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晨間的寒意尚未散去,西州都督府的正堂里便難得的站滿了人。尚且空著的主位下面,西州的府官已悉數到齊,一身戎裝的蘇南瑾站在最前面,滿臉輕松的與相熟的官員點頭說笑,便是對著裴行儉,也是笑容可掬。只是當麴崇裕跟著麴智湛走入堂屋時,他還是下意識的立刻轉過了頭去,隨即才定了定神,和諸位官員一道向麴智湛見了禮。
麴智湛明顯瘦了一圈,精神卻還好,穿著紫色團花襕袍,倒是顯得比素日更利落一些。坐下之后也不客套,開門見山便道,“今日本督請諸位過來,是為了商議押運糧草的事宜。近日西疆各處有幾股馬賊作祟,聽聞庭州、伊州的糧隊都頗有些折損,西州如今還有十三萬石糧米、兩萬布帛和一萬寒襖要運抵軍倉,該如何押運,還望諸位商議一個萬全之計。”
屋里大多數的人頓時都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口,打定主意不發一言。主簿嚴海隆略等了片刻,見無人開口,便抱手笑道,“都督,下官記得往年西州的軍糧都是胡商們自行押送,一直十分妥當,此番何不依舊如此安排?西州府兵雖然人手不足,但蘇公子的五百親兵原是以一敵十的精銳之師,聽聞公子還招募了五百健卒日夜操練,下官瞧著比府兵也不差什么。只需將這千余壯士分與各糧隊,由蘇公子居中調度策應,運糧之事,自是十拿九穩,小股馬賊何足道哉?”
麴智湛微微點頭,含笑看向了蘇南瑾,“蘇公子以為如何?”
蘇南瑾欠了欠身,“下官既來西州,自當遵從軍令,聽從都督安排。既然都督以為讓胡商帶兵押糧前往軍倉也還妥當,下官自無異議。只是此次的馬賊聽聞十分兇悍,大都護前日已傳下軍令,隆冬用兵,旁的也罷了,那一萬領寒襖和兩萬布帛乃是重中之重,不得有失。因此若要分隊前往西州,下官所帶軍卒,大部須得跟隨運布帛與寒襖的車隊,只能抽出百余人手出來。那五百健卒原本便是西州各家的部曲,下官只是將之略加整訓而已,自當由都督分派。”
“至于居中調度之事,關系太過重大,下官與諸位胡商并不相熟,亦不甚明了西州地勢,實在無法擔負此等重任,還望都督另派高明。”
他的這番話倒也入情入理,眾人正思量間,麴崇裕已笑了起來,聲音里滿是譏諷,“蘇公子此來西州,原來只是為了將那些貴重些的軍資運抵軍倉,旁事便一概不管了!如此倒是個巧宗,只是公子何不早說?害得我等白歡喜了半日,以為有公子在,押運之事便不必掛心。早知如此,公子的喜宴上,崇裕便該讓公子多喝幾杯!也省得公子在西州美事占盡,卻連一醉都不曾留下。”
蘇南瑾的臉頓時“騰”的一下漲得通紅,瞪著麴崇裕,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走上一步,又頓住了腳步,腮邊的咬肌都鼓了出來。
麴智湛忙瞪了麴崇裕一眼,“玉郎休得玩笑,還是商議正事要緊。”
麴崇裕從善如流的向蘇南瑾抱了抱手,“抱歉抱歉,崇裕嘴滑,公子莫怪。公子在西州,原是還留下了一段佳話的。”臉上的笑意卻分明寫著另外一種不屑。
蘇南瑾不敢答話,緊緊的閉著嘴唇,生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忍不住揮起雙拳,身子都有些發抖了。他身后的盧青松忙走上一步,“麴世子說笑了,公子此來西州,原是奉命協助都督安排押運糧草軍資之事,然則若是分兵數路,公子對人事地形都不甚熟稔,如何能擔任調度之職?非不愿也,實不能耳!”
麴崇裕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如此說來,若是不分隊數處,蘇公子便愿意負責押運?”
盧青巖呵呵一笑,“大都護的軍令寫得明白,公子此來是協助都督,協助者,脅從而助之也,這軍資籌集押運,乃是都督之職責所在,公子何德何能,敢說負責二字?還望都督指定一人,我等也好安排軍士,協助押運。”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盧主簿真是善于言辭,說了這許多,也和沒說一個樣!”他冷笑著掃了蘇南瑾與盧青巖一眼,轉身向麴智湛行了一禮,“都督,崇裕以為,蘇公子既然不愿分兵,四野又有馬賊之擾,此次還是不必分隊運糧,至于主事者,也不用勞煩旁人,請錄事參軍事張懷寂負責押運便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懷寂的臉色頓時一變,忙上前作了個長揖,“啟稟都督,下官愚鈍,又從未押運過糧米軍資,無法擔此重任,還望都督另擇高明!”
麴崇裕的聲音有些涼涼的,“參軍何必過謙,參軍雖然騎馬有時不大穩當,身子又容易得風寒,卻是目光深遠,謀事周密,何況有蘇公子率兵協助,正是擔此重任的不二人選,都督府自會派人照料參軍,絕不會讓參軍有受傷生病之虞,便算有什么意外,他們抬也會抬著參軍一路押送糧草到軍倉。”
屋子里頓時一片寂靜,張懷寂還要開口,對上麴崇裕冷冷的目光,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蘇南瑾和盧青巖相視一眼,還是盧青巖笑道,“世子,蘇公子率兵協助此次運糧原是好說,只是張參軍若是未曾負責過押運事宜,此次卻要主持這半數以上軍資的押送,是否輕率了一些?”
麴崇裕淡淡的道,“怎會輕率,主簿不妨教我,這西州城還有誰比張參軍更合適與蘇公子攜手共事?張參軍,須知糧草運到,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機緣,千載難逢,比生幾個好妹子都管用得多。”
蘇南瑾的臉色頓時又有些發青,張懷寂也是滿臉通紅。麴智湛卻還是一臉和善的微笑,“張參軍以為如何?”
張懷寂定了定神,苦笑道,“非是下官推辭,這數萬糧米,上千輛大車,行止食宿該如何安排,下官的確心里無底,下官升沉榮辱事小,這耽誤了軍糧卻是大事,還請都督三思。”
屋子里一時都沉寂下來,人人都心里有數,世子這是借機發作張參軍,運糧原是苦差,天寒地凍,風餐露宿,再是運送得妥當,也不過是幾句稱贊、些許獎賞便打發了;若是有個意外,那份罪責卻是不小。除了常年來往于西疆各地逐利而行的胡商,除了好性子的裴長史,哪個官員愿意去擔這份責任?不少人便偷偷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心里多少有些模糊的愧疚。
張懷寂的目光忍不住也看向了裴行儉,心頭雖知無望,卻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幾分乞求。裴行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轉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靜得看不出半分喜怒。
麴智湛依舊是笑微微的,“這世上哪有生而知之的事?總會有第一遭,難不成天下的好事原該是咱們的,苦差便該旁人去做?張參軍是名將之后,又生于西州長于西州,在西州城內,哪家哪戶行事不得聽參軍幾句?依我來看,此次押糧之事,還是張參軍出面最為合適,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那些原想開口為張懷寂求情的人頓時也不敢開口,只得紛紛點頭稱是——都督的話實在太過明白,張家既然要攀高枝,帶著大家跟蘇公子混做了一堆,便該去吃這份苦頭!
盧青巖垂下了眼睛,語氣也有些淡淡的,“此次軍資籌集押運事務,原是都督主持,都督既然執意如此安排,想來自有道理,公子與下官自會鼎力協助張參軍。只愿一切順遂,不會辜負大都護的一片期待。”
他語氣里的多少有些不甘,麴崇裕卻只是冷笑著瞟了他一眼,麴智湛的臉色也半分變化都沒有。張懷寂的心里早已涼了下去,硬著頭皮站在那里,等著麴智湛發話,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啟稟都督,押糧之事的確重大,下官愿與張參軍一道將糧草運往軍倉。”
滿屋子人都怔住了,轉頭看著依然滿臉平靜的裴行儉,幾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麴智湛看著裴行儉的目光也滿是驚愕,停了一停才笑道,“長史歷年辛苦,西州如今又是雜務繁多,老夫還指望著長史替我分憂,這運糧之事,還是交給張參軍更是妥當。”
麴崇裕回過神來,冷冷的添了一句,“長史之能,西州人人皆知,只是總得教他人也有立功的機緣才好。”
裴行儉的聲音不急不緩,卻自有一份堅定,“軍糧事大,都督又是身負統籌之責,下官屢次押運軍糧,還有幾分經驗,此次自然義不容辭。”不待麴智湛開口,他又轉頭看向了張懷寂,“何況此次又有張參軍與蘇公子協助,只要兩位肯聽從我的安排,此次軍資之運,想來必不會有意外。”
蘇南瑾吐出了一口濁氣,點頭笑道,“長史肯總領此次押運之事,自是再好不過,南瑾定當一切惟長史馬首是瞻,若有違抗,愿受軍令處置!”
裴行儉微笑起來,“好,那便一言為定。”
麴智湛眉頭緊皺,到底還是點了點頭,“那便有勞裴長史了。”
屋里沉悶的氣氛頓時變得松泛了許多,張懷寂也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待到諸事商議過一遍,西州屬官們各自領了各項準備事宜的職責,沒多久便走了個干凈。眼見屋里沒有旁人,麴智湛這才看著裴行儉長嘆了一聲,“守約,你這又是何苦?蘇氏此番如此精心布置,步步經營,為的也不過是給老夫安一個調度不力、用人不當、致使軍資受損的罪名,那便讓他們如意又如何?麴氏如今在長安立足已穩,這個西州都督,不做也罷!你又何必因此以身犯險?”
裴行儉欠了欠身,“麴氏如今少一個西州都督或許不打緊,但西州眼下少了麴都督卻決計不行。都督放心,行儉心里有數,定然不會辜負蘇大都護的期盼!”他直起身子,微笑著看向麴崇裕,“再說,行儉也不是孤身犯險,卻不知玉郎此次可愿就著沙場烽煙,再痛飲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