別於向外販售的高檔琺瑯器皿。臺灣島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用工近百，年產(chǎn)十餘萬具搪瓷器具的大型工廠。雖然現(xiàn)在僅僅供給軍中，但隨著技術(shù)的擴散，工廠的擴張，這等低成本高耐用的器皿，必然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而民間的桶匠和瓷器民窯，便會一個接一個破產(chǎn)。一如早年的造船業(yè)、一如現(xiàn)今的鐵器業(yè)，也一如剛剛開始破產(chǎn)進程的絲織業(yè)。

就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還爲大地的歸屬互相征戰(zhàn)的時候。江山一角，工業(yè)化的進程已經(jīng)悄然開始。在被臺灣輻射下的江南，舊有的社會制度已經(jīng)逐漸動搖。雖然被繁重的賦稅和苛政所造成的**戰(zhàn)亂所掩蓋，但江南一帶大批手工業(yè)者和小商販的破產(chǎn)和消失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取代他們的新興工廠主和商人們，正一步步走上歷史的前臺。

工業(yè)化的結(jié)果就在眼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的卻幾乎沒有。天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處在爆發(fā)階段的戰(zhàn)亂上，唯有引發(fā)這一切的那一人是個例外。

岳飛自然不會是例外，他也僅僅是習慣性讚歎了一番東海製造的精巧。便拿起搪瓷臉盆，去院外的水井邊端來一盆水。服侍著弟弟梳洗過，纔再拿著一應(yīng)用具去外面打理自己。

儘管身子骨還有些虛弱，走不得路，但嶽翻的氣色已明顯好轉(zhuǎn)。只要下了船，很快便會變回那個生龍活虎的河北大漢。再過兩天，卻覲見東海大王也絕不會有問題。

與岳飛起牀的同時，不大的營地中也喧鬧起來。在這裡，沒有起牀號來催促，但他們一個個都習慣性了早起，先自覺地繞著營地跑了幾圈，便拿起演武場中刀槍石鎖打熬起筋骨來。

沉重的石鎖上下翻飛，而兩三尺外便有人將大刀舞成一團銀球。望著演武場上擁擠的人羣，岳飛本打算找根大槍練練手，現(xiàn)在也不得不打消了主意。射箭場倒是空著的，但岳飛沒有將自家的四尺巨弓帶來南方。南方溼氣重，弓弩不易保養(yǎng)。岳飛的巨弓傳承自他的外公，當然捨不得拿來南方讓溼氣朽壞，便轉(zhuǎn)託了一個留在天津的親信兄弟代爲保管。

在營中轉(zhuǎn)了兩圈，岳飛只覺得無所事事。他待得氣悶，又沒有相與的能說話。便留著嶽翻在房中睡覺，向營地參謀報了出外，拿了批條，出了營寨。打算先逛一逛江寧城，順便再買幾本書回去打發(fā)時間。

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岳飛感覺有些茫然，不知向何處去。左右環(huán)顧，遠處一片黛青色的山丘讓他眼前一亮。他對酒樓那般喧鬧的地方?jīng)]什麼興趣，卻是愛登高的性子。立於山巔，放眼遠眺天地間的好山好水，便是岳飛的一大愛好。

還在湯陰老家的時候，西面三十里便是太行山，每到秋後雨水漸稀，岳飛便和鄉(xiāng)里的小兄弟們一起騎著馬去登高望遠。冀中千里沃野，朝著東方平鋪開去，大河條條支流，也向著一處蜿蜒匯聚。極目平陸山川，心胸便爲之放諸四海。

不過這江寧府卻沒有什麼高山，岳飛向周圍的行人打聽了一下。他方纔看到的那片山丘，是城北的蔣山【今紫金山，也就是鐘山】，山勢連綿，放在江東來說，並不算太低，但在岳飛看來，也不到崔嵬太行的三一。近一點的，城西北就有一座小山，號爲清涼山。聽說漢末三分時，大江就在清涼山腳下流過。吳主孫大帝便依山傍水，建起了一座石頭城。

岳飛聽了，當即就有了興趣。大蘇學士的大江東去，七歲孩童都能唱上一闋，何論岳飛？雖是沒機會見到周郎縱火的赤壁，能一觀石頭城倒也不錯。

順著路，岳飛便向西走。但沒走多遠，便見著前面黑壓壓一片人頭，將道路堵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人羣中，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向前張望著。岳飛不知前面出了何事，卻不愛湊熱鬧卻打聽。換了方向，打算繞過了。可走過兩條街，再往清涼山的方向拐去，卻見前面還是滿滿當當?shù)娜肆t。

岳飛終於，皺著眉。看看左右，便走到街邊的茶鋪旁。問著茶鋪的主人：“敢問老丈，前面究竟出了何事？可是什麼祭日，怎生如此多人？”

茶鋪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老漢，正一邊揮著蒲葵扇趕著鋪中飛來飛去蚊蚋蒼蠅，一邊也伸著脖子，向清涼山方向望著。聽見岳飛來問。他手上的蒲葵扇一停。上下一打量，便奇道：

“軍爺，這事你怎麼不知？！那是在審朱勔那狗賊吶！若不是要在這裡守著鋪子，俺也會去看個熱鬧。聽說官家將太子都派出來了監(jiān)審了！據(jù)說是官家要讓那賊人死的心服口服，特意放開來公審，讓天下給朱賊害過的人家都來告訴。

就是不知要審上幾日？前日消息傳出來，便有上千被朱賊害苦了的去清涼寺府衙遞狀子訴官！這還只是江寧城，若是往蘇州那兒找去，好歹也有十萬戶仇家！真要一樁樁審下去，怕是要審上十年八年！”

老漢正說得口沫橫飛，卻聽得前面轟的一聲。卻如八月十八的錢塘潮一般，一股聲浪滾滾而來。

岳飛側(cè)耳一聽，卻不知是幾萬張嘴在喊：“凌遲！凌遲！凌遲！”那聲勢，幾乎要席捲全城，比起前日獻俘時的萬歲聲，還要瘋狂十倍。

啪，老漢蒲葵扇一拍，也跟著興奮得大叫：“原來是凌遲啊！”

依漢制，施法貴少肉刑。到隋時，所定五刑，不過笞、杖、徒、流、死，而死刑，也不過斬、絞兩種，根本沒有切割肢體的刑罰。至於凌遲，則是古代的臠割，也即是晚唐五代後出現(xiàn)的剮刑，而名字，卻是從遼國傳來。凌遲一刑，不見正式刑典，宋刑統(tǒng)並無這一條，屬於法外之刑。不過以朱勔之罪，就算碎割上千刀，也是難贖其萬一。

岳飛是河北人，雖知六賊之惡，卻沒有切身體會，並不像那一片手舞足蹈的羣人般興奮，但也心知朱勔是罪有應(yīng)得，對東海王打算還天下一個公道的做法，更是欣喜非常，這纔是真天子！

不知爲何，凌遲的呼聲突然停了下來。岳飛奇怪的與同樣摸不著頭腦的茶鋪老漢對視了兩眼。瞬間由喧騰到安靜，他的耳中還在嗡嗡的叫著。

但下一刻，一股更加洶涌澎湃的聲浪猛然掀起，無數(shù)人嘶聲竭力的瘋狂叫喊，以如今正安扎在清涼寺的江寧府衙爲中心，一圈圈的擴散開來，在周圍二十里的江寧城中迴盪！

那是再真心誠意不過的萬歲聲。爲朱勔的凌遲。爲監(jiān)審的太子，更爲即將登基的東海王！

這下才是真的定刑了！

知道了奸賊的結(jié)局，岳飛也無意隨著突然反向涌來的人流，去菜市口觀看朱勔受刑。望了望無緣的石頭城，嘴裡念著天道好還，他徑自改向北門走去。岳飛方纔也問過了。就在北門外的玄武湖旁，還有兩座小山。兩座山都不及百丈，矮一點的是雞籠山【今北極閣】，高一些的則是覆舟山【今九華山，上有玄奘塔】。

一路上避開多股瘋狂的人羣，好不容易纔到了北門。不過這時的北門外，卻被數(shù)百人團團圍著，不停口的吵吵嚷嚷。守門的士兵一邊苦口勸說，一邊死死撐著被推得越來越後的鹿角柵欄。

這一羣人趕著進城，但趙瑜登基在即，守城士兵們哪敢不細加搜檢就放人進來？！也虧了守門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東海軍，軍紀壓著，不敢有半點欺壓百姓的行爲。若是在過去，守門的是廂軍，馬鞭棒子早招呼上來了。

岳飛生長在河北，幸好江寧的方言更近於官話，他尚能聽得懂。但他聽不懂門口這羣人口中的南方吳語。看錶情他們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滿，但滿口的吳儂軟語卻沒有任何氣勢。不過，不時從他們口中冒出的朱勔二字，不但是岳飛，城門的守兵也聽得一清二楚。

是爲了朱勔而來的蘇州人！蘇州離江寧小四百里，就算審朱勔的消息是用金牌加急向四方傳遞，但兩天之內(nèi)，從蘇州趕來江寧也是一樁難以想象的事。單看他們身上的僕僕風塵，就知道他們這幾百裡趕得有多辛苦。

朱勔就是蘇州人，應(yīng)奉局衙門也在蘇州。但朱勔卻沒有半點照顧?quán)l(xiāng)里，十幾年來，蘇州百姓所受苦難，難以計數(shù)，朱勔所造的罪孽，罄竹難書。作惡到了這等地步，朱勔……的確是萬死難贖！

被幾百人堵在城門口，岳飛一看短時間內(nèi)沒法兒出城，卻也懶得再繞去其他城門往城外去了。擡頭看看天色，他在城中來回一走，竟然已經(jīng)到了午間，雖然腿腳不覺得什麼，但肚子已經(jīng)咕咕在叫。

軍營中供應(yīng)三餐，有魚有肉，豐盛得緊。但岳飛也不覺得有必要趕回去吃頓飯。隨便在路邊找了間還算清淨的食鋪，進去坐了下來。

岳飛剛坐定，小二便趕過來，一見岳飛的衣裝打扮，聲音越發(fā)的恭敬：“軍爺，不知要吃些什麼？”

岳飛隨便點了幾個菜，一壺酒，就想著等吃完後，給自家兄弟帶點零嘴回去。聽說江寧的荷葉糕還不錯，就不知哪裡有買。

酒菜上得不慢，岳飛吃得風捲殘雲(yún)。只覺得菜的味道還不錯，就是酒淡了點，米飯也不及麪食合口。

放下筷子喚來小二會鈔。一拍身上，岳飛卻心中叫苦，懷裡的錢袋竟不知何時不見了去向。

車船店腳牙，做店小二的閱歷從來都是遠在常人之上，一看岳飛的表情，就知道出了什麼事，“軍爺，可是沒錢會鈔？”

岳飛一張臉有些泛紅，沒想到自己也會做出吃白食的事。

小二回頭叫來店主，店主一看“小店本是小本經(jīng)營，賒欠不得。不過軍爺即是東海官家的兵，這帳也就算了。就當是小人請客好了。”

岳飛起身正要謝，卻聽到後面一聲叫：“等等！”

一名東海軍士兵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店中，冷冷的問著，“你是哪一部的？竟敢在這裡吃白食？”

他身穿皁色軍袍。但下襬處沒有近衛(wèi)軍的龍紋標誌，胸牌也是以白色爲底，左臂上的袖章繡著‘憲衛(wèi)’二字，竟是憲衛(wèi)司的憲兵。

岳飛臉色微變，憲兵可是繩糾軍中，司職軍紀的。若是因吃白食被抓進憲衛(wèi)司裡，那臉就丟大了。

“這位軍爺，小人已經(jīng)免了帳了！”店主忙陪笑著。

“就算你免了帳，也一樣是吃白食。”那憲兵毫不理睬，“有什麼話到憲衛(wèi)司說去！”

若是在往日，憲衛(wèi)司絕不會這般不近人情。但依然是因爲趙瑜即將稱帝，任何會給他抹黑的行爲，在這段時間都會受到最嚴厲的處罰。就像白衣渡江時，呂蒙因爲私拿一頂草帽而斬了自家的鄉(xiāng)里，時間不同，軍紀糾察的嚴格程度也會隨之不同。憲衛(wèi)司中所有憲兵的神經(jīng)，如今都繃得緊緊，看到一例，就毫不留情的咬上去。

岳飛正頭疼間，一人幫著解了圍，“小二，那一位是我的朋友，他的帳歸在我?guī)ど希龝阂黄鹚憬o你。”

衆(zhòng)人循聲看去，卻見靠店門處，一個身穿公服的瘦高官兒笑著招手。有客人帶還帳，那就不算吃白食了。憲兵悻悻然走了，岳飛走過去拜謝，“多謝官人相助。不知官人貴姓，寓居何處，等明日岳飛也好上門還賬。”

不知爲什麼，明明被幫了忙，但岳飛看到這名瘦高的官兒，卻完全升不起半點好感，也不想欠他一文錢。

“不過百十文的帳，算不得什麼！”那官兒看了看岳飛的胸口，擡眼問道：“嶽守闕是河北人？”

“在下正是！”

“原來是被陛下親迎進城的功臣！”瘦高官兒驚喜的站起，與岳飛見禮，“在下秦檜，見過嶽守闕！”

秦檜當真是大喜，普通的士兵他絕不會放在眼裡，但從天津回來的就不一樣了。尤其他看了岳飛身前的胸章，更是如此。

東海軍的軍階，歷經(jīng)多次更改，如今已分爲將軍、校尉、副尉、士官四級十六階，並附有年資章，代表著軍中資歷。岳飛的胸章上鑲著的是四朵錫制的雲(yún)，雖爲士官中最高一級的守闕毅士，不過是都副或排正一級。但他的年資章上，卻連一道豎槓都沒有，只有一片深紅，也就是說，他在東海軍中的時間，甚至不滿一年。

從軍一年不到便晉升到士官的最高一級，且眼見著就能再升到副尉，可見其人之才，也代表著岳飛身後必然有人提拔。

而秦檜如今正缺一條門路。雖然他曾是東京的兵部員外郎，不愁做不了東海的官。但時間是個最大的問題。

若是能在東海王登基前投奔進去，那便是從龍之臣，有開國之功，但登基後再去，便就是歸順了。時間也許只差一日，但地位就是天地兩重。秦檜是心急如焚，到處找門路，卻始終不得門路而進——所有的人都在忙著趙瑜登基之事，哪有空管一個名氣不大的員外郎。

走投無路下，秦檜便四處尋找一個晉身之階，卻也不顧任何臉面。而岳飛的出現(xiàn)就像讓他看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卻是拼了命的要抓住。

注１：琺瑯源自西方，又被稱爲法藍。自西元八世紀起，琺瑯製品便在中國廣泛流傳，而後工藝不斷髮展，又引進了銅胎嵌絲工藝，到了明代便出現(xiàn)了景泰藍。到了現(xiàn)代，低級的琺瑯製品被改稱搪瓷，而高級的工藝品纔會被稱爲琺瑯。

作爲鍍在金屬物上的琺瑯，本質(zhì)上與鍍在陶瓷表面的釉和建築瓦件表面的琉璃，是同類物質(zhì)。在宋代，完全有技術(shù)條件進行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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