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貞觀八年的尾巴
李承干小聲道:“舅爺,看到孤也煩了?”
“不煩。”高士廉擺手道:“看到殿下,老朽不覺得煩。”
“那就好。”
高士廉看了眼屋外的凍雨,冰粒子夾在雨中落在地面上,他撫須道:“有時候想想,等虞世南,歐陽詢,王珪一個接著一個入土了,老朽也該入土了,想著多活幾天,就比他們多活一天吧,殿下去給老朽準備一個靈柩。”
李承干狐疑道:“舅爺是擔心以后睡在那個大盒子里不舒服,提前睡在里面?”
高士廉十分贊賞地點頭,道:“太子殿下這個想法很不錯。”
李承干面無表情地看著舅爺,一時間竟不知話該從何處說起,舅爺太擅長聊天了,容易把天聊死的那種。
他想了想又道:“其實也可以先舉行葬禮,到時候老朽入土也就不用再讓人哭喪戴孝了。”
李承干苦惱地揣著手,“孤是來看望舅爺的,本想看看舅爺身體如何。”
“老朽過得很好。”
“那舅爺也不用說這些話,您老身體健朗,不要總說怎么死的事。”
高士廉湊近小聲道:“你就不想當皇帝的事嗎?”
李承干也低聲道:“想呀。”
“太子能想著當皇帝,老朽為何不能想著怎么死呢?”高士廉又正色,努著嘴道:“老朽明白了。”
“您老明白什么了?”
“你們一個個都不想老朽早點死。”
李承干沉默端坐著,久久不語。
高士廉又收回了目光,又側臥地躺下來。
穿著蓑衣的高林腳步匆匆而來,兩鬢斑白的他站在門前行禮道:“原來是太子殿下來了。”
李承干換上一副笑臉,“您老接著忙,孤坐一會兒就走。”
高林笑著連連行禮。
再看眼前的舅爺,依舊一副自在的神情。
桌上的香爐點著,徐徐白煙正在從香爐中冒出來,看向窗外是一片已經枯萎的盆栽。
高林將它們都搬了下來,而后將泥土與草木一起倒入一個木箱子中。
這位老人家是舅爺的老仆從,跟隨舅爺奔走各地,從蜀中一路到了長安,這位老人家不論做什么事,都是一臉的笑容。
“你在中書省如何了?”
聽到舅爺問話,李承干回道:“孤在中書省學習政事,了解朝中各部的人與事。”
這個大外孫的學習能力不用懷疑,他的學習能力是很強的,學什么都很快。
有些話有些事,他一學就知道怎么做了。
與其說這大外孫這種本領是從何而來,不如說大外孫學本領的方式與別人是不同的。
當舅爺的對他很是放心,完全不用操心這個大外孫會坐不到皇位上,陛下的孩子中除了這個大外孫,其他孩子都不爭氣。
高士廉翻過一頁又問道:“聽說太子殿下,還時常親自打掃中書省?”
李承乾道:“孤對中書省有多少紙張,有多少支筆,哪張凳子不好坐,哪一張椅子不平穩,都一清二楚。”
“李衛公與太子殿下走得很近?”
“見過三兩次,不算走得近。”
高士廉低聲道:“太子殿下應該與他走得近一些的,就算是與他的兒子走得近一些也好。”
“謝舅爺指點。”
“說不上指點,老朽又沒與太子殿下謀劃篡位。”
李承干也在一旁給自己拿了一只碗,與舅爺以茶代酒碰杯飲下。
一老一少的笑聲淹沒在這片凍雨中。
等李承干撐著竹傘走出舅爺家,迎面就遇到了同樣來看望舅爺的趙國公長孫無忌。
“孤已經看望過舅爺了。”
李承干站在門口道。
長孫無忌望向門內,道:“舅父他……”
李承干笑道:“舅舅不用再去了,舅爺說看到伱就煩。”
“是嗎?”
“舅爺沒說過嗎?”
長孫無忌看了看身后的仆從,示意他們離開,這才道:“舅父確實說過很多次了。”
李承乾道:“那就不用再去了。”
“太子殿下若以后還要來看望舅父,還望告知老夫。”
“怎么了?”
“若老夫與太子殿下一起來看望,說不定舅父就不會煩了。”
“也好。”
李承干沒有拒絕,而后走在朱雀大街上。
長孫無忌打消了這個時候要去看望舅父的心思。
走了一段路,長孫無忌低聲道:“阿史那杜爾與漠北的夷男可汗又打起來了。”
雨傘擋不住冷風,當風吹來的時候,這位太子與尋常一樣,也會凍得縮一縮脖子。
李承乾道:“他們還在打啊?”
“嗯,今年年初頡利死了,阿史那杜爾恨透了漠北人,過了秋季戰馬肥了,牧民也都有了空閑,帶著兵馬就又打起來了。”
“他們有完沒完?”
聽殿下抱怨,長孫無忌道:“陛下給了旨意,希望雙方停戰。”
“有用嗎?”
“沒用。”
李承干狐疑看了看舅舅。
雙腳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還有些冰粒子會落在靴子上,長孫無忌低聲道:“自從頡利病死在關中,不論回鶻人也好,或者是現在突厥小可汗麾下,用他們的話來說唐人已經沒有以前這么值得信任了。”
李承乾道:“孤明明看到他們的部落首領在太極殿都向父皇宣示了忠心。”
“太子殿下,那不過是那些部落的小可汗忠心而已。”
李承干笑道:“有人覺得頡利病死在關中就是唐人歹毒陰險,是有人在推波助瀾吧……”
長孫無忌沒有回話。
“淳樸又天真的牧民啊,他們被人利用了,大唐是善良的人,唐人也是善良的,這世上的誤會實在是太多了。” “有些事并非殿下想得這么復雜。”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舅舅與外甥被凍得同時縮了縮脖子。
“他們覺得唐人想要他們的牛羊,而大唐給他們的太少了,因此他們覺得唐人沒有誠心與誠意。”
李承乾道:“那是他們不識字,等他們識字了多年以后就會發現,大唐為了他們其實是用心良苦的。”
長孫無忌還想反駁,又覺得很有道理。
在朱雀門前,跪著一些人,其中有兩個老人家,還有一個婦人。
李道彥匆忙跑來,冰粒子落在他的甲胄上,上前解釋道:“太子殿下,趙國公,他們是虞寧的家眷,跪在這里是在乞求陛下給虞寧清白。”
老人家跪在地上被凍得瑟瑟發抖,看老人家的動作是想要站起身,被一旁的婦人拉住了。
這細微的動作被李承干看在眼里。
李道彥喝道:“虞寧的惡行陳倉縣縣民皆有遞交,他禍害鄉民,給軍中蒙羞,死有余辜,你們不用跪著了。”
見她們依舊跪在這里,李承干面無表情地從這些人身邊走過。
長孫無忌多看了她們一眼,便也走入了朱雀門。
太子一路去了東宮,長孫無忌則去甘露殿面見了陛下。
李世民坐在暖爐邊,正在看著一卷書,見人來了笑道:“輔機啊,你快來看看這東宮的故事書。”
長孫無忌接過太監遞來的圓凳,在陛下身邊坐下。
李世民將這卷書遞給他,道:“承干那小子經常在東宮講故事,東宮的女官把故事都記下來,送到立政殿之后觀音婢就命人整理出來,麗質還取名叫東宮故事集。”
長孫無忌翻開一頁仔細看著,故事講的是兩個落寞的貴族艱苦求生,他們得到了一頭母鹿,可以用鹿奶活下去。
可這兩個貴族貪心地殺了這頭母鹿,飽餐了一頓之后,再也沒有食物的來源,就餓死了。
李世民用一根棍子,疏通爐子中燒著的木炭,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長孫無忌又看向第二篇故事,講的是三個和尚挑水喝。
李世民道:“朕這里還留了一卷,這卷就送你了。”
“寓意深刻,發人深省。”
收好這卷故事書,長孫無忌感受著爐子的溫暖,道:“今天臣想要去看望舅父。”
“舅父的身體如何了?”
“臣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不過太子殿下看望過舅父之后,臣便撞見太子,殿下說舅父看到臣就煩,便沒有進去。”
李世民笑著道:“輔機啊,你也會被人厭煩。”
“臣牽掛舅父身體。”長孫無忌神色羞愧難當,接著道:“還有一事。”
“講。”
今天陛下的興致不錯,是因凌煙閣開始動工修建了,而且這些天都沒被太子殿下為難,格外地順心。
已經有一個月沒有發脾氣了,閑來無事陛下還能去太液池走走,還命人多做了幾幅拼圖。
“太子殿下見到了跪在朱雀門外的那些人,就是虞寧的家眷。”
李世民的臉色隨即沉了下來,道:“有人也與朕說了,說是虞寧畢竟軍中將領,也有軍功在身后,希望朕能夠給他的家人撫恤。”
長孫無忌作揖道:“陛下從未為難過他的家人,怎敢再要撫恤,還想要清白,敢問陳倉的縣民會給他清白嗎?”
李世民問道:“太子見到跪在承天門外的人,有說什么嗎?”
“太子殿下什么都沒有,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李世民站起身拿起茶碗,目視前方喝下一口茶水。
見到陛下神色凝重,站在一旁的太監也低頭不敢亂動。
茶水咽下,李世民忽然笑了笑,“朕還以為這小子多少會有些惻隱之心。”
而后,只聽陛下又道:“他確實不該有惻隱之心。”
當天快要入夜的時候,凍雨成了更大的雨水,虞寧的家眷被帶走了。
她們被帶出了長安城,官兵告誡膽敢再來鬧事就以不敬朝堂之罪拿下。
如此說過之后,虞寧的家眷離開了長安城。
隨著被罷去兵權的還有一個叫做高甑生的將領。
軍中沒幾個人知道陛下為什么要罷去這個人的官職,并且讓他回鄉,只是在傳聞中得知,高甑生其人素來與李靖,也就是現在的李衛公不和。
也有人猜測這件事與當初征討吐谷渾的事有關,因那時高甑生也在征討吐谷渾的軍中,似乎有怠慢軍令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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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李世民來東宮探望父皇。
李淵在崇文殿內,正在給孫兒孫女修理玩具。
油燈在一旁點著,燈火光很微弱,李淵有些老眼昏花了,他瞇著眼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鐵杵,撥動著巴掌大的小車內部的機括。
李世民沒有讓一旁的太監驚擾,而是安靜地看著父皇。
似乎是修好了,李淵身后撥動小車的四個輪子,撫須滿意地笑了笑。
原來是一粒小石子卡住了輪轂。
回頭看去,便見到了站在一旁的兒子,李淵道:“來看朕?”
李世民看父皇高興地把玩著這個木頭小車,低聲道:“好久不見父皇在這么高興。”
李淵坐下來,將小車放在一旁,道:“孩子都已經睡了,這玩具明天再還給稚奴。”
只要這些孩子在身邊,父皇就會這么高興,李世民心情也踏實了許多。
從崇文殿看去,就能見到東宮的幾間屋子還亮著燈火,卻聽不到孩子的吵鬧聲。
李淵問道:“是承干這些天與你疏遠了,你是想來看望他的吧。”
李世民正色道:“兒臣是來看望父皇的。”
李淵似笑非笑地點頭,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
“李承干是個心智早熟的孩子,今天見到虞寧的家眷跪在朱雀門外,他竟然沒有半點惻隱之心。”
說起孩子,李淵接過一旁太監端來的麥粥,一邊吃著道:“二郎啊,承干這孩子的心智成熟,你不覺得欣慰嗎?”
“正因如此,兒臣才有擔憂。”
李淵無聲一笑,感慨道:“不知不覺孩子們都已經長這么大了,承干這孩子成長得太快,我們李家的宗室也好,我們李家的外戚也罷,年紀小的那些都害怕他,年紀大的那些人都防著他。”
李世民給父親拍著后背,讓他老人家的腰背可以舒服一些。
李淵望著殿外的風雨,又道:“我們李家啊,你們這些兒郎都應該是人中龍鳳,你也好,承干也應該是個好兒郎。”
“父皇放心,兒臣會悉心教導承干,還年少,如今的他想要掌握天下大事,可世間這么多紛爭,他都還未見識過。”
李淵緩緩點頭,也是中肯地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看著父親,李世民又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