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化妝室門外, 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低頭看致謝詞的周錦。
周錦注意到曹元的視線,抬眼和鏡子里的曹元對視了一下,說:“文導讓我和他一起上臺領獎。”
“嗯, 我聽到了。”
曹元沒有動, 還在門框邊站著, “緊張嗎?”
“還好。”
“想喝點什么嗎?”
“咖啡吧。”周錦一邊修改這領獎稿, 隨口答道。
“咖啡?”
“嗯。”
曹元并沒有馬上動作, 他頓了半晌,開口道:“周錦,你回來了, 是嗎?”
周錦身體微微一怔,看了一眼鏡子里的曹元一眼, 擠出一絲故作鎮定地笑, 說:“元哥在說什么呢?”
“你回來了, 是嗎?”
“我不一直在這兒嗎?”周錦答道。
“他現在在哪里?”
“呵,”周錦突然笑了起來, “他現在在哪里?他在哪里關我什么事。我不見了的時候,你曾經問過我在哪里嗎?”
所有偽裝的鎮定和坦然在此刻統統土崩瓦解,周錦的眼睛像是鍍上了一層鋼鐵的薄膜,尖銳而冷漠,他現在連裝都不用裝了, 他可以大膽而放肆的展現出他心里的所有憤怒和仇恨。
“你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在哪里嗎?你不知道, 你連問都懶得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好險我死了, 是不是?那我現在告訴你, 我沒死,死的是他。”
“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曹元沉默了半晌,開口道:“如果出車禍的人是我,那你會怎么做?”
周錦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曹元。
“你會去找我嗎?”
過了整整一分鐘,周錦開口道:“我會。”
周錦向曹元走近,空曠的化妝間里只有兩個人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墻面一樣寬闊的鏡子里映著兩個人的身影,四個人遙遙相望。
“又有什么區別呢?”周錦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曹元心臟的部位,“你喜歡的,不就是我這張臉嗎?”
周錦的手開始緩緩地在曹元的胸口畫著曖昧的圓圈,他故意將聲線壓得低沉,用挑逗地語氣說:“至于這個身體里到底是誰,重要嗎?”
化妝間外傳來工作人員移動攝影器械的聲音,頒獎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一名工作人員敲了敲門,探出半個頭來,對周錦說:“周老師頒獎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周錦收回挑撥著曹元的手,說:“嗯,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工作人員走后,周錦的視線馬上回到曹元的眼眸上,露出一絲胸有成竹的笑意,他不僅要拿到獎,還要拿到人。
“第一,”曹元開口道,“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的臉。”他將周錦在他胸前不老實的手指打到一邊,“第二,里面是誰,很重要。”
頒獎典禮正式開始,場內掌聲如雷,主持人在臺上講了一個笑話,逗得場下的觀眾笑聲不斷。
曹元站在會場的出口處,隔著門聽著里面的主持人一項一項的宣布獲獎名單。
“優秀導演……”
“優秀編劇……”
“優秀男演員……周錦!”
在一片掌聲的海洋里,曹元聽見周錦走上臺,說:“謝謝大家一路陪伴,這個獎是屬于你們的,我愛你們。”
在如雷鳴般的掌聲里,曹元低下頭,他默默捏了捏左手食指上的戒指,輕聲說:“小謹,你知道嗎?你得獎了。”
進出門被推開了,兩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從門里溜了出來,“這典禮實在是太無聊了。”
“噓……小聲點,千萬別被元哥發現了……元哥您怎么,您怎么在這兒哭啊?”
曹元迅速地用手背摸了摸臉上的淚水,說:“還不是被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給氣的。”
這時片場突然一陣驚呼,“天啊!”
曹元聞聲進去看,場內一片混亂,曹元抓住一個人問:“怎么了?”
那人結結巴巴地說:“出事了,出事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出什么事了,什么掉下去了?”
那人驚慌失措地指向頒獎臺,頒獎臺話筒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一個大窟窿。
“周錦,周錦他掉進去了。”
“什么?!”
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周錦發表致辭的時候,他腳下的搬磚突然降了下去,于是眾目睽睽之下,周錦消失了。
場安保馬上叫救護車,然而當醫務人員到了之后,技術工人進入臺下救人,卻發現那洞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臺金光閃閃的獎杯。
周錦不知道,他二十五歲也有一劫,他本能避開,但是他沒有。
*
曹元的生活變得規律而平靜,每天早上去公司工作,提點一下小東小西,這兩個家伙雖然人不怎么老實,但都很機靈,他說過的話聽上一邊也都會了,只是年紀太小,玩性沒收,時常要他費些心神。
除此之外,曹元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那就是去博物館。他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一個高中歷史永遠在及格線附近徘徊的學渣,居然會對歷史產生這么濃厚的興趣,其實也不算是什么興趣,他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李蹊的生活。
工作日的博物館并不安靜,周邊小學定期組織活動,帶領同學參觀博物館。一群頭帶小紅帽的小孩子在巨大的玻璃柜前排成一長條,將臉貼在玻璃上,小小的鼻子被擠得歪倒一邊,肥嫩的小手點在玻璃墻上,留下一個小小的五指印。
被這群小孩磨得沒了脾氣的導游,一手扶著掛在嘴邊的話筒,機械地重復著她說了無數次的臺詞:“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宇晉七十五年的人物畫像,這一幅畫卷出土時就是殘卷,只有一半,另一半已經失傳,但我們可以從留下來的這半部分推斷出這幅畫作相當的精美,人物的頭發絲,還有身上的衣服都畫得栩栩如生。后來專家根據這幅畫像殘留的部分繪制了復原圖,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看見的。”
小孩們并沒有認真聽,只是瞪著眼睛看著這巨大的物件,玻璃柜的四個角上掛著四盞白熾燈,白皙的光線從四個方向照射過來,最后匯聚在畫作的頂端,修復的地方顏色偏亮,原圖的地方色澤發黑,兩種顏色沿著皸裂的紋路回合在一起,讓這幅畫上的人的臉略微變形。
一個圓臉的孩子,用頭撞了撞玻璃墻,大喊了一句:“這畫的是誰?”
導演用手托了托小孩的下巴,讓他停下拿頭撞玻璃的舉動,“這幅畫是為誰畫的現在無從考證,但主流的觀點是這上面的人是畫家憑空想象出來的,并沒有原型。”
小孩將眼睛瞪得更圓了,他抬起和手背一樣圓潤的臉龐,大聲說:“我知道這畫上的人是誰,我剛剛看見他了。”
導演笑了笑,她沒有信那孩子的話,一手住著小孩如藕節般飽滿的手臂,拉著他往另一個展覽室走去,“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現存最古老的青銅禮器……”
曹元從博物館出來后開車回家,他一點火,那輛紅色二手小破車便發出突突突的嚎叫聲,然后冷不丁地將車身一聳,陡然沖將出去。后來,他跟李蹊又去買車,他倆一直商量著買一輛新車,然后他教他考駕照。但是挑來挑去也沒挑到合適的,挑中的又太貴,周錦剛賣了房,投資收益還沒回,想著能省則省,于是不了了之。現在錢是攢夠了,但曹元突然不想買了,這輛車挺好的。
從博物館回家的路上,曹元去了一趟超市,買了一條鯽魚回來。現在他已經會自己做飯了,尤其是燉魚湯。
將新鮮的魚去鱗除內臟,在腹部用刀劃開幾寸長幾寸深的小口,做魚湯有一個小竅門,那就是在熬湯之前將魚放在鍋里和生姜一起先煎一下,這樣做不僅湯汁鮮美,而且沒有魚的腥味。
一大鍋的湯曹元一個人喝不完,剩下的用大碗裝好,封上保鮮膜,然后放到冰箱里留著。
曹怡然每個星期都會來看望一下曹元,曹怡然結婚后仍然十指不沾陽春水,至今沒有學會做飯,王強整整追了她八年,功德圓滿后還是把她當寶貝寵著,將持之以恒進行到底。
曹怡然每次來,在廚房里幫著曹元削土豆,在嘴邊念叨的,翻來覆去總是那句:“小元啊,你就再找一個吧,天涯何處無芳草。”
知道曹元和周錦那點事的,都以為曹元現在變深沉是因為周錦失蹤的緣故,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并不是的,他其實是在緬懷,緬懷一個四百年前就已經死去了的人。
他始終記得那天李蹊披著一身的雪花,從門外沖進來,認真的對他說:“如果我走了,請你不要忘記我。”
現在他終于明白這個請求有多么的沉重,比沒有人知道你走了更悲哀的,是沒有人知道你曾來過。
那時候,他曾信誓旦旦地對李蹊說,我會找你的。
他不該這么說的,因為他又在騙人。
對于曹怡然好心的勸慰,曹元總是咧嘴笑笑,打個馬虎眼將這話頭轉移到別的地方,“姐,你們給寶寶想好名字了沒?”
“咳,”曹怡然不由長嘆一口氣,說:“想了,大強子非要叫什么王自得,難聽死了。”
“自得?為什么叫這個?”
“怡然自得啊……”
曹元大笑,這個笑話太冷了,但是至少他們兩姐弟里,有一個現在過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