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說過,凡事不可以強為。
芥川這一天被搞得灰頭土臉,心情糟透了。竹中的話雖然平和,但以他的老練豈能聽不出來竹中話語之中夾雜著的一絲隱隱威脅,若向亦鵬這條魚再溜掉,便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結局了。
回到梅機關他首先就去看向亦鵬。推門進去室內并沒有開燈,向亦鵬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昏暗之中也能看得出他的一臉頹喪。
芥川打開燈剛要坐下,向亦鵬便開口了:“我見著她了。”
芥川說:“你最好不要給我講這個,你們的那些羅曼蒂克我此刻沒有心思來欣賞。”
向亦鵬笑了:“走到了這一步,你不是已經把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都抹掉了么?”
芥川沒理會這種譏刺說:“我們陸軍部的重要人物高原洋次大佐今天在虹口遇刺了,我敢肯定有你們六局的人和閻天在場。”
向亦鵬轉轉脖子問:“閻天?他回來了嗎?”
芥川笑了笑說:“不過你大可放心,我誰也沒能逮到。”
向亦鵬懶懶地坐了回去:“你就不能有一點新鮮的招數嗎,每次都試探。”
芥川笑著:“無所謂,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你們六局在這件事情上,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若是一切推理正確的話,那高原的死便是最好的例證……”
向亦鵬說:“我越來越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芥川說:“你不需要知道,或者說,你很快會知道的……”
向亦鵬:“我們今天還繼續么?”
芥川:“當然……我想知道你在擔任文書工作期間的一些事情。”
向亦鵬依然不緊不慢給芥川介紹著自己做的文書工作就是根據指示,把財務同志送來的一些信件中指定的東西收收發發,雖然經常給某某人寄錢,收錢,但具體的東西他是完全不知道的,六局有嚴格的單線保密制度。
芥川雖然詳細地做著記錄,但看上去有些失望,他吩咐人端來兩杯茶。
芥川端起茶杯來喝一口說:“這么說來,你的確無法知道收款人的姓名?”
向亦鵬說:“當然,有時我也多少會知道一些。有一回就很特別,上頭很重視那筆款項。”
芥川問:“錢寄去哪里?一共有多少錢?”
向亦鵬:“香港。5000美元。”
芥川:“給誰的?”
向亦鵬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上頭為了這件事情專門制定了一套存取款的程序,我用假名在銀行開出可有其他人共同取款的賬戶,把錢存進去。另一個授權提款人的姓名也是假的,但我會把八個假名的簽字樣板留給銀行,樣本是上頭給我的。最后把存款單和一份假護照寄給那個人,他就可以去銀行取錢了。據我所知,這當中用的全是假名。”
芥川:“你所做的文書工作的所有程序全都是這樣繁瑣的嗎?”
向亦鵬:“不,這是特別指定的支付方法,有專門的申請名目。”
芥川:“什么名目?”
向亦鵬回想著,說道:“我記不太清了,好像叫‘暗影’。”
芥川:“‘暗影’?每次都把錢寄去香港嗎?”
向亦鵬:“是的。”
芥川:“那這到底是一個什么項目?是針對日方的‘軍刀’的計劃的嗎?”
向亦鵬:“不知道,我也沒有可能知道。”
向亦鵬的回答讓芥川再度陷入沉思,許久才說:“那你在匯款到香港時用的假名是什么?”
向亦鵬思索了片刻說:“唐一鳴。”
向亦鵬的話徹底讓芥川迷糊了,但他迅速地在清理自己的思路。女傭送進兩杯咖啡來,芥川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對向亦鵬說:“看來還是她了解你。”
向亦鵬也喝著咖啡,卻并不答話。
芥川突然說:“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你是個難得的人才。”
向亦鵬看他一眼說自己只想盡快離開。
芥川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具體說來,所謂的‘暗影’計劃也就是你們在我們日本人的地盤上安插了一個臥底,而你的工作就是定期給這個臥底匯款。”
向亦鵬:“可以這樣說,但是你忽略了一點。我的工作并不是單向的,在匯款的同時,我也隨時接收一些文件。”
芥川:“機密文案?”
向亦鵬:“是的。”
芥川:“是‘暗影’計劃的一部分?”向亦鵬說這就不好說了。
芥川點了點頭記錄完又問:“你回憶一下,在你擔任三科科長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和‘暗影’計劃有關的蛛絲馬跡?”
向亦鵬:“不知道。”
芥川顯得很有耐心地說:“那么假如你們的‘暗影’計劃就是針對日方的‘軍刀’計劃的呢?”
向亦鵬:“你為什么總會覺得‘暗影’和‘軍刀’之間有著什么必然的聯系呢?”
芥川:“如果我剛才的假設成立,那么究竟是誰在負責‘暗影’計劃?”
向亦鵬說得很直接:“老周。”
芥川放下手中的筆,看著向亦鵬的慵懶的樣子說:“好吧,你先休息吧,明天再說。”向亦鵬早已閉上了眼睛。
2
游閑海早已經跑出來了,但胳膊的傷又犯了,他小心翼翼往同余路走去,剛進路口就被兩個便衣碰上,一束手電光射過來,游閑海抬起手來擋住光線。
戴禮帽的便衣問:“這么晚還在街上轉,你住哪里?”
游閑海笑著應付道:“就在最里面。”便衣想了很久才放行這讓他暗中松了口氣,趕緊往前走,胳膊上的傷口已經不停地在流血。
他已經看到窗臺上的花盆,卻停了下來,覺察出身邊有些不對勁,身后的兩個便衣還在那里徘徊,前面巷口,又竄出幾個便衣逼近過來。
游閑海停在原地,靠在了墻上,伸手沾了沾自己的鮮血,背在身后,匆匆在墻上寫了幾個字。
閣樓上的房間里,余銘真突然又覺得不對勁,打開窗子探身向外看去,一輛車子正安靜地駛過。
昏暗的路燈下,一面墻上寫著一個地址,鮮血正順著墻流下來……
幾絲光線滲進了龍華監獄里,被丟進來的游閑海發現監牢里擠滿了剛剛抓來的各種可疑分子,正想著如何逃出去外面就一陣腳步聲響,一群人走進來為首的竟是那個陳會長,身后一群日本兵,還跟著一個穿黑衣的神秘人,此人壓低了帽沿看不清是誰。
神秘人走了進來,竟還有幾分瘸腿,一抬頭居然是方孝!
游閑海吃驚不小,迅速把身子隱藏在其他人的后面。
方孝掃視著這些犯人,游閑海躺在地上,屏住呼吸沒動。
方孝轉身和陳會長向外走去,忽然他的鼻子突然翕動了幾下,身子又停住轉過身來,上前幾步,猛伸手從人群中抓出了游閑海,抓住他的頭發,用力扳著他的臉,哈哈大笑起來,突然又不笑了,靠近他說:“我找你找得好苦!”
游閑海也笑起來:“看來我是注定要被狗咬死的。”
方孝已經把他押到了自己的地下賭場里,吊在了房梁上。
方孝在游閑海周圍踱著步,突然用力把手插向他流血的傷口,游閑海大叫起來。
方孝說:“既然上天不讓你死,我也不強求。說真的,我現在倒是真不想你死了,只是我也不想你活,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方孝眼中射出陰毒的光……游閑海冷冷地看著他一語不發。
3
楊修遠從郵局門口拿回來了一份報紙,這是神父直接和重慶方面聯系的方式,閻天在找不到神父的情況下啟動了這個聯絡程序。
閻天和幸存下來的七八個兄弟擠在這間破旅社里,閻天劃出了報紙上的密電文:“明日中午,城隍廟小吃……”他抬頭看了看大家。
小蔡摸摸自己的光頭:“上頭的命令越來越奇怪,這個點好久沒用了。”
閻天問:“還是沒有找到神父。”坐在遠處的長得精瘦老汪點點頭。
閻天的手忽地就一顫,看一眼楊修遠,楊修遠就悄然退出去;閻天說:“明天小蔡、老汪陪我去接頭,其他兄弟原地待命。”
4
城隍廟是上海的平民們聚集的另一個大地方。今天恰逢著集市,大家都出來逛了,各式各樣的小販們都占據了一個地盤賣力的吆喝著。這年月雖說不安穩,可老百姓的日子還得過,小孩子也還得生,城隍廟的小孩子用品是最多的,虎頭鞋、虎頭帽擺了一片地兒。閻天帶著小蔡和老汪穿行在人流中,都是一副商人和伙計的打扮,他們一前一后進了“客來居”酒樓,上得二樓在靠窗的桌子邊上,有個人稀里呼嚕的吃著這城隍街的小吃,看樣子興趣十足。閻天坐到他對面才抬起頭來,正是洪強。
洪強抬頭笑了笑:“你到了,先吃些東西,”說著就要招呼小二,被閻天攔住。閻天看著洪強:“老弟好胃口,可閻某什么都吃不下。”
洪強倒滿兩杯酒,拿過一杯:“閻王,我們相識一場,我先干為敬!”說罷一飲而盡,閻天笑笑,也拿過杯子,不過是鄭重地倒在了地上。
洪強看著閻天的舉動笑了:“你沒有去虹口的茶會。”
閻天說:“這個你不需要知道吧?”
洪強抬頭依舊笑著:“你從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閻天說:“你的觸角伸到了大公報,大公報目前被誰控制你比我清楚。如此精密的照相機手槍恐怕在特勤局找不出誰會弄吧,我真怕壞了不好修。”
洪強微笑著:“僅有這兩點,恐怕說明不了什么問題。”
閻天望著洪強,眼中光亮一閃:“人在槍中走,魚在水中游。”
洪強笑著笑著,拿著的筷子的手忽然僵住了。
閻天平靜的望著他:“你確實很聰明,差點騙過了我。但你卻忽略了這一句切語,人在槍中走……若真是自己人,不會不知道神父已經把這個切語改到了危險信號上,你思考得過于精細反倒露了馬腳。”
洪強完全愣住了。只好再次笑了笑,低頭夾菜:“神父這個老東西,臨到死還是壞了我的事。”他抹抹嘴看著閻天又笑:“好,多謝你告訴我,不然的話,我心里總是沒法釋然。”
閻天平靜依舊:“我現在不會殺你。”
洪強有些奇怪:“我覺得你的自信很奇怪,覺得今天是不是還能走得出去?”
閻天搖搖頭,你記性不好,我的綽號是什么,有貓出不去的地方嗎?閻天話說完忽然感覺到肩后一桿冷冷的槍頂住了腰,側身一看,正是小蔡嬉笑著。
洪強冷笑著:“老貓也有鉆死胡同的時候,可惜了……其實,我也沒打算收拾你,我只是上報重慶:你擅自行動,無紀無法,并暗自與日本軍部勾結,私通賣國……結果你們重慶方面的大老板就命令我將你就地擊斃。哎,你真是冤,死在如此糊涂的老板手下。”
閻天望著洪強居然還在笑:“即然這樣,你就替你自己準備后事吧。”
洪強大笑起來,突然猛地一把打翻了桌上一個杯子,杯子摔在地上,頓時粉碎。一下子整個二層的酒客們都掏出槍來。
閻天下意識地向棚頂看了一眼,又猛地低下頭。頂棚一道白光洋洋灑灑落下,籠罩在了整個樓層,多數人躲閃不及,被這紛紛揚揚的白灰迷住,洪強瞇著眼大叫,是石灰。等灰散盡,閻天早就不見蹤影。洪強揮著槍大叫著帶人馬追出去,酒樓一下安靜下來。頂棚上,閻天和楊修遠互相望一眼一動不動呆在那里。
5
早上的空氣很好。陽光(刪:溫暖地灑下來,但芥川沒有心思去欣賞,竹中的眼睛始終盯著他。芥川主動地對早已正襟危坐的向亦鵬說:“我們繼續,你確定你們特科的高層一直在對你隱瞞關于‘軍刀’的信息?”
向亦鵬特意要了威士忌,喝一口酒說:“是的。”他有滋有味地喝著酒。
芥川轉過身回到屋里拿出一個本子,戴上了老花鏡,翻開本子看著上面說道:“這是一份跟蹤記錄,記錄了你前幾天上午的所有活動。”
芥川認真讀了幾段以后合上小本子說道:“后面的我應該不用說下去了,你甩掉了跟蹤的人。”
向亦鵬:“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芥川:“和你見面的人是誰?”
向亦鵬:“我的上級。”
芥川:“為什么要和他見面?你們在當時都說了什么?談話的內容是否與‘軍刀’計劃有關?”
芥川有點咄咄逼人:“為什么不說話?向先生,如果你對我有所隱瞞,那我也無法保證你能安全離開上海……”
向亦鵬說:“我找他……就是想讓他同意我離開上海……”
芥川眼睛瞪大了,向亦鵬的回答超出了他的智力范疇。
向亦鵬有些調侃地說:“我之所以現在會在這里,就是因為我的組織不會讓我離開上海。”
芥川:“你的上級對你傳遞文件的內容守口如瓶,看來這里面確實不簡單……”
向亦鵬:“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芥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要急,慢慢地想,我們就要進入主題了。”
兩個人都喝著酒看對方的一舉一動,空氣中隱隱彌漫著淡淡的殺氣……
芥川在向亦鵬身上運用著他的全部智慧,正忙碌地整理著一份詳細的談話筆錄。然后叫來負責安排法庭事務的下屬,認真交待了讓他去辦。對于這一場越來越精細的游戲,他似乎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來。
芥川通過筆記研究著向亦鵬和他背后神秘的情報六局,但在另一處極為隱秘的地方,今晚卻極不平靜……一間實驗室內,有人在匆匆收拾著文檔之類的東西……突然間實驗室外邊燈火通明,仿佛有無數日本士兵帶著狂吠的狼犬沖過來,整間實驗室霎時間就被包圍……
房間里的人顯然早有準備,他很輕巧就逃了出來,趴在草地里,向前迅速地爬去,身后追逐的燈光柱四處閃爍著……他風一樣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