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隨著安靜智走出西市的南門,又往西大約走了一百多米,抬頭便看見了懷遠(yuǎn)坊的北門。這大概是離西市最近的一個坊了,“懷遠(yuǎn)”,琉璃悄悄的念了兩遍,想來應(yīng)該是胡人聚居的地方吧?眼見舅父轉(zhuǎn)身向里而行,她這才醒悟,原來舅父就住在自家隔壁的坊里。
安靜智一面走,一面問了問琉璃這三年來的情況,琉璃都斟酌著簡略的回了,既不多訴苦,也刻意不隱瞞艱難的境況。
安靜智便問,“你日后有何打算?”
琉璃心里一緊,嘆了口氣,“琉璃也不知道,如今也不過躲得一日是一日?!蓖R煌S值溃傲鹆裟苌鸀槟凶樱€能到舅父的店里做個畫工,倒也逍遙快活。”
安靜智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滿臉惆悵向往,不由微微一笑,“你為何想做畫師?”
琉璃笑道,“約莫是自幼便愛,今日拿起筆來,只覺得重新活過來一般,若是能日日如此,這生也不枉了?!?
安靜智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思量了一番,便道,“你且安心在舅家住著,那邊自有舅父去交涉,某倒要看看,今日你阿爺那名門之后,還有何話說!”
琉璃心中微喜,面上卻只訥訥半響才道,“舅父的心意兒心領(lǐng)了,琉璃卻怕真惹惱了庶母,就算躲過明日,她若勸唆著阿爺胡亂找戶人家將兒嫁了,卻如何是好?”
看見安靜智皺起的眉頭,琉璃在心里嘆了口氣:她若打聽得不錯,此時的男女其實(shí)是可以自行婚配的,但大多數(shù)人家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便宜母親安四娘當(dāng)年自行擇婿,與娘家鬧翻,落得如此下場,她自然不想重蹈覆轍!
她算是看出來了,此時出嫁女兒與娘家的關(guān)系比她想象的要重要得多,像曹氏就常常帶珊瑚和青林回娘家小住,曹氏的父母若是病了,她還要去照顧,而曹氏有什么事情,第一個找的也是娘家……在這個時代,沒有娘家撐腰的女人大概是沒法混的吧!所以曹氏才吃定了自己,所以她今天找的是早不來往的舅舅,而不是父親最怕的那位小姑媽——庫狄家日后大概是靠不住的,她還不如和舅舅這邊搞好關(guān)系,日后或許還能有個倚靠。
比起感情來,如今的琉璃相信,利益才是更可靠的東西。三年來,這段先是裝聾作啞后是臥薪嘗膽的生活,早已教會了她謹(jǐn)慎。今日所作所為,不過是讓舅父看清楚自己的價值、自己樂意被利用的態(tài)度,同時也擺出了交換條件——幫她擺平那個家庭的麻煩。
眼見安靜智沉吟不語,琉璃又輕聲道,“舅父有所不知,如今兒家凡事均由庶母做主,不但幾個奴婢都是庶母的心腹,外面也人人只道庶母便是兒家主母。要將兒送入教坊就是庶母的主意,琉璃這三年來只出過兩回家門,今日能找到舅父這里來已是萬幸,只求躲過明日的教坊之選,日后是不敢想的。”
安靜智心里一動,頓時有了主意,臉上露出笑容來,“你且放心,舅父自有主意,定不會讓你那阿爺與庶母拿捏你的婚事?!?
舅父看來明白自己話里的重點(diǎn)了,琉璃不由松了口氣,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起來。
此時兩人已經(jīng)沿著坊內(nèi)的大道走到懷遠(yuǎn)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安靜智回頭道,“到了?!?
琉璃抬頭看了一眼,安家大門是向南面街而開,一間兩架的門屋,雖無多余裝飾,卻也高大齊整。安靜智上前敲響門環(huán),一個十來歲的童子立刻開了門,安靜智便道,“去稟告娘子一聲,外甥女大娘要在家住幾日?!毙⊥饝?yīng)一聲往里飛跑,安靜智則帶著琉璃一路走了進(jìn)去。卻見里面是一個兩進(jìn)的院子,兩邊都是廂房,穿過中堂,后面有一處小小的假山,繞過后才是后院正房,和琉璃家一樣是三間四架的構(gòu)造,卻高大寬敞了許多。
琉璃剛走到上房前面,門簾一挑,從里面走出三四個女人,打頭的是個身形豐碩、眉目艷麗的中年女子,一頭金發(fā),先用栗特語跟安靜智說了聲,“外甥女要來也不早些說,”,隨即快步走來拉住了琉璃的手,上下看了幾眼,嘆息道,“好些年沒見過大娘了,何時長成了這樣的美人?”說的卻是長安話。
琉璃知道這是二舅母,忙笑著叫了人,“是兒魯莽了,打擾了舅父舅母?!倍四甘闲χ呐乃氖郑白约胰巳绱丝蜌庾魃酰俊庇掷怂榻B了后面的幾個,那個黑發(fā)黑眸,只是皮膚格外白皙些的,是二舅長子三郎的妻子康氏,旁邊那個褐綠色眼睛、個子高挑的是次子六郎的妻子米氏,最小的那個卻是二舅的小女兒七娘,今年十三歲,生得和母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還不足舅母一半,琉璃上前逐一見過,二舅母又道,“再過一兩刻鐘,你的三個表哥也該回來了,還有個表哥卻是跟了他叔父去了西州,只怕要夏天才能回來。”
康氏心細(xì),見琉璃臉上身上還有些灰塵,便上來挽了她的手道,“阿家看見妹妹盡顧著歡喜了,還是兒帶妹妹去梳洗下才好。”二舅母這才注意到琉璃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笑道,“你去好生幫大娘收拾下,換件鮮亮衣裳出來?!笨凳闲?yīng)了,拉了琉璃便往東廂房走。走進(jìn)屋來,只見房中設(shè)了一張圍屏矮榻,后面又用屏風(fēng)隔開,隱隱看得見一張帶帷幔的箱式大床。
康氏將琉璃讓到榻上坐下,兩個婢女端著熱水毛巾等物進(jìn)來,先讓琉璃洗了手臉,臉上敷上面膏,唇上點(diǎn)了胭脂,又把她的頭發(fā)打散重新梳了一遍,康氏到里面找了一支赤金點(diǎn)翠的雙股釵,一件藕合色鳳眼團(tuán)花的綾襖和一條鵝黃底聯(lián)珠戴勝牡丹紋錦的裙子,琉璃一一換上,康氏看了半日,搖頭嘆道,“也不知日后什么樣的男兒,能娶了妹妹去?!闭f著將一面手持的銅鏡交到了琉璃手里。
琉璃照了一照,里面那張修眉深目的精致面孔果然比平日又美艷了幾分,她知道自己這具身體的相貌集中了父母的優(yōu)點(diǎn),既有栗特人的輪廓鮮明、眉目如畫,又有父親這邊的五官秀致、肌膚細(xì)膩。只是這樣的相貌,剛開始還讓前世沒有生成大美人的她沾沾自喜了一把,此后她就慢慢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shí):長成這樣,如果沒什么依靠,實(shí)在算不上福氣,說白了就是長了一副以色事人的模樣。要不然,珊瑚就不會處處針對她,恨不得毀了她的臉,而曹氏也不會先是一心想把她賣給哪個饑不擇食的色鬼,之后又心心念念要把她送入教坊。
眼見康氏眼巴巴的看著她,琉璃只能放下鏡子笑嘆道,“嫂嫂,這真還是琉璃么?”心里卻下定決心:以后出門絕對不能打扮成這樣!
康氏笑了起來,只覺得微微有些憐憫:這個表妹枉自生了好相貌,看她來時的打扮,此刻的神情,竟然是在家沒有用過好東西的……阿翁家似乎只有一個姑母,卻是多年不來往的,阿翁突然領(lǐng)了她回來,莫不是要讓她住下?還是準(zhǔn)備說給小郎做妻?——橫豎與自己無關(guān),要急也是米氏,如今想說給小郎的史九娘,不是她的表妹么?當(dāng)下親親熱熱的挽了她道:“走,咱們一道出去,也教阿家阿翁吃上一驚!”
琉璃也就笑著和她一道出來,還沒進(jìn)上房,就聽見里面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呸,這叫甚么法子!依六郎的主意,咱直接上門去打殺了那婆娘也罷!”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康氏已經(jīng)拉著她挑簾進(jìn)去,笑道,“六郎又要打殺了誰?莫嚇到了大娘才好?!?
一個中等個子、長了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人轉(zhuǎn)過身來,摸著腦袋笑了笑,看到琉璃,眼睛一亮,“這就是大娘?”琉璃笑道福了福,“琉璃見過六表兄?!绷缮舷驴戳肆鹆Ш脦籽郏舐晣@了口氣,“姑父當(dāng)真是豬油蒙了心!”這話琉璃卻只能裝作沒聽見,目光一轉(zhuǎn),只見六郎身邊還站在一個身材瘦高、眉目和舅父有些相似的年輕人,大概就是舅父的小兒子十一郎,看見琉璃,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三郎卻站在舅父身邊,那張臉一眼看上去只能注意到那兩撇向上卷起的八字胡,看起來頗有些滑稽。
三郎也笑瞇瞇的看著琉璃,父親剛剛告訴他,這個表妹一手畫工甚是了得,只怕比家里的幾個畫師都強(qiáng),又愿意留下幫襯如意夾纈,沒想到樣貌也如此出眾——可惜就是家世太差了。
琉璃上來和他見禮時,三郎便笑道,“表妹莫擔(dān)心,適才表兄已遣人去知會姑父你在咱家了?!保瑸榱藥椭蠹腋玫倪m應(yīng)唐代穿越旅行,本人不定期推出免費(fèi)版《唐朝生存手冊》,在作品相關(guān)里可以看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