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10 三登黃鶴樓-9
?“轟——”“轟轟——”炮聲不斷傳入登州府衙。?
室外的陽光透過花窗照射進來,光影斑駁陸離,炮聲轟鳴震動著門窗,簽押房內(nèi)卻透著一股安靜而幽暗的氣息。將領(lǐng)、幕僚和屬吏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上面,寬大的案臺後面,侯煥寅陰沉著臉,對下屬來說,這遠比轟轟炮聲更爲(wèi)不詳和可怕。?
每一聲炮響傳來,都有人不自覺地顫抖一下,強自按捺心頭恐懼。漢軍擅長炮戰(zhàn),而水寨守將蔡志高應(yīng)對失策,沒有立刻出海迎戰(zhàn),結(jié)果水師被漢軍炮船堵在了水寨內(nèi),漢軍持續(xù)不斷地開炮轟了兩天,水寨已是一片狼藉,稍具規(guī)模的戰(zhàn)船幾乎都擊毀。剩下的一些小船也不濟事。登州水師覆滅之後,官軍對漢軍只守不攻,毫無還手之力。漢軍轉(zhuǎn)而將炮口對準(zhǔn)城內(nèi),一番轟擊過後,到處是殘垣斷壁,倒塌的房屋裡的火種引起大火,百姓忙著搶救傢什,潛火隊忙著拆屋子,撲滅餘燼。炮彈呼嘯著在上空掠過,炮聲,尖叫聲,哭聲響成一片,空氣瀰漫著嗆人的令人窒息的煙味。?
自從遼賊入侵京東路以來,除堅守濟州、齊州兩地之外,安撫使侯煥寅將京東路兵馬盡數(shù)向登州萊州集中,打著固守待援的主意。遼軍所過之處,守軍潰決,到處是血流遍地的慘景。村頭巷尾,屍積如山,散發(fā)著惡臭和濁氣。百姓紛紛攜家?guī)Э谔油贁?shù)孤島一樣的地區(qū)。各州縣的地主、豪紳、商賈大都涌向了登萊兩州。這裡不但麋集了近七萬官軍,還有海路可退。上至安撫使侯大人,下至普通商賈,都打著這個主意。然而,原本能指望得上的退路,突然被漢軍給掐住了,這遠遠比炮聲更讓人恐懼。?
“侯大人,侯大人?”幕僚鄭龍榮低聲喚道,“漢軍跋扈,要不要安撫一下?”?
“安撫一下?”侯煥寅猛地擡起頭來,冷笑道,“那你說,怎麼安撫?”?
“這......”鄭龍榮是太平文吏一個,頓時遲疑起來,“漢軍只是想要進城而已。”?
“韓凝霜這個賤人!”侯煥寅極其少有地破口大罵道,“這母老虎,她在城外尚且如此,到了城內(nèi),豈能有你我立足之地!”他狠狠瞪了一眼,嚇得鄭龍榮三魂不見七魄,忙跪地告罪。?
侯煥寅臉現(xiàn)厭惡之色,也不看他,將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邊,問道:“有韓世忠的消息沒有?他爬也該爬過來了吧?”話說出口,侯煥寅就從心底升出一股悔意。既後悔不該爲(wèi)了逐鹿中樞之志,讓京東路官軍主力遠赴東南,也後悔不該用了野心勃勃的韓世忠爲(wèi)大將。朝廷收復(fù)兩浙路兩淮路後,韓世忠受命以橫海軍爲(wèi)基礎(chǔ),建立江南大營。侯煥寅視爲(wèi)他的勢力延伸到東南財賦之地,原本是大力支持的。可當(dāng)遼軍大舉進犯京東路時,韓世忠就有些不聽使喚了。?
“現(xiàn)在海上吹西北風(fēng),”幕僚黃一鳴低聲提醒道:“水師沿海北上的話,是有些慢。”?
“逆風(fēng)?”侯煥寅眼神一凜。“他沒有腿嗎?不能棄船就陸?”?
黃一鳴的脖子微微一縮,不敢再勸,心下卻搖了搖頭。韓世忠手握重兵在外,倘若侯參政不加體恤的話,大家反而更沒有退路。漢軍水師雖然厲害,上陸攻城,卻未必這麼容易。平心而論,冬季北風(fēng)最盛,要到了五六月間,纔有明顯的南風(fēng)。北方的海商都是在正月、二月間啓航南下,在五月回帆運回南方的布匹糧草,大約八月能返回登州。海船雖有以之字路逆風(fēng)航行的法子,但速度就遠不能和順風(fēng)行船相比了。?
侯煥寅“哼”了一聲,不提此節(jié),吩咐諸將用心守城,文官安撫百姓,特別要謹(jǐn)防漢軍細作混入。京東路七萬官軍精銳都麋集在登州、萊州這塊狹小的地方。不管是遼軍還是漢軍,都不是哪麼容易打下來的。諸人告退後,侯煥寅留下黃一鳴,卻一言不發(fā),閉目沉吟。黃一鳴心知參政大人在斟酌至關(guān)重要之事,也不敢出聲打擾,小心翼翼地在旁等候。?
“修書吳子龍......”半晌過後,侯煥寅開口道,他的聲音低沉得好像從地獄裡傳出來的。?
“什,什麼?”黃一鳴吃了一驚。據(jù)他所知,在大禮議中,相府大獲全勝。陸雲(yún)孫主張還政於陛下,結(jié)果成了孤家寡人,除了楚州,所有學(xué)政都反對還政陛下。連一向奉陸雲(yún)孫爲(wèi)首領(lǐng)的泰州、明州等產(chǎn)鹽州縣,最後也和他分道揚鑣,支持在大禮議中定下虛君實相的禮法。?
吳子龍也不折不扣的敗了,雖然他殫精竭慮地編纂了“大禮法”,黨羽衆(zhòng)多,鬧騰得也厲害,但因爲(wèi)太過極端,樹敵也太多,這一系被輕易地孤立了,禮部提出“人自擇法”,又編纂了《君子法》與《清流法》相抗衡,極大地抵消了吳子龍的影響,現(xiàn)在的東南州縣,士人們所討論“擇法”之時,相當(dāng)多的人願意守較爲(wèi)平和的《君子法》,而非《清流法》。?
最令人吃驚的是,原東京留守趙行德經(jīng)過兵部和禮部的考成查勘,認定對他的彈劾都是捕風(fēng)捉影,然後,朝中盛傳,陛下唯一的妹妹,十六長公主屬意於趙行德,陛下有可能賜婚。看來,朝廷是打算像當(dāng)年夏國扣押狄青一樣,寧可將他賦閒,也不放其歸夏了。外面流言紛紛,陛下此舉乃是向一衆(zhòng)清流大臣示好。因爲(wèi)夏國的關(guān)係,趙行德已被解去兵權(quán),如今在封侯之後,又尚主成了皇親國戚,也算是朝廷對他的補償。他雖然是夏國臣子,但更是理社人物,與陳東、曹良史這一干人交情不淺。?
這一切事情的背後,都有陳東和鄧素的影子,鄧素的背後則是陛下。大禮議中,這兩個人聯(lián)手,象徵著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的聯(lián)盟,足以打消任何人反抗的意志。黃一鳴自思,侯煥寅曾經(jīng)和陳東爭奪相位,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如今也只能退避三舍。誰想到,他竟然要又與吳子龍聯(lián)手,所對付的人,自是昭然若揭。?
“大人三思,”黃一鳴面露憂色道,“相府的勢力,正如日中天啊!”?
“無妨,”侯煥寅雙目微閉,絲毫不爲(wèi)所動,“陳少陽要把老夫困死在京東一隅,老夫何妨置之死地而後生。昔時晉國六卿攻戰(zhàn),智伯最強,連滅了範(fàn)氏、中行氏兩家,唯以其太強,反而招致韓魏趙三家之忌憚,結(jié)果被三家所滅。福兮禍之所伏,陳東何嘗不是今時之智伯。他首倡‘尊天子不奉亂命’,陛下是恨之入骨的。又恩威並施,制服諸學(xué)政,可人心未必服了。再加上這個野心勃勃的吳子龍,正好爲(wèi)我所用。”他緩緩說道,語氣中漸漸變得肯定,彷彿說給黃一鳴聽的同時,也說服了自己。?
“吳子龍清高自賞,言近乎荒誕,蠱惑儒生擾亂地方久矣,大人和他聯(lián)手,只怕?”?
“怕什麼?剛過易折。他若不是吳子龍,我還不放心了。”侯煥寅冷冷笑道,“他就是一條瘋狗,我助他反咬陳東,吳子龍?zhí)热羯衔唬厝粚⑴d師動衆(zhòng),將朝廷和地方折騰得惶惶不可終日,我們稍稍縱橫捭闔一番,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做‘高處不勝寒’。”?
“大人高見,”黃一鳴恍然大悟道:“卑職明白了。”?
最關(guān)鍵的,京東路根本之地未必保得住了,參政大人若棄地而走,等於白送了個把柄給陳東,說不定就被他落井下石,再也不能翻身。既然如此,侯煥寅索性放手一搏,聯(lián)合吳子龍扳倒陳東。吳子龍言行狂悖,性情偏激,不可能久居上位。到那時候,他就是衆(zhòng)望所歸的收拾局面之人。置之死地而後生,出京東路而進軍中樞。?
“轟——”“轟轟——”的炮聲不斷傳來,侯煥寅微閉眼睛,口中喃喃有詞,他計議已定,竟似已將這兵臨城下的局面置之度外。京東路雖然孤懸於北方,但自從遼軍大舉入寇後,它和鄂州之間鴿驛迅速建立起來,因此,鄂州朝廷的一舉一動,侯煥寅也清清楚楚。算起來,今日應(yīng)當(dāng)是各州縣學(xué)政舉行大典,見證陛下與羣臣共立誓書的日子。一抹冷笑浮現(xiàn)在侯煥寅臉上,又漸漸隱去......?
鄂州黃鵠山,行宮大慶殿,六根龍柱上的蟠龍也回頭望著白玉臺,彷彿要一睹大典之盛壯。白玉臺九階分別立有九對瑞獸,與汴梁白玉宮中的一般無二。金碧輝煌的蟠龍藻井下,銅仙鶴長喙中噴吐著氤氳的龍腦香氣。?
趙杞站在白玉臺上,丞相陳東,樞密使曹迪分別立於文武兩班之首,氣度儼然。朝廷中樞的文武百官肅然立於大殿兩旁,百餘位學(xué)政整齊站在中間,衆(zhòng)人都屏息斂神,擡頭看著殿上,等待著吉時。吉時一到,丞相將宣讀大禮法,然後殿外的侍者將以銅盤呈上新鮮的白馬之血,陛下,衆(zhòng)大臣,衆(zhòng)學(xué)政以白馬血塗於脣上,然後跟陳相一同宣讀誓詞,以示大禮法之誓約上達天聽。這一套盟誓的禮儀是禮部按照“周禮”編制的,許多人都是在家裡練習(xí)過數(shù)次,方纔熟練。?