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過之後,單五爺心頭一緊,呆呆地朝橋頭方向張望了很久。他心裡明鏡似的,是老喜旺乾的,老人心腔一熱,眼窩真的汪了淚,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將兩滴淚抹碎了。靜佇良久,他辨出遙遙蕩來的吆喝聲和爭吵聲,不多時便有零零星星挑燈的村人走過來??匆姶羯档膯挝鍫斁驼f,單燈匠,老喜旺對你不薄呢,敲鐘給你拉伴兒呢。這老爺子大冷天苦撐個啥呢?呀,六盞燈往西街一掛,就是三百塊哪!單五爺聽了就惡煞煞地繃起老臉。天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單五爺支棱著身子,摳摳搜搜從青布棉襖兜裡摸出鐵鉤子,將六盞燈一個一個摘下來,擠到一處逆風(fēng)的地方。這時老人的臉猛然間像黃表紙一樣黃了,他的眼睛卻是紅紅的,牙齒咬著嘴脣,硌出了血。他一隻枯瘦的手彎曲著顫抖著伸進(jìn)八福燈裡,拔出一根洋蠟,往燈紙一歪,八福燈就燃燒起來。迎了風(fēng)口,那五盞燈也轟地著了。陣風(fēng)捲來,火舌躥動,舔灼黑黑的天穹,飄起的紙灰,一片一片漫天彌散。單五爺泥胎似的站立不動,連棉襖袖爬著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的,今日就是今日啦!單五爺想。
古鐘又響了。燈籠開始移動。
橋東街終於踢踢踏踏地?zé)狒[起來。
白得聖潔的雪野經(jīng)歷一場狗戰(zhàn)之後顯得無奈和骯髒。雪燈會的第二天,是本月第一個有日頭的日子。單四兒揹著獵槍打了一天兔子,他發(fā)現(xiàn)老爹在焚燒燈盞之後卻破例精神起來。黃昏時分,沒顏少色的日頭蔫溜之後,單四兒看見狗戰(zhàn)後的海灘雪地上散落著許多令人心悸的殷紅。很快,單四兒就看見楊二寡婦的大黃狗從老河套裡顛過來,它的前頭是楊二寡婦和龍家後人,他們擺完塋地?zé)艋卮迦チ?。單四兒看見大黃狗遙望著西天時叫時停,叫聲失常而急躁,狗的視線裡出現(xiàn)了某種令人不安的現(xiàn)象。日頭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陰了,模模糊糊老帆顏色的天幕鋪下暈暈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動著說不清的東西。單四兒覺得這天景兒夠怪的,拎著兔子很猥瑣地回了家,眼神兒似乎沒個著落。進(jìn)家門,看見老爹蹲在竈臺邊吸著菸斗。單五爺燒了燈以後身子骨沒垮,但他頓時蒼老了,話稀,臉上快快地愁。他顯然無法應(yīng)付眼前的事了,雪燈會變得那麼遙遠(yuǎn),不再屬於他了,連老喜旺都敗在楊二寡婦手裡,楊二寡婦毒哇。夜裡老喜旺來家裡看他,待到很晚才走,望著憨頭憨腦的老喜旺就有老水令的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閃著那個記憶,卻躲不開。單四兒對爹昨晚燒燈的舉動十分不滿,他說燒的那是錢呢。他扶著老爹回家的時候,心疼得長了滿嘴燎泡,他說父親蠢簡直蠢到家了。可也有人遞過話來,說單五爺是條漢子。單四兒撇開錢不提想想爹燒燈的場面也是挺過癮的。人無須看多深多遠(yuǎn),寬寬展展過眼前的日子吧。單四兒勸老爹。單五爺不理他,他拿兒子沒轍了。單四兒將兩隻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濺起一片草灰。他這時看見父親的臉乾癟而細(xì)長了,就像過去窮人的錢搭。單四兒覺得父親可憐,就來句寬心話,爹,讓娘薰了兔子給您下酒。單五爺看了兒子一眼沒搭腔,他心裡正盤算著夜裡爲(wèi)老喜旺家墳地看塋地?zé)舻氖?。他不願讓單四兒知道,也不讓村人知道,做給他心目中的英雄老水令,其實(shí)是安慰自己的。娘望著父親的樣子一言不發(fā),是滿臉的辛酸和憂慮。
單五爺爲(wèi)老喜旺守塋地?zé)?,老喜旺心裡高興,過去守?zé)羰呛苤v究的。誰做燈誰守?zé)?,若是單家燈匠親自上了墳地,那就是塋地家族的榮耀了。如果夜裡丟了燈或是毀了燈,守?zé)羧艘ちP的,罰守?zé)羧嗽谘┑匮e給墳頭跪上三天三夜。單四兒心粗,他看見娘將油漬漬的老羊皮襖找出來放在竈臺上,也沒往守?zé)羯舷搿R驙?wèi)他這會兒正做賊心虛呢,他爲(wèi)楊二寡婦守塋地?zé)舾碌鶍烙稚馔庵﹁?。爺倆這陣兒是麻稈打狼兩害怕呢。單四兒在天黑的時候吃完了飯,穿上綠色棉大衣,懷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門。娘看見他的影兒喊,四兒,又幹啥去?單四兒也不停下來,甩回一長腔,俺找小翠去。一提小翠爹孃就不說啥了,他們巴望著單四兒快完婚,弄個老兒子娶媳婦大事完畢。單四兒跑了幾步又返回來,將那桿老舊的獵槍背上了。他不慌不忙地踩著積雪走,由於白天晴了,雪化了一些,傍晚冷風(fēng)一刮又凍實(shí)了,走在路上滑溜溜的。單四兒撐著平穩(wěn),在橋頭還是跳騰一下,急忙拿槍支住了,就像一個三條腿的怪物。這時躲在暗處的小翠就咯咯笑了,單四兒說,光知道笑,還不快過來扶俺一把。小翠一陣風(fēng)似的跑過來,單四兒就勢抱住小翠剛搽了香粉和防凍油的臉蛋親了一口。小翠將單四兒拉到橋頭古鐘底下,掏出防凍油,抹在手心裡,然後張開兩扇巴掌捂住單四兒的臉,揉搓起來。好舒服,單四兒說。小翠拿巴掌輕輕扇了他一下,討厭!街筒子傳來腳步聲,單四兒說去找楊二寡婦先要一半訂金,然後拉著小翠的手走了。街道兩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燈籠懸在空中。月兒剛一露頭,就被陰雲(yún)埋了,霧就落下來,雪蓮灣從沒有過這樣稠糊糊的霧,使單四兒的眼前像稀粥一樣糊塗了。到了楊二寡婦家,單四兒索了一千元訂金,等燈守妥了,楊二寡婦再付另一半。單四兒佩服楊二寡婦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性子。黃昏的時候,楊二寡婦已經(jīng)帶領(lǐng)家人去老墳地祭了祖,夜裡就只有燈匠守?zé)袅?。楊二寡婦十分眼薄,看不起單家人,可是單家燈和單家守?zé)羧藢λ齺碇v又是多麼重要。這天晚上,楊二寡婦破例喝了酒,笑翻了,她覺著自己真真嚐到生活的好滋味兒了。單四兒壓根就沒審視楊二寡婦的表情,他把替仇家守?zé)艨闯稍阱^眼兒看船一樣輕鬆。楊二寡婦說,四兒,由俺家大黃跟你去墳地,它是你的幫手呢。單四兒擺出一副淡淡漠漠的樣子說,行啊,大黃去跟二嬸子去是一樣的。聽了這話,楊二寡婦有些惱火,還是忍住了,想想單四兒守塋地?zé)舻母C囊樣,便有了莫名的興奮。她揮揮手,走吧!然後就將那雙很刁的爛圈眼睛閉上了。
雪夜漆黑而渾白。
大黃狗乖順地走在前面,狗腿強(qiáng)健有力,異常靈捷。單四兒和小翠說說笑笑地走在後面。單四兒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著前頭的大黃狗,單四兒恨得咬牙根兒,順手從肩頭摘下獵槍,不動聲色地瞄準(zhǔn)大黃狗的腦袋。小翠摁下他的獵槍說,別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燈籠都白做啦!單四兒呵呵地笑了,說,俺不放槍。然後獵槍依然呈瞄準(zhǔn)姿勢端著,端著槍瞇著一隻眼走,眼前的大黃狗幻化成楊二寡婦的腦袋,繼而又變回黃狗,狗腦破裂,血和**咕嘟咕嘟流在雪地裡。單四兒眼裡出現(xiàn)這樣畫面的時候,心裡就格外舒服,端著槍走了很長一截路。小翠說,你累不累,跟個孩子似的出洋相。單四兒擺出鬼子進(jìn)莊的姿勢,一直端槍瞄準(zhǔn)到了龍家墳地,才把槍放下。單四兒操持著將白天運(yùn)來的幾捆秫秸鋪在雪地上,這就是一宿歇腳的牀了。鋪完秫秸他就拿秫秸當(dāng)引柴,點(diǎn)燃了一堆樹杈子。樹杈子沾了雪很潮,冒起一股濃重的黑煙子。單四兒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滿臉的灰塵?;鹈缱訚u漸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熱氣溼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祛寒。這時候,單四兒和小翠分別拿秫秸火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散落在墳地裡的藍(lán)燈籠點(diǎn)著了。這時墳地就暖和了,景緻也極特別,藍(lán)幽幽的燈籠鋪鋪排排,映得墳地像是佈滿星星的天景兒。小翠忘記了是在墳地守?zé)?,歡快地叫起來,真好看,真好玩兒!單四兒以前守過燈,從沒有像今夜守藍(lán)燈這樣驚訝。他瞪大眼睛看燈,努力把燈看懂,看**悽美的燈盞變換流轉(zhuǎn),陳年老事俱到眼前來了。他的臉肅肅的,像位老人蹲在林秸堆上垂首冥想。起風(fēng)了,天穹猛然灰暗許多,接著就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雪花飄落下來,雪花抱團(tuán)兒凝成顆粒狀的小冷子,將單四兒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就哼起沒皮沒臉的騷歌來攪亂剛纔不正常的氣氛,野歌哼得小翠臉一紅一赤的。單四兒裡裡外外又硬起來了。大黃狗在藍(lán)燈羣裡鑽來鑽去。夜半時候,他們聽見村頭傳來趙大爺敲銅鑼的聲音,夜越黑得深,鑼聲越敲的神秘。墳地的雪野一派灰藍(lán)。不多時辰,單四兒就覺出天氣的異樣。海灣雪夜的天氣說變就變的,他看見從海邊的方向捲來糊糊塗塗的雪帶,風(fēng)聲響得厲害,一扇高高的雪牆蓋來了。最敏感的大黃狗朝雪帶哭號般叫著,比黃昏時看見大黃狗的樣子更兇。單四兒眼前是白白的雪柱。小翠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了單四兒懷裡。
壞了,雪暈。單四兒說。
雪暈在雪蓮灣的冬天時有發(fā)生。它是海嘯在冬日裡的變種兒,強(qiáng)颱風(fēng)席捲大冰海上的積雪,催出一道道雪牆,橫掃十里長灘。單四兒扭頭呆呆地看,率先擁來的是一股龍捲風(fēng),擺在塋地上的藍(lán)燈籠,被風(fēng)吹得骨碌碌滾動起來,有的立馬就著了,有的滾出老遠(yuǎn)依舊慘然地亮著。雪牆鋪天蓋地壓來的時候,單四兒瞧見大黃狗嗷嗷嘶鳴著鑽進(jìn)看不清爽的地方。單四兒看見小翠嚇得臉子寡白,那團(tuán)火堆被雪坨子蓋滅之後,他就看不清小翠的臉了。小翠說,燈。單四兒一手抓槍一手拉起小翠就蹽,撤,誰管球燈!他的手像手銬,死死地扣住了小翠的手腕子,他的手血管暴脹,小翠的手不住地哆嗦。狗×的,這是天意!單四兒說。他們沒跑出多遠(yuǎn),雪牆就稀里嘩啦朝他們壓來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萬物。單四兒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就將小翠拽了出來,在下一道雪牆撲來之前,他拽著小翠往前撲了一程,身後刨出一片雪霧,很快就被另一道雪牆壓住半截身子。他們一搖一擺地擰出來,又往回跑,雪越來越厚,他們跑動的速度越來越慢。過了河套,爬越河堤,風(fēng)頭子就軟多了,雪牆也矮矬了,他們累稀了,撲撲跌跌,末了幾乎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回村裡的。
到處是層層疊疊的雪樑子。
單四兒和小翠撞開家門時,發(fā)現(xiàn)娘拿毛巾捂住嘴巴望著窗外哭泣,哀哀慼戚的聲音十分難聽,見單四兒回來了就說,快去救你爹哩!單四兒問,俺爹不在家?娘說,你爹去給老水令守塋地?zé)羧ダ?!單四兒聽了身架一塌,褲襠就溼了。他青著臉,連句話也沒顧上說,拉著小翠就撲進(jìn)了雪霧裡。他和小翠徑直奔老喜旺家裡去了。他們拿腳踹門,老喜旺也正被雪暈鬧醒,聽見單四兒野野的一聲喊,就屁滾尿流地穿好衣裳,慌慌張張地奔出來。走吧!單四兒就甩出這兩個字,老喜旺和小翠就急火火地跟上去了。風(fēng)弱了些,雪暈時嚇人的情形有增無減,白色的雪牆與海天相接,凌亂的雪地上呈扇面交叉,行走十分艱難,趔趔趄趄的。風(fēng)的嘯吟沉沉渾渾,單四兒的潑野吼就顯得很弱了。翻了一道雪樑子,又爬上一道雪坎子,眼見著老喜旺家墳地了,也沒見單五爺?shù)挠白?,一片渾渾的孝白,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粉如一盞撲滅的孤燈在單四兒眼前飄逸。爹——爹——單四兒絕望地跪在雪樑子上,雙手挖著積雪,老喜旺和小翠也跟著挖,誰也不說話,瘋狂地拿手刨雪,斜線流動的雪樑子上一時就立一柱雪白。單四兒嘴裡溜進(jìn)雪糰子,鼻音齉齉地說,老喜旺大叔,俺跟你掰扯掰扯。
老喜旺扒著雪說,說吧。
俺爹要是活不過來啦……
別往壞裡想,孩子!
往後你就是俺家仇人,成嗎?
老喜旺愣起眼,不大明白。
單四兒臉上就有淚縱橫了。
天景白亮起來,雪樑子與天空的界線愈發(fā)明晰了。雪一層一層,線條柔緩起伏,如異常優(yōu)美的沙丘。寒氣無聲地遊動、滲漏,眨眼之間雪樑子就像雪雕一樣牢牢地築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