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驟然響起的馬蹄聲,眾人的臉色都變了,不少人迅速登上馬車向外看去。可那高高的火墻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正自慌亂間,卻聽到那馬蹄聲似乎并非沖著糧車而來,沒過片刻,遠處更傳來了高呼慘叫的廝殺之聲。
幾名中年護衛最早反應過來,高聲叫道,“是援軍!援軍來了!”營地里頓時轟動起來,部曲與護衛還好一些,半數以上依然登車與內營的騎兵對峙,而那些馬夫卻都已爭先恐后的爬上了馬車。
自打裴行儉抬手用最后一支箭將綏觀射落馬下,麴崇裕便一臉郁悶的把手里的強弓丟到了一邊,懶洋洋的抱胸靠在一輛馬車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本人懶得再花一分氣力”的訊息。聽到馬蹄聲,才終于打起了精神,幾步登上了馬車的車頂,手搭涼棚往外張望。兩名隨從忙不迭的跟了上去,護在他的身前身后。
站在高處,外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只見從山谷的西頭不知何時殺進了一支騎兵,沖進來的時機,恰恰是那支“馬賊”被大火逼退,隊形尚未重整之時,新到的這支騎兵借勢便直接沖入了“馬賊”之中。原本看著極為精銳整肅的“馬賊”隊伍,竟是被他們輕輕松松的鑿了一個對穿,隨后兜頭殺回,將這五六百人分割包圍起來。還有一部分騎兵則是沖向了另外數百名馬賊,所到之處更是風掃落葉一般。
這股騎兵人數大約也不過一千出頭,身上并無盔甲,衣袍顏色也極為雜亂,但隊列嚴整而靈動,那股勢如破竹的氣勢更是令人心驚。人喊馬嘶之中,前一刻還不可一世馬賊們已是被他們沖殺得七零八落,再也聚攏不起來。
不少人已驚嘆起來,“這是哪路人馬?”經驗老道的護衛們凝神聽著那隊伍里不時響起的鳴鏑,辨別著閃爍著寒光的馬刀式樣,語氣里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突厥人?”
自然是突厥人!麴崇裕看著騎兵最前方的那個所向披靡的身影,抱著手笑了起來。
聽著外面的動靜,綏觀眸子里的光亮徹底的熄滅了下去,臉色也變成了一片死灰,喃喃的說了幾個字,然后便呆在了那里。
內營里,又傳來了一聲長長的慘叫,綏觀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撐著車轅緩緩站起。一旁的白三眉頭一皺,上前正要將他按下去,裴行儉卻擺了擺手。
綏觀看著裴行儉,神色慘然,“裴長史,內營的那些士卒都是大唐子弟,此番不過是聽我的號令,我這便讓他們放下刀箭,望長史留他們一命。”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
綏觀扶著車廂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兩輛馬車間的空隙處,低頭看了一眼倒斃在地上的愛馬,眼眶一熱,不敢多看,走上一步高聲呼喝道,“放下刀箭,下馬!”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張懷寂,“張參軍,你與里面的士卒到底相熟一些,受降之事,便交給你來處置罷。”
張懷寂一直是在怔怔的出神,聞言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回過神后臉上才露出一份驚慌,只是對著裴行儉已轉身揚長而去的背影,心頭的百般滋味,終于都化做了滿臉苦笑。
糧車的外面,熊熊燃燒的火墻已熄滅了大半,眾人視野便越發清晰起來,被阻隔在火墻之外的那一千多名馬賊早已是潰不成軍,混戰之中,至少有兩三百騎已被突厥騎兵的馬刀砍翻。
麴崇裕的目光不時看向依然一片寂靜的東邊谷口,聽到身邊有動靜,才轉頭看了一眼剛剛登上車頂的裴行儉,又向他身后的白三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這幾日里,倒是辛苦你了!”
白三摸著頭嘿嘿一笑,沒敢接口。裴行儉笑道,“一個多月前,我打發白三去問阿烈何時送妻兒過來,聽聞興昔亡可汗將此次押糧來軍倉的重任交給了阿烈,算算正該是這時辰交糧,興許最近馬賊猖獗,阿烈便多帶了些人馬,所謂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果然教這伙馬賊撞在了他的手里。”
麴崇裕沒好氣的冷笑了一聲,“看來興昔亡可汗果然與長史的性子相似,都是謹慎過人!”阿史那彌射的昆陵都護府因無耕種之地,又要派兵隨征,因此只要象征性的交上五百石青稞,他派出部落中最精銳的一千多名騎兵護送這五百石的青稞……這般混賬的理由,只怕那位蘇大都護聽了之后會當場吐血。
裴行儉似乎沒有聽出麴崇裕話里的諷刺,瞇著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嘆道,“阿烈突陣之能,在西疆只怕少有敵手。”
即使在混戰當中,突厥騎兵中的一小股人馬也分外顯眼,當頭一匹棗紅色大馬上,那個著黑衣持馬槊的身影所到之處,無論是三五人的小隊還是幾十上百人的大隊都如紙片般被輕易撕開。
麴崇裕看了半晌,忍不住也嘆了口氣,“此番當為他請功!”
裴行儉輕輕點頭,“這是自然,只是要謹慎一些,此次柳女官母子,我便讓白三送入了高昌城,那邊識得他們的人少,總要待戰局平定,才能接到西州。”
說話間,山谷里的馬賊已是全盤潰敗,不少人無心戀戰,眼見突厥騎兵壓陣的一支百人隊端端正正的守在山谷西頭,撥馬便向東邊的谷口逃去,眼見已沖到了谷口,不知怎么地,突然發一聲喊,竟是紛紛栽落馬下。
這番變故來得突兀,糧營里也是一片驚呼,眼見沖到山谷的馬賊掉頭逃了回來,一息的工夫之后,從谷口處竟是又出現了一支騎兵,大約有三四百人,隊列齊整,箭法精奇,清一色的本色胡袍和深色戰馬,一到山谷寬闊處便迅速分成小隊圍剿馬賊,手起刀落的兇悍之勢與突厥騎兵相比竟是不遑多讓。
裴行儉不由怔了一下,轉頭看向麴崇裕,“你……”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瞅著裴行儉挑眉一笑,“守約,好歹你我也相識多年,螳螂撲蟬,黃雀在后,有守約你現身說法,麴某也少不得現學現賣一番,見笑了!再說,”他看了看山谷間那四處奔逃的馬賊,語氣變得冰冷,“他們既然選了這樣一處地方來款待你我,若不將這些馬賊趕盡殺絕,永除后患,又怎么對得起這一片良苦用心?”
裴行儉搖頭苦笑起來。
糧車前的火墻已然漸漸熄滅,只是被兩股精兵絞殺的馬賊自是無暇再往這邊多看一眼,偶然有昏了頭向逃將過來的,立時便被早有準備的部曲和護衛們居高臨下的一陣亂箭射成了刺猬。再過得片刻,山谷里剩下的馬賊再也支撐不住,紛紛拋下了兵器,抱頭下馬。那支與突厥騎兵糾纏在一起的“馬賊”也不過多撐了一盞茶的工夫,眼見著新到的生力軍已往這邊殺過來,也在呼喝中丟下了手中刀槍。
糧營內外頓時響起了一陣歡呼,迎著終于將整個山谷映照得一片金黃的朝陽,這聲音在山谷間不斷回蕩,久久不絕。
歡呼聲中,突厥騎兵開始下馬清點戰果,搜索財物,集攏戰馬,最后來到的那支騎兵卻是悄無聲息的在戰場上巡視了一遍,扶起受傷的同伴,帶上同袍的尸首,一聲不響的打馬離去。
糧車的營地里,內外兩排糧車都被推開了幾輛,隨從們從內營牽來戰馬,裴行儉和麴崇裕翻身上馬,迎向了突厥騎兵中那個帶頭的黑色身影。
方烈的模樣跟六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騎馬帶槊的身影里,更多了一份淵渟岳峙的沉穩氣度,或是因為用的是長槊,身上并沒有濺上多少血跡,也不下馬,只是目光銳利的掃視著整個戰場。看見裴行儉和麴崇裕,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帶馬迎上幾步,“守約,玉郎,好久不見,幸不辱命。”
麴崇裕挑了挑眉,“蘇大都護有令,馬賊猖獗,各部人馬當戮力滅之,阿烈一戰功成,大都護定然無限欣慰。”
方烈一怔,不由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齒將整張臉映得生動燦爛,讓人幾乎忍不住也要和他一起歡笑起來。
裴行儉也笑道,“待這一戰平定,麴都督定會向朝廷為你請功。”
方烈笑著抱了抱手,“那便多謝都督了。只是阿柳那邊……”
裴行儉微笑道,“放心,我都已安排妥當。”他環顧著周圍正興高采烈清掃戰場的突厥騎兵,和那五六百位抱頭蹲在一邊戰俘,沉吟半晌才道,“阿烈,你暫時還是莫要去軍倉和大都護府那邊,這些事情,交給……”
麴崇裕冷冷的截斷了他的話,“交給我來處置!”
一個多時辰之后,西州的糧車又一次緩緩上路,當最后一輛車離開山谷時,已是日近中天。在他們的身后,那終于安靜下來的山谷里,只剩下一大片染著紫黑血跡的焦黑土地和兩堆低矮凌亂的土包。
眼見日頭過了中天,漸漸向西邊沉了下去,糧車的前隊所在的山道漸漸變得寬敞平整,兩旁的丘陵也低矮了許多,并不算刺目的冬日陽光仰面照在眾人的臉上,雖無太多暖意,卻也讓人心里多了幾分寧定,連迎面吹來的山風里帶著的那股血腥氣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心寒。
只是當前方再次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不少人還是一個激靈抬起了頭來,裴行儉和麴崇裕相視一眼,驅馬迎了上去。
迎面而來馬隊最前方,蘇南瑾看著眼前袍角都不曾沾上一絲血跡的兩個人,雖是心中早有預感,臉色也不由變得僵硬無比,還是身后的盧青巖先開了口,“兩位辛苦,這幾日糧隊可還安好?”
麴崇裕笑吟吟的點頭,“自是安好,只是昨夜遇到了小股馬賊侵擾,幸虧興昔亡可汗的一支騎兵也正好護著糧隊經過此處,隨手便把馬賊都剿滅了。糧隊中只有幾名車夫和部曲受了傷。只是那綏旅正,見賊人勢大,竟然不顧軍令,率領所部搶馬脫逃,被我等就地格殺了四十多人,余者已全部拿下,此事乃張參軍親眼目睹,親手處置,正要把這些逃卒交給大都護處置。”
盧青巖呆了一下才道,“那些馬賊……”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指了指糧隊最前方的那幾輛大車,“都在那里!”
蘇南瑾頭腦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識的一踢馬肚走了過去,趕車的部曲面無表情的跳下車,刷的一聲拉起了車簾,一股濃烈的腥臭之氣頓時迎面撲來,卻見那里面的一排排的木筐里,裝的并非糧米,而是密密麻麻的頭顱。
蘇南瑾一個哆嗦閉上雙眼不敢再看,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五臟六腑似乎全擰成了一團,喉頭也是又腥又苦,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怕一開口便會當場嘔吐起來。耳邊卻傳來了麴崇裕冰涼的聲音,“此役,馬賊無一逃脫,真真是可惜了,大好頭顱,奈何做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