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雨的傍晚,劉子其自己在校園裡走。
一年前有一次建校勞動時,劉子其發現在校園裡有一個不一樣的角落。那是在禮堂後,轉過一個沒人打掃也沒人再讓它增加的垃圾堆,就可以看到一個不規則形狀的小水池。池水早已幹了,水池外槽高出地面的部分是用黏土築成,上面還殘存一些尚未剝落的琉璃瓦。水池右邊不遠處有兩根木柱,柱子之間相隔有一米半,斜斜地豎在那裡,讓人怎麼也猜不到它們是作什麼的。
水池再往前,就是一小塊綠色的王國。這裡是校園的西北角,院牆在這裡拐了個弧線。在這個弧線圍成的小角落裡,大約十幾平方米,生滿了植物。透過密密的爬牆虎,可以看見這一段弧線的院牆與其他地方的不一樣,不是灰暗的水泥牆,而是紅粉牆。可能是由於爬牆虎附著的緣故,紅色仍然沒有褪去,只是變得淡了。劉子其想,一定是砌院牆的時候工人偷懶,把原來的老牆也用上,沒有拆掉。
爬牆虎下邊,是一片綠油油的小草。這草分外豐肥,葉子彷彿染了顏料一樣。草地外邊有一圈毛茸茸無人修剪的榆樹牆。在草地中央,有一棵丁香樹。
這棵丁香樹彷彿是角落的精華。那天劉子其第一次來到這裡,頭一眼看到的就是丁香樹。它太搶眼了。所有的植物似乎都在依偎著它,簇擁著它,看護著它。
這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在劉子其心中,帶著一種神秘的奇特的氣氛。甚至有一次,他夢到了它,十分清晰:陽光照著小水池裡的水,泛著磷光;兩根木柱拖著秀麗的陰影;丁香樹無聲熱烈地搖擺,還有紅牆上的爬牆虎,所有這些都是帶顏色的,新鮮極了,象被天河水洗過一樣,閃著光澤,恍如天堂的一角落在人間。以後劉子其沒事兒就到這裡來,今天也是。
劉子其靈巧地跨過地面上的積水,慢慢向禮堂走。他高挑的個子,頭髮整齊,衣服簡單幹淨。劉子其應該算是長得好看,可他從未多想,也沒有人這麼說過他。
他從院牆和禮堂中間的垃圾堆旁繞過,走到水池邊,發現丁香樹下站著一個人。
劉子其愣在那裡,不知該怎麼辦好。一般,從沒有別人到這樣偏僻的角落來,最多隻是想通過離這兩百多米的小北門出校園,圖近便才從這裡路過,從沒人在這裡站一站的。劉子其本來是一心一意只想著到這裡來呆上一會兒,現在發現這裡已經有人了,就一時應變不過來。
他楞楞地看著對面那人。那是個女孩子,穿著簡單普通,甚至還有點舊,可人長的好看。此刻她正站在丁香樹前,雙腿並直,揹著手,雙眼瞧著劉子其,嘴角分明有笑意。
劉子其想,怎麼也得作點什麼纔不顯得太尷尬。
他就衝那女孩點點頭,可能還笑了一下,然後一低頭,向右一拐,從禮堂和院牆之間的小路向西走,從小北門走出校園。
他在校園外轉了一轉,混亂的心緒漸漸穩定,他讓自己相信,他本來就是想從小北門出校園的。
天漸漸黑下來,劉子其又從小北門走回來,他匆匆向西北角一瞥,可以看見那女孩還在那裡站著,淡黃色的衣裙在綠的襯托下分外顯眼。
劉子其徑直往宿舍去了。
(三)
第二天三、四節沒有課,劉子其又到圖書館頂層的閱覽室去看書。
由於圖書館是全校最高的建築,從他的位置,可以俯視整個校園。
這是怎樣的校園呢?雖然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可校園裡並沒有花。去年種的草也枯死了。榆樹牆被踐踏得七零八落。去年冬天,園工還
把所有的柳樹都鋸了樹冠,說是走路擋眼睛。整個學校顯得空蕩蕩,灰濛濛的。
只有西北角那一小塊,那一角是何等的綠呵,空置在這樣的校園裡,顯得如此孤立無援,寂寞和不和諧。劉子其盯著那一角綠,心裡想:可能只有我和那個人,曾在那裡站一站吧。
這天傍晚吃過晚飯,劉子其低著頭,忐忑地向西北角走去。他已經決定:要是那個人還在,他一定和她打招呼,問問她是誰。
太陽已經落下去,天空變成深藍,有一顆星星最早亮在天際。
來到目的地,劉子其擡起頭。那女孩真的還在。她仍然站在丁香樹前,兩腿並直,揹著手,淡黃色亭亭玉立在綠色中。她還是那樣看著劉子其的到來。
明明已經作了決定的,可劉子其現在又慌亂起來,竟然一悶頭,又朝小北門那邊去了。走出校園,他長出了一口氣,心裡唸叨:“真是太長時間沒和陌生人打交道了,特別不習慣——就是這樣。”他安慰自己。
靜了靜,他忽然驚覺:“我不是已經決定了麼……決定是決定了……可怎麼……”他突然大驚失色:“難道我原來是個膽小懦弱,不重承諾的人!”
劉子其匆匆返回校園,看著那綠色中的黃色塊。他快步向角落走去,不再管情緒的變化。
他扶著木柱站住,見那個女孩蹲在丁香樹下,兩手託著腮,表情似乎是有什麼事不懂,有什麼事不開心,可又十分安靜的樣子。她長長濃黑的頭髮垂落肩背,睫毛襯托著兩隻大眼睛分外精緻,眉毛一直延伸,快要到鬢角。由於被手託著腮,小嘴嘟著。
這時女孩放下手臂,撫了撫面前的小草,撩起眸子,就看見劉子其。她一下子笑了,這剎那意外的相遇,讓她來不及遮掩,心事暴露無遺。
劉子其也衝她笑。他覺得很開心,就不那麼緊張了。他繞過榆樹牆,走上草地,來到女孩面前,也蹲下去。
女孩因爲剛纔的表現而有點靦腆,可笑的很由衷。
劉子其問:“你是在等我麼?”
女孩的臉更紅了,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可我們不認識啊。”劉子其笑著說。他一點也不緊張了。
女孩笑笑,搖了搖頭,又皺皺鼻子。劉子其被她這個滑稽的表情逗樂了。
他低下頭,發現她蹲在泥土上。
丁香樹四周一圈並沒有草。由於昨天下過雨,土還是溼的。女孩的腳上穿著一雙純白的鞋子,鞋幫上都沾了泥土。
劉子其說:“你看你怎麼站在泥土裡,鞋都髒了。你倒是站到草地上來啊。”
女孩低下頭,甚至還撩起裙角看看,就擡起頭,也擡起手,把一雙白白的小手伸到劉子其面前。
劉子其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也拉起身。
女孩被劉子其握著手,她一跳,跳出泥土,踩到草地上。劉子其退後一步,讓她有落腳的地方,雙手一用力,扶她站穩,手上感覺到她輕盈的重量。
他倆坐在草地上。女孩也學劉子其的樣,雙足靠攏,雙手抱膝。她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好看地笑。
劉子其本想問她幾個問題,看她這個樣子,覺得問話是多餘的事。
劉子其的目光越過女孩的頭頂,落到丁香樹上,他驚奇地發現,丁香開花了。
“呀,樹已經開花了。我真粗心,都沒注意它是什麼時候開始開的。也許就是這兩天吧,開的並不多。”劉子其說到這裡,看看女孩,他自己笑起來:“我平時和同學在一起總不願說話,可今天卻總是想說,都有點多嘴多舌了。”
女孩安靜地笑了,搖搖頭。
“是嘛?”劉子其也笑了。
“我非常喜歡這裡。這兒很好,很特別——我這麼覺得。有一次我在夢裡還夢見過呢。還有……”他一時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他目光落到那兩根木柱上。
“還有,我怎麼也猜不出這兩根柱子是幹什麼的。”
他的目光又轉向女孩。
女孩仍然是不說話,抿著嘴看他說。
劉子其突然對自己很失望,低下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子其發覺天已經黑了,趕忙擡起頭尋找那女孩。
女孩清亮的目光正注視著他,看他在看自己,微微笑了笑。
劉子其心裡突然暖融融的,這感覺他以前從未有過。
劉子其楞楞地凝視著黑暗裡她的笑容,心裡一陣悵然,想:“我怎麼知道,這是真的呢,還是象夢一樣,並不實有?這女孩的笑容,要是因爲黑暗我看不見,是不是她就不存在了?”
這時,劉子其感覺一隻溫暖的手握在他手上。他心裡的暖意更濃了,他的心被一種溫柔包裹著,象要哭泣的樣子。他不再做聲,站起身,握著女孩的手,把她拉起來。
“你不走麼?”劉子其問。
女孩搖搖頭,示意他先走。
劉子其嘆口氣:“你一定比我更喜歡這裡。真的喜歡時不說的,不象我,老掛在嘴上。”他垂下頭,“我先走了。”
他在夜色中轉身,慢慢地離開。拐過禮堂,他又偷偷探過頭,那女孩還站在草地上,望著他離開的方向,淡黃色的衣裙在黑暗裡爍爍閃光,好象月亮缺掉的一塊落下來,落在那個黑黢黢的角落裡。
走過教學樓的時候,劉子其才發覺天真的很晚了——教學樓已經漆黑一片,只有樓門前兩盞壁燈發出幽暗的黃光。
這麼晚的天,怎麼能讓女孩子自己回家呢?
劉子其快步向禮堂走去,後來索性小跑起來。跑著,他心裡有個預感,就是他不會在他想去的地方再看到什麼人。
劉子其跑到那小花園,哪裡還有人呢。
月亮靜靜地懸在丁香樹上,星星象滑過的天使的眼,丁香樹沙沙地響。
劉子其在黑暗裡站了一會兒,一點聲音都不出,突然流下淚來,轉身跑開了。
(四)
劉子其躺在上鋪他的牀上,大睜著眼睛。
“我又作了一個關於那個角落的夢。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個女孩……”
“可是不是夢呢?那感覺多真實啊!她有重量,體溫,還有手……”
“不過你可曾看清了她的樣子?你可曾記得她說的一句話?都沒有!”
“那一定是夢了,一定是夢。我一定是在自己騙自己。”
劉子其想到這裡,那種暖融融的感覺又升起在心中。突然他對自己厭惡極了。
“真噁心!”
一種失去了天堂的感覺縈繞在心頭。
一下午,直到太陽落山,劉子其一直在數丁香樹一簇簇淡紫色的花。
天暗了,夜幕降臨。
劉子其冷笑了一聲:“哼,你還說有人會來,會在這裡一起和你坐坐。哪有呢?”
他心裡充滿對自己的惡毒的快意。
“同類。對,就是這個詞。我從來沒有過同類,我總是一個人。”
他站起身,離開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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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裡的食堂不算小,但相對於在校學生數量,也不算大。加楔 的人還是不少,因爲真的發生過排到最後就打不到菜的現象。
劉子其站在隊伍偏後一點,頭向食堂的門轉過去。在出出進進的人羣中,他發現有一個女孩一個人低著頭從右邊走過來。劉子其看見了她的側臉。這正是那個女孩!她這時也擡起頭,遠遠看見了劉子其,就衝他淡淡地笑笑,又低下頭,繼續向前走,轉身出了門。她的頭髮和衣襟被風吹得向後揚起。由於逆光,她全身輪廓模糊。
劉子其大叫了一聲,從隊伍裡衝出來,跑出食堂,四處張望。他看見幾個長髮的背影,打算追上去瞧仔細,走了幾步,又收住腳。
他笑嘻嘻地走回食堂,站到隊伍的最後。
(五)
劉子其快步朝女孩走去。“不是夢!”他心裡大喜,重複唸叨著。
“不是夢!”
他抑制住激動,走到女孩面前。女孩立刻向他伸出手。劉子其低頭一看,她還是站在丁香樹旁的土地上。他笑著握住女孩的手,扶她跳上草坪。然後他倆像前天那樣坐在地上。
“你昨天怎麼沒來?我一直在等,可你沒來。還有,那天晚上你說不想走,後來又一個人走了。後來我還以爲,還以爲是夢呢!我今天中午看見的是不是你?你一轉眼就走遠了。”
劉子其差一點就要問:你不會說話麼?可他怕女孩真的不會說話,就沒問。
女孩碰了碰劉子其的手臂,用手指著劉子其身後,那手就在劉子其臉側。劉子其轉過頭,可以嗅到淡淡的香味。
女孩指的是那兩根木柱。劉子其看了,回過頭。女孩抓起他的手,用右手食指在他手心裡劃。劃了一會兒,她擡起頭,兩隻漆黑的眸子看著劉子其。
劉子其想了想,知道她是在自己手上寫字,要告訴她木柱的作用。劉子其笑了,說:“你再寫一遍。”
女孩又寫了一遍。劉子其琢磨了一會兒,說:“是個‘秋’字?”
女孩提起嘴角笑了,又皺了皺鼻子。她握著劉子其的手還要寫。劉子其按住她的手。“等等,我好象想到了。我猜猜看…秋…是鞦韆!是原來鞦韆的架子,對不對?”
女孩粲然而笑,點點頭。
“是。我終於明白了。你可真聰明啊!我想,這裡一定原來是個大大的花園,後來年代變了,就破舊了,後來就被我們學校佔了,只剩下這一角…鞦韆…以前,這裡一定更好,鞦韆周圍有小孩子跑來跑去,他們會把鞦韆蕩得老高。一定也有過很快樂的時光。”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中,彷彿正有人把鞦韆蕩得老高一樣。
這時,天空深藍,飄著暗色的雲。
好半天,劉子其回過神來。他忽然興沖沖對女孩說:“你叫什麼名字——好幾天了,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我叫劉子其,你呢?”
女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指指丁香樹。劉子其心想:“看來她一定是不會說話的。”
他笑著說:“丁香樹?你叫丁香樹?多奇怪的名字!”
他故意把“樹”字重讀。女孩咧開嘴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她嗔怪地用手指背彈彈劉子其的手。
“我知道你叫丁香。你姓丁?真巧,恰好這裡有一棵丁香樹。你一定是看到這裡有棵丁香樹,才願意到這裡來。”
丁香搖搖他的手,也搖搖頭。她伸開雙臂,然後又合攏在胸前,臉上是幸福喜悅的笑容。那意思是說,她多愛這裡的環境呀。
“是啊。對,你還猜出那兩根柱子的用途呢。你一定也是很喜歡這裡——你也許從小兒就到這裡來吧?”劉子其忽然想到這一點。
丁香使勁地點點頭,發自內心地笑了。
“這時候,看到她在笑,我多快樂啊!”劉子其想。於是他說:
“我多快樂啊!丁香,你知道麼,我看了許多許多書,想知道人是怎麼回事。人活著就是要活得快樂呀。我知道,清醒和簡單是快樂,清醒和簡單得象個孩子一樣纔是最快樂的。這幾年,我一直記日記。我知道我想的事和他們是不一樣,我只能寫下來給自己看。我感覺自己這幾年不象小時候那麼清醒和簡單了。看的書越多,越不清醒和簡單了。你看過那些書麼?古代的,現代的,西方的,東方的,我都看。可大部分雖然說的很對,但太複雜。我還是愛看童話”劉子其說到這兒,笑了。“你不會笑話我吧。我小時候,認爲所有的物件都是有感情的。我總想,要是人不再想更多的,只是人人天天都在寫童話,而不去寫那些大道理,那人活的該多有趣!丁香,你看過童話麼?”
丁香感興趣地睜大眼睛看劉子其述說,聽到他問,搖搖頭。
“你怎麼能?不會有人沒看過童話就長大的。你一定在騙我…真的沒有?太好啦…我是說,這樣,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我可以一天給你講一個!好不好…今天就開始…我先給你講…拇指姑娘好不好?”
劉子其於是開始講拇指姑娘。在講述中,他看出,丁香真的沒聽過。於是他把故事儘量講的精彩。
月亮更小了,慢慢滑過天際;星星永不疲倦,在墨藍的純淨的天空中眨眼睛;有風吹過,丁香樹沙拉拉地響。
“…燕子帶著拇指姑娘飛到南方,來到一個花園,很大的花園。在花園裡,盡是美麗的花兒,每一朵花兒中,都有一個和拇指姑娘一樣大的精靈。在一朵最大的花裡,坐著一位俊美的小王子。燕子把拇指姑娘放到這朵花裡,小王子看到她,笑著走上前來,把一頂美麗的皇冠戴在拇指姑娘的頭上。所有的小人都歡呼起來,慶賀他們終於有了自己的王后。”
劉子其又一次沉浸在故事裡。丁香也挺激動,臉上盡是憧憬的笑容。
“所以我說,快樂也是尋找到自己的同類。拇指姑娘和老鼠,蛤蟆什麼的在一起,怎麼會有快樂呢。只有找到真正的同類,纔有清醒,纔有真正的快樂呢!”
劉子其快樂地說。他這時發現丁香的表情變了。她收起笑容,懷疑地看著劉子其的臉。劉子其嚇了一跳。
“怎麼啦?”他問。
丁香低下頭。
這時天全黑了。除了星月,只有校園外的教師住宅樓裡飄過光亮。
丁香把下巴靠在膝蓋中間,垂著頭,長髮從兩側遮住了臉,顯得心事重重。
爲什麼會這樣呢?劉子其不敢再說些什麼。他等著丁香要怎麼做。
丁香忽然擡起頭,伸手緊緊握住劉子其的手,握得那麼緊。她雙眉緊鎖,目光如此傷情,鼻翼輕輕扇動,短促地呼吸著。
劉子其不懂她的心思,不知該怎麼辦好。他看見丁香眼裡泛出淚,被微弱的光照亮。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
(六)
劉子其坐在黑暗的草坪上。清風徐來,花香幽微。他看著丁香模糊的面龐和雙眼點點淚光,他的手被握在丁香的手裡。
對面的這個不說話的女孩他之認識了兩天,可現在她正握著自己的手在啜泣,而他自己的心裡,這時忽然升起一種叫做“陌生”的感覺,十分陌生,彷彿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沒等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一下子坐到這塊草地上,被丁香握住手似的。他所有的感官和大腦脫節。
劉子其忽然在腦海裡回憶起他小時候的事,確切地說是他家曾養過的一隻狗。劉子其的家以前住鄉下,那狗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家裡人當它是一口人待。本來,劉子其因爲父親的原因,被人瞧不起,被人欺侮,那狗一直幫他,有一次還救了他的命。後來,由於父親調工作,全家人搬到城市裡,住單元樓。那隻狗也一起搬來了。不知怎麼的,家裡人就開始討厭起它來。那是一隻會跳會叫,做事非常嚴謹的好狗,可家裡人已經討厭它了。劉子其不願意自己也對它不好,可心裡莫名其妙的,對它也不象以前那麼親。後來那狗就自己跑了。家裡人更罵它忘恩負義,壓根不再提起它。
一個月以後,原來的老鄰居來,才又說起那狗,說它已經死在他家老房子那兒了。
劉子其腦子裡就忽兒一下子掠過這些,他腦子裡甚至還顯現出那狗瘦骨嶙峋地臥在他家老房子門前嚥了最後一口氣的樣子。其實他沒有親見。他再沒有回過鄉下了,關於那狗的死相,只是他的幻想。
劉子其想過一節,茫然站起身,扶起丁香。她仍然小聲啜泣著。
她站起身,看了看劉子其的臉,突然雙手使勁,推開劉子其,自己一轉身,卻摔倒再草地上。
劉子其被她推得向後退了一步。他看著丁香淡黃色的身影一晃,聲也不吭地摔倒在地上。
他的心象被誰錘了一下,鈍鈍地一痛。他跪下左腿,伸手去扶丁香,遇到她的手,她向外推,力量很小可態度如此決絕。
劉子其腦子一片混亂。混亂到極點,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他站直身,小聲說:“我不願意讓你不高興的。其實我從不願意任何人因爲我有一點不高興的。”
他心不在焉地轉身離開。
拐過禮堂,他開始流淚,眼眶溼潤了。他腦子裡又反覆想著那狗的事。
他想,“我爲什麼想到那狗?”
“因爲他們都不說話,都不讓我明白他們。”
他這麼想。
“要是我能明白他們多好啊!我爲什麼不明白呢?”
劉子其停住步,在黑暗裡抹抹眼睛。
“唉…可我…我是多麼愛他們哪。”
(七)
小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星期。淅淅瀝瀝的小雨從鉛灰的雲層落下來,落在灰暗,毫無生氣的校園裡。
劉子其不再去那個角落。
這天吃過晚飯,劉子其打著傘一個人走。他穿著淡白色的衣裳,象魂兒似地再雨幕中游蕩。
“天氣不好,她…丁香…一定不會去。”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舉步向禮堂走去。
一切依然。爬牆虎和草坪的綠色更深了,又亮又鮮豔;丁香樹上開了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小水池裡積了少許雨水,雨滴下來,積水一紋紋搖盪;兩個木柱透溼,呈現深紅褐色,靜靜立在雨中。
劉子其走上草坪。他看見丁香樹周圍盡是被雨打溼的花瓣,淡紫色的落了一地。
“謝了,還沒人來看就謝了。”
他俯下身,發現了樹下泥土裡有一對腳印,周邊圓溜溜,小巧可愛,整齊而清晰。在那腳印裡也飄落了淡紫色的花瓣。
劉子其眼前又出現那一雙白色的鞋子,鞋邊微微被泥土沾溼……
“她一定來過。她還是孩子呢,願意踩在泥土上……也沒有人扶她跳出來了。”
劉子其看著腳印發愣。他想:什麼樣的纔算是清醒的呢?我可曾有過這樣的狀態?我想用一生追求,想保護的原來是夢一樣的虛空嗎?我可曾清醒地做一件事,讓一個人快樂過?沒有。甚至我連別人爲什麼不快樂都不知道。我可真沒用啊……
他把傘挪到前頭,給腳印遮雨,自己就楞楞地看著腳印,他後背的衣服不知不覺被雨打溼了。
第二天,雨停了。熬過了一個枯燥無聊的白天,劉子其吃過了晚飯,又來到這裡。
丁香正蹲在泥地上,還是用手託著腮。
劉子其走到她面前,也蹲下。
丁香眨了幾下眼,心事重重地看著劉子其。他也看著她。
“這星期你一直都來麼?”劉子其開口問。
丁香深深換了口氣,就象小孩子在睡覺時換氣一樣。她搖搖頭。
“我不管我作錯了什麼,你都不肯原諒我麼?”
丁香又搖了搖頭,然後就把雙手遞到劉子其面前。
他們又一起坐在草地上。劉子其把事先準備好的小墊子放在草地上讓丁香坐,自己就坐在草上。
他們都不說話。兩個人之間氣氛十分僵硬。劉子其非常想說些什麼可說不出,在心裡壓著,不舒服。
時間一點點過去,劉子其開始覺得平和了。他能聞到丁香身上淡淡的香氣,他看著她併攏的雙腳,穿著邊沿被泥土微微沾溼的圓溜溜的白色鞋子,鞋子上露出一小截渾圓纖巧的腳踝和小腿。他看著她疊在一起放到膝上的手。丁香低低頭,長頭髮就從臉側滑下來幾縷。他看著那幾縷黑亮的頭髮在丁香潔白的腮邊搭了好長時間,忍不住擡起手去,想給她攏好。丁香卻把他的手擋開,自己攏好頭髮,側過臉,笑了。
劉子其也笑了。丁香把手遞到劉子其手裡,劉子其輕輕握著。
劉子其的腦子越來越清亮,心緒平和。
劉子其想,“這就是麼?難道我一生想要的,就是和丁香這麼坐在一起這麼簡單不簡單,因爲,遇見丁香,是很偶然的…可我能一輩子就這麼和她坐著不能…即使能,難道我…我能保證今後只要我們坐在一起,我就這麼清醒…能麼?”
想著,劉子其又迷惑起來,他擡眼看著丁香,她也正在看他。
天色又暗下來,丁香的面色在這樣的天光下呈現藕荷色,她的眉眼被這樣的臉龐襯托,有種濃郁的感覺。
劉子其忍不住,說:“丁香,你說句話好麼?好讓我明白啊!”
丁香低垂下眼簾,默默地,仍然不說話。
劉子其忽然聽見遠處有人走過來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了。他緊張起來,他心裡想:“我爲什麼緊張呢?一定是怕別人看見我和一個女孩坐在一起。——可這又有什麼不對?”他發現丁香比他更恐慌,兩隻眼睛驚恐地看著有人要來的那個方向。
劉子其有一點高興:“原來她真的跟我是一樣的。”
這時人已經走近了,是兩個人。有一個小聲對另一個說:“看,那個人是不是劉子其?”另一個不回答,徑直走向榆樹牆,喊:“劉子其!”
劉子其回頭,原來這兩個人都是他們班的。這時,那個人嘿嘿笑,說:“你又有病了。天都黑了,你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幹嗎?”
“一個人?”劉子其疑惑,他轉過頭,丁香近似絕望地大睜著眼睛,滿臉是極其留戀的深情。
“你是說一個人?”劉子其又回頭對同學說。
另一個人推那個和劉子其說話的人。
“走吧,走吧——今天是劉子其買他那個小墊子一週年紀念日,咱們別打擾他!”
他倆笑著走開了。
“喂!你說我是一個人?”
劉子其站起身,向那兩個走遠的同學喊。
兩個人沒有回答他,大笑著拐過禮堂,不見了。
劉子其轉過身,看著丁香,問,“他倆怎麼說我只有一個人?”
丁香**了一聲,流下眼淚,向他伸出雙手。劉子其剛走過來,她就憑空消失,不見了。
“丁香!丁香!”劉子其大叫,然後他一下子明白了。
“我講拇指姑娘,你生氣。你認爲我們不是同類,是麼?你又何必騙我呢。不管你是什麼,你就是我的同類!我要告訴你,我們纔是同類!”
象在回答他,丁香樹沙沙地響,象似嘆息,爬牆虎的葉子互相碰撞,小草也輕輕地搖擺。
劉子其一個人站在黑暗裡,無聲地流淚。
(八)
第二節下課,休息十五分鐘這麼長。
劉子其站在教室窗子邊。有禮堂擋著,並不能看見那棵丁香。
他心裡不斷重複顯現著昨晚丁香消失前無限依戀的臉。
但他心裡一點也不傷感。他的心激越,他覺得他所有的夢都有了著落,他依稀在腦海裡分辨出了一個他目前都難以想象的美好的未來,現實再不是象鐵一般固執頑強,他體會到一種純潔的極具破壞力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下,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她又何苦在一開始騙我,”他面帶笑容地想。“可以後她再也不用了。”
“我們是真正的同類。她不會再孤單,而我呢,我會……”
有人叫他的名字。劉子其回過頭,是班長。他揚了揚手中的紙片。
“劉子其你的電報。”
劉子其接過來拆開,心裡微微感覺奇怪。他看見上面清晰的一行字:“父病速歸母電”。
劉子其心平氣和看了幾遍,一時沒明白怎麼回事。
班長探過頭去看了一眼電文,就說:“你去系裡請假吧。”
他看劉子其站在那裡不動聲色,一牽他的手:“我帶你去!”
他倆來到系辦門口,聽見裡面有說有笑挺熱鬧。
班長敲了敲門,領著劉子其走進辦公室。
屋裡的人都沒看他倆,正興致勃勃地談論新建教師住宅樓的事。他們班輔導員也在,他將得到兩居室的一套房子呢。這樣就省得他現在和妻兒住學生宿舍了。這當然是個好消息,他高興的不得了。
後來老師的熱情減了減,班長走上前說明來意。劉子其把電報展示給輔導員看。
當天下午,劉子其就被心緒極好的輔導員和特別熱心的班長送上回家的火車。
(九)
一個月以後,已經是真正的夏天了。溼潤的暖風到處吹,教學樓裡的寒氣早退淨了,被鋸了樹冠的柳樹也一棵一棵都發芽,長出綠色細嫩的新枝。只是粗壯的樹幹上頂著一蓬柔弱的枝條,有些不大好看。
這天傍晚,從校門外急匆匆跑進來一個人。他是劉子其。一個月沒見了,他倒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左手手臂上多了一條黑布做的箍。
劉子其衝入校門,揹著包就往禮堂跑。
這時天已暗下來,太陽落下去,西邊只剩一小片飄渺的晚霞。
多麼熟悉的傍晚時光啊!
劉子其拐過禮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段爬滿了爬牆虎的紅牆已經不存在,院牆在這裡扒開一個大裂口;小水池被填滿;榆樹牆和綠草地不見了,被剷平了,只剩灰色的土地。總之,劉子其心中的那塊綠色的角落消失的無影無蹤。
劉子其扔下包,一步步走向新墾過的凸凹的土地。在地上,中間位置,有一個深坑,從黑黑的土壤裡,伸出一根根白色裸露的根鬚。
劉子其蹲在坑邊,凝視坑底。淚眼朦朧中,那些裸露的根直直探出泥土,就象丁香白白的小手,正伸向他,帶著一縷幽香……
他抹抹眼睛,長嘆了一聲,四下裡望了望。周圍搭起了活動房。在一間房前,他看到了那兩根木柱,兩根曾經經歷過那些快樂時光的木柱,它們橫躺在鍋竈旁。
他低下頭。
這時,他發現在坑邊,緊貼著坑,有一對圓溜溜,清晰可愛的小腳印。四周那麼多腳印、車轍都沒能破壞它,它是那麼完整,那麼清楚明白,又那麼……淒涼。劉子其看到每個腳印裡還隱約灑落幾片淡紫色的花瓣。他喉頭“啊”地發出悶聲,哭了出來。
這時活動房裡有人出來,呵斥他,叫他快離開。
劉子其慢慢站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個漂亮的髮卡。劉子其把髮卡端在手裡看了又看。
他心裡想:“我再也看不到丁香了。”
這念頭讓他絕望透了。這時他只想一下子和身撲進那土坑裡,再把臉深深埋進那對腳印。
工人走過來催促他。
劉子其拎起包,轉過身。
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心裡象鏡子一樣的明白:“劉子其,你以前在追求一種清醒和純潔麼?你是在追求它麼?你可真無恥啊!”
劉子其笑了。“可我得到了一種永恆啊。”
“丁香,我不知道什麼是愛。可是,我知道我愛你了。我們不會再分開,是不是?下次再遇見你,你又是什麼了呢?
“可你不管是什麼,我都會一下子認出你來的。因爲……當然啦,我們是同類麼。”
他微笑著,嘆息著,慢慢在暮色中走開了。
(尾聲)
夏天就這麼過去了。一場秋雨,又有一夥人從學校裡出發,奔向四面八方。學校裡著實鬧騰了一番。然後,放假的校園沉寂了。然後,又一批年輕人走進校園,走進擁擠的合班教室聽課,新裝的木門也不會再被風吹開。
然後就下雪了。
頭一場雪總是讓人激動的,尤其是頭一場就遇到這麼大的雪。因爲,你上次看到雪,一定是在三百天以前了。所以照相的人很多,好象他們和雪合影,就可以把它留下三百天似的。不管怎樣,照相的人很多,孟老師那裡就很忙。他洗像又快又便宜。
這天有一個人去洗像。照例填好登記,他把底片遞給孟老師。孟老師接過看了,忽然說:“哎,你是不是和一個叫劉子其的一個班?”
那人一楞,回答說是。
孟老師說:“好,我這裡有一張像是他的。前幾天我收拾舊照片發現的,有大半年了沒人來取。”
說著從抽屜裡抽出一個紙袋遞給那學生。
學生接過來。
“劉子其他父親有病去世了,他上半年辦了退學手續就走了。怎麼,他這樣的人也照相麼?”
他笑著打開紙袋,取出相片。
照片上並沒有什麼人,只有一棵丁香樹和一大片綠色。
“真是的,”學生說。“他人很怪,照相也怪。哪來的丁香樹?”
孟老師皺眉說:“就是學校禮堂後面那個老花園裡的丁香樹。”
學生一驚:“噢,就是蓋教師住宅,後來出事了的地方?原來那裡……我不知道還有棵丁香樹。”
他又端詳那照片:一片燦爛的陽光照著那棵丁香樹和它管轄的一小塊綠色生機的角落。那無聲的明亮流溢的陽光好似充滿生命的力量,從薄薄的像紙裡透出來,一直逼射進人的心中,如此讓人惶恐不安。
他不禁在心裡打了個冷戰。
那學生走過一個大雪堆,把那張相片用中指一壓,讓它深深沒入雪中,然後快步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