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藍煙
[五]
數天后,冰劍村有大夫被送入寒冰門,診斷完畢后卻被尉言歡一劍斬下了頭顱。門人間私下里傳言,是少門主為老門主尉凌云請了大夫,但仍束手無策,少門主盛怒之下殺了庸醫。
愛父之心天可憐見,但這種手段卻讓門中人噤若寒蟬,人人自危。洛枷聽聞只是冷冷笑著。那樣一個冰似的男人,門派交到他手中不知還有幾分希望。
她的變化,沈霜河卻一直地看在眼中。那種逼仄的倔強和高傲,他們兩人太相像,并且彼此感染同化。
“過幾天寒冰門要舉行傳位大典,記得結束后到內廳來。”他提醒她,似有深意。
都說尉凌云與百花宮主風若離一戰后身負重傷,眼睛瞎了,雙腿也被斬斷,看來所傳非虛。
大典上見到的老門主,已現出蒼老頹廢之色。
坐在推椅上,下身為皮裘所覆。那原本該伸出椅外的小腿的地方是空蕩蕩的。原本仍舊英氣逼人的臉龐也輕籠著一層死灰之氣。
大典結束后,洛枷依言走進內廳,只聽得老門主說到,“言歡,這個門中有很多人才,像霜河,以后會成為你最好的輔佐。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的人生大事,這么個倔脾氣。”
她一愣,不曾想到是來聽門主與兒子拉家常。
人老了就會變得絮叨而善感,再位高的人也不例外。
也許他只是不希望兒子重蹈他的覆轍,讓心愛的人苦等十年。那天尉言歡將他救出來,他心知身為一門之主,必須回來,但未嘗沒有遺憾。
就算那女人如此殘他身體,虧欠仍無法彌補。他只望兒子莫遭遇孽緣,那種無法救贖的,糾纏他一輩子的愛情。
“父親放心,言歡已經找到了足以相攜一生的女子。”
“是誰?”
尉言歡朝洛枷望來。她碰到他的眼神,震驚。
像跌進了寒冰最深最冷的雪里。
“她叫洛枷,是雪系的弟子,很好的姑娘。”
他對父親說話的聲音竟可以判若兩人,如此輕柔。
她緊緊咬著下唇,一步步后退,最終跑了出去。天色像沉重的棉絮一樣鐵青,滿地雪銀的碎瓊亂玉,寒風如刀子似的割過臉龐。她一直發狂似的奔跑,直到幾近窒息。
掌心銳痛,握得太緊,指甲在掌心掐出三道嫣然血口。
“碧城……蘇碧城……”她跌在雪中,神色慌張而渙散地喃喃。
“還想不想出寒冰門呢。如果要出去,就不要違逆少門主。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沈霜河的聲音驀然響起。
啪的一聲,她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熱淚滾下來很快結成了冰。
半個月后尉言歡娶洛枷為妻,并宣稱要南下到百花宮為父復仇。
成親的夜晚,他像猛獸一樣瘋狂地占有她,揉碎她,眼中都是她那即使潦倒卻依舊清冷的神情。
那種無法侵占的美和該死的驕傲讓他恨。
[六]
月濕霜野,又是一個清好之夜。
龍涎香裊裊焚成煙,欲熄還燃。九微燈忽明忽暗,映出女子化不開的愁容。
風若離心不在焉地用竹簽挑撥著燈芯。寒冰門的人劫走了尉凌云,兒女情長怎么也比不過他的事業。她明白,也習慣了。
即使自己的內心被深不見底的寂寞噬咬。
但此刻她委屈,疑惑,擔憂,數味雜陳。
委屈疑惑,是因為江湖中傳言她風若離辣手毒瞎尉凌云雙目,甚至斷他雙腿。其實那天她只是在他睛明穴與腿上涂了一種叫離魂的奇毒。
此毒之異,就在于能讓他覺得雙目失明,雙腿消失,而于身體其他并無影響。
她原本想等尉凌云答應留下來就為他解毒,可誰知人被劫去,江湖上便如此盛傳起來?而且有人說傳位大典上眼見凌云的腿是齊膝而斷,這怎么可能呢?
到底是誰傷了他的腿!
“宮主……” 小婢的聲音將她喚了回來。
“何事?”
“門人收到消息,現任寒冰門主尉言歡已南下往百花宮來,欲為其父報仇。”
尉言歡。她又憂心起來。若她把離魂的解藥給他去讓父親復明,他會相信么?
而這夜靜更深中,思緒紛雜的不止風若離一人。每一個人,甚至還有尉凌云,都在靜靜思索什么。老門主憑窗而坐,仿佛眼睛還看得見窗外。
寒冰門的夜色,像褪盡了鉛華的純凈人世,萬年不化的冰雪那么清矍冷艷。
“那上面是什么地方?”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不遠處問。
一身曳地的藍色鳳襲,挽起的如云發髻,洛枷像變了一個人。只是那肌膚依舊瓷白如暮雪,目光依舊冰冷凜冽。
“回夫人,那是老門主的居所。”
洛枷沉默了一會,朝上面走去。一個殘疾的老人獨居于此會否覺得孤單?
吱呀一聲她推開門。
尉凌云微笑地看向她的方向,讓她恍惚覺得他從未失明,并且像是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
“你來了。”
她無由對這老人生出一種憐惜與親切,過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是洛枷。”
“我知道你。”他笑,“并不是言歡告知的。那天你要離開寒冰門時遇到了他,而馬車上躺著的人正是我。”
她愕然。
那時老門主的傷勢估計還很嚴重罷,難怪車子要用各種方法減免震動。
“只是沒想到,那樣的相見卻讓你們最終走到了一起,真是緣分。”
走到了一起?她在心中冷笑。
[七]
洛枷還未及多想,老門便問道:“你喜歡言歡嗎?”
“喜歡?”她咬住了唇。
尉言歡留給她的,是精裝細飾的恥辱。
“我知道那孩子脾氣很不好,他娶你恐怕也非你的意愿。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啊。我知道霜河也待你很好,以他的性格,這也算是你的福氣。”
“幫霜河輔佐言歡,寒冰門是交托在你二人手上。”
他將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那種溫暖沉毅讓洛枷驀地說不出話來。難道自己這一生,真要與寒冰門鎖在一起了嗎?她與梨花的那個人,是否永無會期?
“霜河他待我好,只是言歡的命令而已。”
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不,我感覺得到。言歡并沒有讓他陪你練武,他教你的寒冰招式并非其他弟子都有資格習得。他也希望你能出寒冰去,獲得自由。”
洛枷怔怔聽著,忽然覺得掌心作痛。她曾給了他一劍,打了他一巴掌。
“但這又如何?洛枷勢必無法回報。”她低下頭。
尉凌云目光遼遠,像是在眺望千里之外兩個孩子南下的背影。“霜河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什么都想得周全,也什么都埋在心底。但心事太重是會累的。”
“我會代您開導他,照顧他的。” 洛枷輕說。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個溫柔靜好的姑娘。” 即使門中有人告訴他尉言歡娶的女子是多么冰冷孤傲,她能來這里探望他這個老人,就證明了一切。
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她,除了那個人。
那個人在離開梨花的前一天曾對她微笑著說,洛枷,我知道你是個溫柔的好姑娘。好好照顧自己。
她的眼中忽然盈出了淚,只得匆匆別了老門主走了出來。習慣地一摸胸口原來掛著他送的墜子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了,才想起是尉言歡南下前奪了去。
如果沈霜河的感情是喜歡,那個成為了她夫君的人呢?
占有和掠奪?
尉凌云聽著她的腳步漸遠,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腿是誰傷的,想必霜河那孩子到了百花宮后也會猜到了。只是天機變幻,這樣狀似平和的局面還能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