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開春的S市天氣有些陰冷, 金淦大橋下面的水流像是被這驟降的氣溫給凍住,一平如鏡,不起波瀾。各色汽車從橋面上以時速七十邁呼嘯而過, 街燈被汽車的鏡面拉扯成一條條霓虹的線。
曹元握著方向盤, 時不時瞟一眼極速器, 他的速度有些太快了, 警報器開始發出:“易肇事路段, 提醒緩速行駛。”雖然歸心似箭,但曹元還是微微壓了一下剎車,鏡面上的路燈光亮像兩條筆直的射線, 從他眼角的余光里飛過,他突然想到一句王曉達教授在演講中提到的話:“如果你的速度足夠快, 你就可以看見時間。”
到家后, 曹元從后備箱提著大包小包等電梯。他的兩只手都被占了, 只能勉強從堆得高高得面包和牛肉卷后面探出頭來,用手肘按亮電梯。
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婦女從電梯里走出來, 她的眼睛上紋著幾年前最流行的黑色眼線,將手里握著的那面廣場舞專用折扇一開一關,尖聲道:“喲,買怎么多東西,給你媳婦做飯呢?”
曹元轉了個身, 費力地擠進電梯里, 喘了口氣, 對廣場舞大媽咧嘴笑了笑, 說:“嗯, 是呀。”
廣場舞大媽聽了眼睛笑成一條線,眼皮上兩根拙劣而突兀的黑線瞇在一起, “喲,是嗎?真疼你媳婦,我家那個就是甩手掌柜,叫他洗個碗那是要了他的老命。”
電梯門徐徐關上,曹元沖廣場舞大媽呲了呲牙,說:“張大爺這不是天天陪您跳舞么。”“誰呀他陪了。”張大媽難得的露出小姑娘的模樣,跟曹元揮了揮手,出門跳舞去了。
曹元抱著這些塑料袋,抬頭靜靜看著顯示屏上飛速變換的數字。其實做飯這些瑣事一直都是周錦在做,而他一般只用負責吃就好。要是那天心情好挽起袖子替他洗個盤子,周錦就會感動得淚眼汪汪像是切了洋蔥似的,讓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又高大了幾分。說他會疼人,那真是抬舉他了,周錦才是疼人的那個。
今天晚上周錦應該會回家,本來計劃是他開車去接的,但是偏偏小東小西這兩個不省心的家伙在這節骨眼上給他折騰出幺蛾子,讓他一時脫不了身。
既然不能親自去接機,但心意還是要到,于是曹元決定自己在沒有任何外力的幫助下給周錦做一頓晚飯,他將超市買的速凍雞肉放進廚房的水槽里等著解凍,然后從冰箱里取出一盒雞蛋,磕破后用玻璃碗盛著那長筷攪散,這個過程他看周錦做過無數次,似乎并沒有什么技術含量,而當他自己上手的時候,才知道什么叫熟能生巧,什么又叫笨手笨腳。
廚房里的鍋碗瓢盆開始不受控制,電飯煲開始高歌猛進,高壓鍋毫不示弱,電磁爐上滋滋直響的平底鍋悶聲做大死,在曹元回身切白菜的瞬間,自己把自己給炸上了天花板。
在一片杯盤狼藉里,曹元認命的從隔間里取出一包方便面,別的做不好,但開水他還是燒得不錯的。曹元將方便面包裝撕開,將調料擠到鍋里,他突然想起來周錦剛來的時候居然買了一大包促銷裝方便買送給他當禮物,被他給狠狠地訓了一頓。鍋里的水燒開,氣泡從鍋底升起,到了水面噗的炸開,金燦燦地面條上下翻滾起來,曹元用筷子攪拌開來,其實這個禮物,也并沒有那么的差勁。
叮鈴響的鑰匙插|入匙孔里,咯噔一聲輕響,前門被人打開,曹元聽見進門的腳步聲,忙將鍋里的面湯盛起來,大喊道:“小錦,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今天的戲拍得比較順利。”
“怪不得,”曹元將面端到桌子上,又將幾只沒有烤糊的雞腿用盤子裝好,一邊解著圍裙一邊往客廳走去,拿起茶幾上的外賣單,開始打電話,“我先點外賣,你想吃什么?”
“我不餓。”
“不餓?”
曹元按著鍵盤的手指停了下來,“一點都不餓嗎?拍戲到這么晚,又做了這么久的車。”
“真不餓。”周錦將他黑色的大衣脫了下來,掛在玄關入口處的衣架上,他里面穿著一件白色襯衣,在襯衣外面套了一件羊毛衫,襯衣的衣領翻在羊毛衫外面,解開了一顆扣子,正好露出里面的鎖骨,而那凸出的骨頭上,掛著一滴水珠。
“外面在下雨嗎?”曹元問道。
周錦掛衣服的手陡然一頓,他轉過身沖曹元好脾氣地笑了笑,說:“今天沒下雨,剛剛在車上不小心把水潑在衣服上了。”周錦朝飯桌走去,在桌邊坐下,說:“元哥給我煮面吃了,真好。”
曹元將手機放了下來,回到桌邊,坐在周錦對面,說:“本來準備給你做一頓大餐的,結果技藝不精。”
周錦揚起嘴角,沖曹元微微一笑,說:“元哥煮的什么都好吃。”
曹元伸手拍了拍周錦的頭,說:“就會說好聽的,快點吃。”他說話的語氣粗魯而不耐煩,但長筷卻體貼地給周錦夾了一只燒得最好的雞腿,這只雞腿真是一群黑炭中的楊貴妃,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周錦從碗里挑了一根面條,掛在嘴邊慢慢的往嘴里吸,然后將那只楊貴妃雞腿夾到一邊放著,沒有動一口的意思。
曹元看到了周錦的舉動,但他沒有出聲,低下頭咬了一口烤黑了的雞腿,說:“今天的戲怎么樣?”
“還好,”周錦說,“就是太累了,沒有胃口,也不想動。”說完他將筷子放下,用手捂著嘴巴打了一個秀氣的哈欠。
“困了?”
“嗯,”周錦點點頭,撅著嘴埋怨道:“這幾天天天拍夜場,我眼皮子都睜不開。”
“那快去休息一下,睡醒了叫外賣吃。”曹元說。
周錦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意,從座位上起身,然后微微前傾,在曹元的嘴唇上留下一個不深不淺,卻敷衍至極的吻,“那我先去洗澡休息了。”
“嗯,你去休息。”曹元說,他將周錦沒有動過幾口的飯碗接了過來,三兩口吃了,然后將盤子里那幾只烤糊了的雞腿夾到自己的碗里,這時他聽見洗手間傳來一陣水聲,然后咯噔一響,周錦從里面將洗手間的門給反鎖了。
周錦洗完澡便回房間睡覺,曹元在廚房將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收拾好,然后將電視機打開,音量調到最小。電視上在播放晚間新聞,畫面中沒有聲音,曹元只能聽見那個女主播鮮紅的嘴唇一閉一松:“預計今晚十二點將會出現千年難遇的九星連珠天文氣象奇觀……”
曹元看著看著開始走神,他的眼睛盯著畫面上一張一合的嘴唇,卻已經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只覺得今晚的周錦有些奇怪。
他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奇怪,他的模樣并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蒼白了一點,這種蒼白不是常年不見陽光造成的蒼白,而是一種冰冷的沒有血色的白;他的聲音也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沙啞了一點,像是很久很久沒有說話的聲帶突然產生震動抖起了一片清灰。
曹元甩了甩頭,應該只是累了吧,他想。在片場整整帶了兩個月,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完,吃得還比豬差,就這樣的待遇,他還指望周錦能養的白白胖胖的回來。
曹元起身將電視給關掉,這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突然發出震動聲,曹元接起電話,“喂,文導呀。”
“小元,”文導那頭一陣混亂,曹元勉強能聽見文導的聲音,而更響亮的,是高壓水槍噴射在火苗上發出的嘶嘶聲,還有人高喊著這邊有沒有人。
“小元,你現在來一趟吧,”文導欲言又止地說,“你現在來一趟不知道來不來的及。”
“文導,您到底在說什么?片場出什么事兒了嗎?”曹元聽得一頭霧水,他能從文導低沉的語氣里聽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但他猜不出到底放生了什么會讓文導這樣的慌亂。
“是小瑾,”文導頓了頓,接著說:“小錦可能沒逃出來。”
“片場的電路老化了,應該是有一根電線被燒斷,然后就著火了。大家當時都往外面跑,誰也沒照應誰,然后沒看見小錦,他,他還在里面。”
“什么?”
“小錦可能沒逃出來,”文導嘆了口氣,接著說:“現在在清最后一個倉庫,如果他不在這里面……”
“文導您到底在說什么?小錦他已經回來了。”
“回來了?”
“是,”曹元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房門,看著床躺上那個微微拱起的被褥,說:“他已經回來了。”
“原來這樣啊,”文導松了口氣,說:“真是嚇死我了,開來著火前他就走了,真是福大命大……”
曹元說了一句還有事便將電話給掛了。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在床榻前站定,默默的看著床上那人安靜的睡顏。
“元哥,”床上的人翻了個身,伸手拉住曹元的手,撒嬌似的嘟了嘟嘴,說:“元哥剛剛是誰的電話呀?”
“詐騙的。”
“哦,這么晚了還詐騙,真敬業。”他將曹元的手放在臉頰上輕輕摩擦了一下,說:“元哥你也睡吧,我一個人睡不著。”
“嗯,好。”曹元將手臂伸了過去,躺在周錦身側,讓周錦的腦袋倚在自己的臂彎上。
如果周錦還在火場里沒有逃出來,那么現在這個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