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蝶戀花
我同他初遇,是在一年前。
那一日,我已完成了宮主交付的任務。天色尚早,由於東海與離觴距離頗遠,我一直都沒能好好逛過這個傳說中的朝都,於是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我自然不會錯過。
我是個孤女,養我長大的是無論何時都擁有溫暖眼神的義父,以及他的愛人。義父一直這麼稱呼那個人,雖然那人是一個總不茍言笑的比他大了十歲的男人。
那個男人還擁有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身份,他是望潮宮的老宮主。
我十四歲時,義父同他的愛人決定一同拋下紅塵,攜手天涯。於是我受了老宮主之托,開始一板一眼地做起了望潮宮的左護法來輔佐新的宮主。
這樣的日子,或許真不適合一個少女來做,我本不是驕傲乖張的性子,待我有所察覺時,這種個性卻似乎已經根深蒂固。壓抑了許久的張揚跳脫,在周圍全是陌生人的時候,一下子被我釋放出來。
那時,我是最美好的十六歲,我在離觴的大街上笑得肆無忌憚,周遭輕浮的奇怪的嫉妒的目光,如洪水一般將我淹沒。
我知道我很美。浪蕊豔烈,自從我擔任了望潮宮的左護法在外拋頭露面後,四大美人中便有了我的名字。
“姑娘,你的東西掉了。”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
我正聚精會神的看著一個紫色的香包,這東西上次宮主回來時曾帶給我一個,卻不小心鉤破了。
下意識地低頭,一只手已經拾了我的絲巾,遞到我面前。
我正覺得無聊,心中一動,於是勾起嘴角,綻放出一個最動人的笑容,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亮很美的眼睛,同他的人一樣。他看到我愣了一愣,隨即把東西塞到我的手上。
我以為他會有進一步的舉動,因為大部分男人都是如此。他雖然不是個男人,卻是個清秀俊美的少年。
可他偏偏做了那小部分中的一個。
他舒展了一彎柳葉眉,再未多看我一眼,便轉身離去。遠處有一個與他一樣穿著樸素的少年,我聽到那少年喊他的名字。
式玦。
式玦。
玦乃美玉,他雖然一看便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卻擁有美玉一般的好名字和好皮囊。
我若知道他表達感情的方式是如此內斂,或許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蝶戀花。倘若花知道蝶的癡,定不會因一時玩心而兀自芬芳,讓蝶泥足深陷,萬劫不復。
或許,花其實不是無情的?
有欺負老人的地痞惡霸,我上前稍稍教訓,人群中見到了他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我用了本不必出手的鞭子,那是我最好看的招式,只在宮主面前展露過。
晚風凜冽,撩起我的秀發,隨風飛舞。
“我是望潮宮殷浪蕊。”
我知道我驕傲的笑,定是這寒冬中最熱烈的鳳凰花。
因為他那雙明亮的眸子,一刻也沒有離開過。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遇到宮主的,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本事讓宮主收他到門下。但是,結果千真萬確,他成為了望潮宮中的一名屬下。他與我同年,他同我一樣是孤兒,他姓林。
我發現他并不是喜歡沈默,只是他每說一句話,都讓我沒法回駁。所以我總是生氣,所以他干脆不說,只是溫柔地看著我。
我盡情刁難他,因為我是左護法,我會武功,而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藥師。
終於有一天,他被惹怒了。那時我竟然忘記了他不會武功的事實,被他逼到了墻角。
他彎了那雙柳葉眉,語氣輕挑。
“我要去離觴完成秘密任務。等我回來以後,你就再也逃不掉了。”
因為他篤定的口氣,我更加討厭他。同時,也更加注意他。
我告訴自己,之所以對他如此例外,是因為他的背影像一個人。
我又一次去了離觴,因為宮主要在那里尋找一樣東西。
此時距他離開我,已過去了幾個月。
他不顧門規擅自來見我,他依舊那樣挺拔,卻消瘦了許多。他同我說話時不再溫柔,他迫不及待地向我傾訴著他的心意,他說對我一見鍾情,他說一定要娶到我。
他讓我覺得有些不安。
因為他的反常,因為他看著我時眉間的憂郁。
我不知道宮主給他的任務到底是什麼,那是連我也不知道的秘密。我有時會想問一問,可宮主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在忙,甚至連望潮宮都只偶爾回一次。
我和林式玦在離觴總共只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我們的初遇,第三次是我們的終結。
這個開始孽緣的地方,我不知道,竟然也是結束的地點。
那一刻,我腦中一片空白,唯一所想的,就是要保護心里的人不受半點兒傷害。戲劇性的,林式玦,他也是這樣想的吧。
他是面對著我倒下去的,他嘴角甚至還留著一抹笑。一抹了然的,欣慰的,毫無畏懼的笑。
我以為我會瘋狂,可是有一個人比我更先瘋狂。
那群兇手為了逃脫留下來的煙霧還未消散,就看到他沖過來。他穿著紅色的衣服,好像一團炙烈的絕望的火焰。
他在他旁邊,蹲下來。沒有說話,沒有哭。
林式玦因為中毒的身體開始抽搐,他拼命按住他,似乎覺得這樣就可以停止。他幫他扯下為了掩飾身份而戴上的面巾,那時候,林式玦已經痛苦得沒辦法呼吸了。
我怎麼,我怎麼可以,看著這個人就這樣倒在我面前,什麼也做不了。
他開始吐血,大口的黑色的毒血。那個紅衣少年終於崩潰了,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喊著我的名字,他讓我去救他。
可是我能救他嗎?
我這半個殺人兇手,我能救他嗎?
少年的力氣很大,他把我拉到林式玦身邊。我終於抱住了他顫抖的身體,還是熱的啊。
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看看我呢,你不是在呼喚我的名字嗎?
如果我只能看著你在我懷里停止呼吸,還不如倒下的根本就是我。
溫度會流失的,溫度消散後,剩下的是什麼呢?
一具尸體,還是我永遠都沒辦法明白的自己的心?
我木然抬頭,看到那個讓我義無反顧擋上去的男子。他戴著金色的面具,他遠去的背影一點也不像他。
眼淚,自我出生開始,從未像今日這樣泛濫不休。淚眼之中,有一抹紅,緩慢地,孤獨地,小心翼翼地靠近。
“我可以……抱抱他嗎?”
他的聲音太鎮定,鎮定到我懷疑他先前的失控都是我的錯覺。
我擦干眼淚,“為什麼不行呢?”
他還是沒有抱住他,或許因為他太堅強,或許因為他太懦弱。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他手。
“他一定希望被自己心愛的女人親手埋葬的,你說呢?”
“我會把他火葬,然後把骨灰撒到東海里。”
“火葬……這樣他就可以和你永遠在一起了,真好啊。”
是啊,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那個地方,那片夏日清涼冬日深沈的海啊,你將無處不在呢。
這樣,夠不夠?
漫天的雪花也掩埋不了這熊熊的火焰,我不忍地轉開視線,看到了那個面色蒼白而鎮靜的紅衣少年。他筆直地站在遠處,仿佛被世人遺忘。
少年魔障般地癡癡盯著已經吞噬在火中的林式玦。明明眼中是燃燒的明亮的火焰,可我竟覺得他的眼中,其實是熄滅了什麼。我突然想起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他的眼淚,或許是被這炙烈的火,一點一點燃盡了吧。
有些出乎意料,他旁邊一直站著那個冷漠的容顏如謫仙般的男子。尊貴男子的眼里,是一種我讀不出的復雜,是不該屬於出塵如仙之人的復雜。
呵,我們都活在這塵世間,誰又能看得破呢。
大雪很快覆蓋了整個院落,我怔怔站在這還有余燼的地方,感受它最後的溫暖。
“他的尸體……”
“已經燒了。”
“那些人呢?”
“離開了,都離開了。”
“謝謝。”
我轉過身,他不再戴著那金色的面具。他的樣子我早就見過,不該有的感情,不合適的人,可我對他,也是一見鍾情呢。
他垂下眼,似乎很疲倦,似乎……有些惆悵。
為什麼惆悵呢?因為失去了一個得力的助手,因為他指派的任務沒能得到完成,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
“你知道我的心意嗎?”我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向另一個人表白,可是,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說出口了。
“你明白你自己的心意嗎?”
他的眼神有著不符合他年紀的深沈和洞悉,讓我暗自心驚。
“蝶戀花,呵,他死在這種毒上,還真是諷刺。”
雪地上留下他負手而去的足跡,我終於明白,可是,我早該明白的。
林式玦,原來我迷戀的,不只是你一個背影而已。
(番外完)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部完了,撒花撒花!(咦花呢,快撒快撒丫)
那個,休息幾天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